陳玉峯
~古老的公案之一:你到了海灘,走出一排歪斜的足跡,浪來了,消弭了所有的腳印,「船過水無痕」,你來過了?有或沒有,有何差異、甚麼意義?!許多高僧大德在圓寂前說:人生夢一場!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過化存神又如何?希臘悲劇精神強調人最好不要出生;20世紀西方存在主義側重人要自己決定本質;無論單神崇拜或可交換多神信仰,都推崇虔敬用以回歸,而我在台灣山林的一草一木,見證了自然即神靈~
2013年2月28日我們尚未登上關山時,在關山北岬角的大巉岩之前,登山路徑往左下彎。甫一轉彎,景觀立即由玉山圓柏轉變成台灣冷杉,各自的喬木毗鄰,也代表玉山圓柏已成強弩之末,而台灣冷杉正在進行最後的攻堅。此地,冷杉林位於東北及東向坡,其上部界的林床多岩塊且苔癬密生,高山山蘿蔔、曲芒髮草等,少量的高山植物則零星殘存。
顯然的,關山大致上已經脫離高山植被帶的範疇,而拜岩生環境,加上玉山圓柏的壽命很長,保留上次小冰河時期的一縷命脈,訴說土地曾經的一段光彩。
而關山山頂之後,我們南下老齡期地形的關山南坡。
甫下山頭的一長段路,玉山圓柏灌叢伴隨著玉山箭竹高地草原的形相,暗示數百年前,也許台灣冷杉林、玉山圓柏小喬木林屢遭回祿之災之後,再度反演替,形成玉山圓柏的矮盤灌叢,也或許曾經發生過鉅大地震的地變也未可知。總之,關山南坡是條老邁的中央脊稜,而海拔低於3,200公尺以降,地形更形平緩,高山植物也近於完全消失,改由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等,替代了玉山圓柏,但僅止於灌叢島般地零散分佈,主體還是玉山箭竹的高地草原,也就是說,毫無疑問,更古老的年代,關山南稜必然是廣大的台灣冷杉林。
§仙草營地與山林兒女
有意思的是,上述較高海拔的玉山圓柏矮盤灌叢,以及較低海拔的台灣刺柏灌叢,兩者在形相外觀上相似,毗連又重疊,一般登山者彷彿行走於單調一致的草地加灌叢,渾然不覺地文的變貌,這正是南台高地的迷障之一。
傍晚時分,我們紮營在中央脊稜的東側,屬於台東縣海端鄉的最西高地界,新武呂溪最源頭部位的一隅;脊稜西側,屬於高雄縣桃源鄉的最東地界,荖濃溪最上游拉克斯溪的向源侵蝕地。
我拍攝東部際夜的雲海,在最後的暮色中蒼蒼莽莽,2月28日入夜前,自然的恩典。
由於我們行程拖得稍晚,一般登山隊伍紮營地的2,920公尺鞍部還在南方約1公里處,因而伙伴們前去找水源時,只能找到古老崩塌地形的小水漥。而這類小水漥地,正是野生動物的飲水處,因而水窪中佈滿動物的排遺,加上多天未降雨,因而取回的用水呈現暗綠黝黑。
大廚小楊以簡易方式過濾後,直接煮飯,並先燒出一鍋飲用水,水色如同青草茶,雖然沒有「異味」,喝起來分明是加料的,大夥兒忙著為它命名,最後定名為仙草茶,營地所在也就成為「仙草營地」。而仙草茶煮出來的白飯也是色彩繽紛,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也許現代人必須要在此深山絕嶺、台灣屋脊之上,才能體悟天地宇宙的百年孤寂,而回首人生?一般,我們感受的人生,多在人群、人際,鮮少涉及人與大地、人與山林、人與自然宇宙、人與深層的神明等等。登山,直接介於天文、大化、土地與人際之間,某些角度更容易觀照人的真性情。
晚餐時我與阿宏閒聊,問他如何投入嚮導生涯?阿宏山齡23年(2013年),嚮導工作約自2002年起。他說:
「有興趣啊,有錢賺,有三餐吃,全天候與大自然在一起。我不是為工作而工作,台灣的高山如此漂亮,沒來生活太可惜。我本來念電子科,高職時開始爬山。大約1990年代暨之前,登山的人很刻苦,後來登山環境改善很多,也多出揹工及嚮導制度、職業山上廚師,有山屋的行程,山友可以輕鬆登玉山、雪山、奇萊、大小霸、南湖……可惜,台灣擁有世界一絕的高山,但台灣人願意親炙的不多,這本來是很好的綠色產業之一,而一般講的綠色產業,多是高耗能或是鼓吹高消費的東西,有意、無意在耗損地球的資源。而登山得靠你自身去接觸、去體會,一來可以幫助生理的改變,調整你在平地生活的習慣,心理及人生觀更可以轉化,我們的政府卻不懂得去推廣及教育。
然而,大約10年前社會流傳著:身為台灣人沒去過玉山說不過去,但這句話害了很多人,因為他根本摸不清爬高山的實況,有的人只藉此營利,忘卻自然高山的涵養,讓一些人以平地生活的慣習猛然上山,釀造了對山、對環境、對自己都很不好的影響,甚至危及性命,這些都是需要認知教育的……」
樸實無華、道理簡單平易,只在話語之外,流露款款深情的鄉土大愛。他的話讓我想起同行伙伴幸益真(藍教官),於2008年12月27日(或前後)跟我說的話:「討生活,必也討出一份自在!」;「我拍照漂亮的風景,但不拍危險的山徑,不拍自己沉重的背包,我怕家人看到。」他也談對宗教的另類感受,他拒絕只想登山頭的隊伍,他的願望是:「渴望將布農母語、山林思想與經驗,傳給年輕世代」!
我探問山齡才年餘,37歲的全國良(?)對山的感覺,他帶著傳統的精靈概念回答:「台灣山林很美,但許多地方不乾淨,垃圾躲藏在裡面,讓人很不舒服。需水找水,迷路找路。台灣的山許多地方很神祕,因為……你問阿清好了……中央山脈從北一路走下來,每個地方都不一樣,有裸岩的山,有森林的山……很多山的一面可以走,另一面千萬走不得,但中間又可以切上去,想像不到的多變化,台灣的山是神秘的。南一段溫度較高……」
這位山林子民未曾打獵,較乏林野生活經驗,但顯然一進入山林,立即著迷於無法言說的美,美的極致當然就是神祕,因而對文明人的垃圾很討厭。
我數十年山林行,認識的山林兒女都具備一個總特徵:愈是浸淫山林,愈是謙卑、虔敬造化,且內在的心志或渴望,就是宏遠大觀的鄉土大愛,其願力及於生界、無生界!
而全蔣清先生在擔任嚮導揹工之前,曾經是將近20年經歷的布農專業獵人,此行,他46歲,揹工山齡第11年。他強調真正獵人的狩獵倫理,也呼籲開放傳統文化的狩獵。他說我們走過的關山路或南一段,水鹿數量還不夠多,但相較於10年前,族群數量已緩慢增加中。由於我曾經書寫了2013年3月3日,我們在中央脊稜上的開放狩獵與否的「辯論」(〈台灣保育三十年有成〉之一、二,收錄在陳玉峯,2014,《私房菜》,139—187頁,前衛出版社),故而他的立論不再介紹。
先前在國家公園工作時,我曾邀請布農獵人,將他們在山上的十幾種狩獵方法,一一示範讓我記錄,包括地形利用、機關設置、不同獵物的習性與捕殺方式、產銷或祭典等等,大致理解狩獵文化的內容。如今,一向被玩弄的保育與原文化,在狩獵方面的爭議再起烽火,在此不論。
§海諾南山與赤楊部落?
2013年3月1日的日出,大致從清晨5點半拉開序幕,但東方的雲靄沉重。5時51分起,色溫變化轉劇;6時10分,朝陽光圈浮上雲層。3分鐘後,朝曦直探帳篷。我另在台灣冷杉的剪影旁,留住朝陽剎那的風姿,而雲霧自由自在地遨遊與伸展。
早餐重溫「仙草營地」的風味。餐後,我就地講解台灣冷杉與高地草原的火燒連續劇。然後,大夥兒迤邐蜿蜒於高地草原的山稜。
這段前往「海諾南山」的脊稜路,東台新武呂溪與西台拉克斯溪的角力、較勁,顯然新武呂溪稍勝一籌,原本南北縱走的主稜,被新武呂溪的向源侵蝕,由東向西,挖出了南北長約2.2公里的凹陷,導致脊稜西移,且脊稜形成幾個小山頭與鞍部凹漥的地形,換句話說,老齡期崩積而成的零星水濕漥地隨處可見。如此地形,雨後可以積水一段時日,完全乾凅之前,便是野動的飲水區。
沿途乾涸的水濕漥地上,水鹿的蹄痕,鮮明地烙印在泥地中,排遺也多。
這樣的凹漥高地草原路,我們走了大約3公里,然後午後,我們轉為登高,且在高攀後,下午1時32分,在一處冷杉營地稍事休息。接著,直上今天的百嶽登頂。
早上路途說是高地草原為主,精確地說,先由玉山箭竹叢進入樹島或灌叢之間,也就是由玉山圓柏、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森氏(玉山)杜鵑混生的灌叢區,加上許多塊斑或長條帶狀的台灣鐵杉幼齡林,鐵杉的樹高從6、7公尺,到約10公尺之間;胸徑在5—12公分之間。可見此路段,數百、千年前應是台灣鐵杉林,遭逢多次火燒、次生演替之後,停滯於高地灌叢、草原,且在局部塊斑、長條帶上,再形成台灣鐵杉幼齡林,其林木的樹齡,推估約在25–75年之間。
而最後一大段登頂段落,先是典型單面山的崩崖反插坡,非常陡峭,有些段落近乎垂直,簡直是爬雲梯!就在這樣岩塊崩崖的地形上,佈滿玉山圓柏的矮盤灌叢,再度說明崩崖的母岩裸露,加上常常崩落,淘汰了台灣冷杉或台灣鐵杉,只有玉山圓柏及森氏(玉山)杜鵑等,憑藉打樁編柵的超級鑽岩能力或抓地力,苟延殘存於台灣冷杉或鐵杉林帶的氣候區,延續西元1350—1850年代的榮景於不墜!這段超陡峭的斷崖區之上,我們走進冷杉營地。
換句話說,玉山圓柏及台灣冷杉的海拔分佈,在登海諾南山的山徑上,乾坤大挪移,上下易位。如上所述,這是地文搞出來的,不足為奇。
這片台灣冷杉林「營地」的冷杉族群,其年齡結構呈現中間斷層,只有老齡木及幼齡木,而非一般冷杉林完整的常態,顯然地,是從森林大火之後,殘存的冷杉母樹,再度繁衍而來,目前小樹正在進行嚴苛的自我疏伐(self–thinning),也就是淘汰較衰弱的個體,因而一些小樹業已死亡,而水鹿可能也擔任致死的角色。
又,之所以被登山客整理成營地,大概是因為由北往南縱走的隊伍,經由陡峭的反插坡上來,地形上屬於風口,壞天氣的日子攀登不易,上到這片冷杉林適可避風休憩使然。
然而,營地上的冷杉枝椏,密生苔癬層,指示著此地甚為潮濕,加上中凹林地的土壤潮濕,充當營地可能是不得已之舉。
此營地海拔約3,210公尺,再挺升約50公尺,即可上躋山頂。
我們登上海諾南山山頂!
海諾南山標高3,175公尺,列位台灣百嶽之排名78,號稱「十潤」之一。它的山頂即順向坡的平坦面,顯然造山運動在此區域傾向於平舉昇高,地層傾斜度很小,以致於反插坡其實只是舉高的斷層面,難怪陡峭度嚇人。
山頂植群是冷杉或鐵杉林再三火燒後的高地草原,而且,最近一次火燒之前是台灣二葉松林,以致最後的火災,被燒死的台灣二葉松,枯幹有數株仍然挺立。山頂及鄰近地區的植被特徵,殆以族群數量很多的玉山針藺最為突出。
全蔣清先生先前曾解釋,海諾南山以下,屬於布農族的傳統領域,有可能山下的布農古部落附近,存有許多的台灣赤楊,因而稱呼背景大山為「赤楊山」也未可確定。布農「郡社群」稱呼台灣赤楊為「Hi–no–nun(海諾南)」;布農「巒社群」則叫「De–no–nun(戴諾南)」。
我們在海諾南山頂合照,然後南向下山,西轉一小山頭,復西南向,斜降至海拔約3,070公尺的小鞍營地。這一天,我們較早抵達夜宿地。
南一段行腳的第四天,天候已然改變,上登海諾南山之前,我已換上雨衣。我們是在水霧劈打下,攀登那段近乎垂直的陡崖,而山頂的合影實乃一片朦朧。
傍晚5時18分,黑黝雲層下罩閉合之前,我在營地附近,拍下3張水墨山景,惡劣的天候,即將上演。
夜幕前回顧這一天,雖然登上了所謂的百嶽之一,大致因地形雨霧的全面籠罩,全天行程狀似平淡無奇,但我心底明白,海諾南山南北的這段中央脊稜,在地體變遷、地層特徵的面向,必有可觀的生態意義。
絢爛、平淡、黯淡或劫難從來都自然;生命的歷程總是生滅法。我來過海諾南山嗎?非關重要、不重要,生涯的每一步,可以讓人洞燭數不清的內涵,但可以從狀似雜亂無章、重複單調的步履中,貫串一條堅實的生命長河,毋寧才是造物者賞賜的恩典與殊榮。這條生命長河,不只是自己的三世兩重因果,更是每個人與造化無窮之間的深層歷史。
這天夜裡,完全無知於我即將接受造化狂暴洗禮下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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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81)2013年3月1日黎明前的「觀音」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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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82)日出雲海前的色調嬗遞(2013.3.1,Am5:51;仙草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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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88日出(2013.3.1,Am6:17;仙草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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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1台灣冷杉林緣的日出(2013.3.1;仙草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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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0朝陽的莊嚴(2013.3.1;仙草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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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203月1日整裝出發前的仙草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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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27高地草原上,業已乾枯的水溼凹地(2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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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29水鹿的蹄痕(2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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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31冷杉營地小憩(2013.3.1),前立者陳月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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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33雨霧中的海諾南山頂合影(2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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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38海諾南山頂的陳月霞,背後即台灣二葉松火焚後的枯幹(2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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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44黑雲籠罩閉合前的山景(2013.3.1,下午5:18;3,070公尺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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