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結束後,筆者手中拿著從李家ㄎ一ㄤ出來,超長的棒棒糖(2010.2.23;台北外雙溪)。
2008年3月11日我首度訪談李前總統登輝先生。他一開始談的,是一首流行歌曲〈千風之歌〉的故事,以及他的感受,還有他在洗澡時,拍拍身軀自言自語說:「每天給你擦洗得乾乾淨淨的,你這傢伙,不知何時會變成什麼模樣,去向何處啊?!」他談生死。然後,在我的勸請下,他五音不全地唱起〈千風之歌〉。從他老天真的神情,聊天時的親切,同一國的氛圍,母語夾雜英、日語的詼諧,跟我歷來訪談的草根素民如出一轍,很難讓我想到他曾經位居最高權力12年,而縱橫台灣近代史、現代史垂然將近1個世紀,數遍台灣史,似乎無有出其右者,但他與我的談話,就像是老鄰居長輩的相處。人生際遇究竟是荒謬、定數或偶然,沒人說得清。我在1990年代罵他罵得凶,還出版了一本書,要他為21世紀台灣的生態災難負起歷史重責,但他似乎從未風聞。他認識我是在我上電視大幹政府喪盡天良、荼毒眾生的畫面上,事情經過大致如下。1980年代以降,肇因於KMT政權鯨吞蠶食台灣山林,摧殘自然生態系的生態時差(time lag)之後,大地開始反撲。1990年代數次大風水災,土石流成為台灣主流,而汪笨湖主持的電視政論節目找我去。不記得第一或第二次,我發現節目暗藏特定專批某某黨派的傾向太明顯,表面上談生態災難,所請人士卻非專業,也乏深度認知,儘在口水泡沫間打轉,而我長年焦慮於山林水土悲劇,上節目只在乎國人能否瞭解此一國土的浩劫,眼見時間分秒流失,因而再也按耐不住,終於在最後半分鐘的結語,悲憤不能自己而破口大罵,管它什麼節不節目,連珠砲火狂射,而導播等不斷舉牌「超過時間」,主持人卻示意讓我罵下去,因而我似乎狂飆了1、20分鐘。後來,據說該時段的收視率也節節高昇。當夜,主持人後來無意間告知,李前總統打了電話給汪笨湖,問說那個火力十足的是誰啊?讓他繼續上節目!所以我就成了該政論節目的常客,還有專車接送。從此,不算短的一段時日內,不只生態,連所謂政論我也開打了,直到發覺聽眾的二分對立,但求一時爽快,卻乏深度腦力的思維,加上社會、政治氛圍亂象叢生,知識份子不該淪為政客的打手,我決定退出言談業障,因而除了少數較具意義的訪談之外,不願再曝光於視訊傳媒。也就是說,李前總統是透過汪笨湖的電視節目才認識我。因而後來我要訪談他,他不但欣然答允,還將他一生著作或相關事蹟的圖書一、二百冊都寄來給我,而且,有次我寄書給他,他閱後來電,足足講了半個鐘頭,重點在於他近10多年來,所謂的「脫古改新」,一生念茲在茲的政治文化大改造,以及他的人生觀、信仰與價值觀。而我兩次探訪他的過程中,除了本是同生根的文化、鄉土認同的親切感之外,最讓我動容者之一,也就是他談到第一任總統前期,如何被「外省仔掛」修理的慘況。他說開完甚麼碗糕會後的夜晚,要睡覺前,難過到夫妻坐在床頭,邊流淚邊唸著《聖經》之後,彼此靠藉信仰,互相安慰後才能入睡,甚至太太多次告訴他,不要當什麼「總統」了啦!難怪退休、卸任後,他會講出、寫出「生為台灣人的悲哀」,系列類似台灣人「原罪」的感嘆!每個人都具有先天的業障隱藏在DNA中,假設李並未經歷青少年期的日本文化、生活的薰習,而是像「白賊○仔」之類或族群的成長背景,我也不認為他會變成後者的德行。但在強權壓頂的氛圍下,他學會「逆境語言模糊大法」,如同台灣禪門的「逆境心理學」,確保本體(主體)而隨順應現千變萬化的流轉。迄今為止,高齡如李,他的對外發言始終保持領導人的格局,並顯現可以進退自如的含蓄,卻不失誠懇與真心,這是我敬佩他的人格特質之一,然而,我最喜歡的他,還是在唱歌時的童真。自從2014年8月任教成大台文系所以來,每個學期原則上,我會在授課班級共同實施向社會,向土地生界銜接的界面課程。這學期安排了一山一海的生態旅行,並延請一官一民的典範型人物來系作專題演講,而先前已安排者,例如林義雄先生、王小棣導演、蘇振輝董事長、楊博名董事長等,每位演講者必然是當今社會指標或代表性的人物,或深具傳奇性的楷模,或許可以帶給新世代若干啟發或感染也未可知。教育或教化帶給人的啟發或改變,絕非目的論、機械論、唯物論等等的因果反應,而是不可知論的緲遠醱酵或夭折。我相信親炙聆聽的語言,或目證的感染,具有形而上的「魔力」,直逼意識(consciousness)靈體本身,卻無法預估產生任何等影響。而因緣變化萬端且複雜振盪迴饋,即令一切如夢幻泡影,留下一張歷史的剪影,也算是最俗的見證。
2009年12月21日,李前總統在台北華泰宴客,忘了原委,我被安排坐在他的右側。 |
李前總統與陳月霞(2009.12.21;台北華泰)。 |
2010年2月23日筆者二度訪談李前總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