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誰人有權力出賣這裡的空氣、泉水與土地?空間是大家的,世間是大家暫時借住的,誰人有權力出賣?我住在這裡,呼吸這裡的空氣,喝飲土地的泉水,我死後換別人呼吸、飲用,憑什麼你可以出賣?人有這樣的權力嗎?你如果存有金錢可以替代的想法,以後喔,不管誰去答應的,不是死後就沒事的,死後一樣得骨骸挖出來燒灰研磨咧!!……」~
小學畢業,一輩子務農、做工的,72歲的歐吉桑王信長,2014年1月5日傍晚,在後勁活動中心,接受我的口訪時,滔滔不絕地流瀉出台灣傳統土地倫理的音聲,在他字句千鈞的撞擊下,我彷彿穿越時空,來到北美洲的1854年,聆聽原住民杜瓦米舍族的酋長西雅圖,回答白人要購買他們祖傳土地的話語:
「誰能買賣大地上的空氣和泥土的溫暖?……我們不曾擁有芬芳、活潑的流水,你們怎能向我們出錢購買?……每株太陽下閃亮的杉木,每片沙洲,密林上的薄霧,每塊林中的孔隙,每隻喧鬧的蜜蜂,在我們子民的思想與記憶中,都是神聖的……」
我找尋數十年,一直期待台灣本土文化的土地倫理警句,終於在無意間,從後勁歐吉桑的口舌飛奔而出,而且,帶著濃濃的閩南信仰禪意,我酩酊、感恩與受教。
然而,我不是來後勁購買土地的外地人,王信長與西雅圖的處境也是天差地別。在我心目中,台灣環境運動史上的典範---後勁反五輕,它的背後或社會文化底層的結構,存有兩股一體兩面的精神力量:一股是台灣傳統宗教信仰價值觀;另一股是鄭成功、陳永華開台的倫理情操。前者,在後勁固然是以保生大帝為境主的神蹟來彰顯;後者,則以非常隱晦的隱性文化在貫串。前者,歷來只被視為「迷信」,罕有人願意著墨探討;後者,三、四百年台灣史上從來被消音,然而,兩者皆以台灣素人來應現,活生生地綿延傳承到如今。
我訪談王信長先生,是因為我正在學習後勁反五輕運動史,而他是「幕前的幕後英雄人物」,他永遠是抗爭超級污染、包圍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衝鋒陷陣的頭人或「狠角色」,歷來情搜或檢警搜證照片上,曝光頻率最高者之一,更且,反五輕精神的總綱領:不妥協、不求償、不退縮,只求還我清新空氣、乾淨土地、無污飲水的健康環境,同時,愛烏及屋,主目標擺放在整體台灣環境的改善,如此楬櫫者正是王信長先生。他也恰好是我相信十步之內必有「無功用行」的行者,在三度訪談他之後,我百分百確定。
§ 公親變事主
名不見經傳或從來「沒沒無聞」的王信長先生,1943年受生於台灣最古老的華人軍屯聚落後勁,2012年出版的《後勁反五輕血淚史》,105頁錄有他的小傳,小標:「反五輕小諸葛」,全文僅約7百餘字。其中,關鍵字眼提及他是「策動圍堵西門的主導者」;他「義無反顧堅守『不求償、不妥協、不退縮』的三不原則,這就是後勁人的心聲和骨氣。」形容他「一身傲骨」、「大丈夫歡喜做、甘願受的氣度。」至於他投入反五輕的因緣,只劈頭一句:「一名高雄煉油廠的員工,在廠區內自五樓摔下大難不死後,從此竟改變了他的一生。」(註:有誤,王並非煉油廠員工。)
奉台灣之名,我有必要略加闡明真正成事的結構或因果,因為,我一生走過較充分的基層,性嗜貼近土地的「真實」。
如同吾鄉北港義民廟正殿的一幅對聯:
古民族未可輕視;
被形容成「無名小卒」的王信長,乃是貨真價實的真英雄,而英雄不怕出身低。王先生集智、仁、勇於一身,但以現今社會價值觀而言,他徹底是個「庒腳歐吉桑」,他如何捲入台灣環運史上的大洪流?又如何成為中流砥柱,形成隱形的領袖之一?
1987年中,台灣解嚴前夕,飽受中油高雄煉油總廠日夜污染及歧視的後勁居民,風聞更浩大、更恐怖的五輕裂解廠將要在半屏山下增設時,個個莫不義憤填膺,但他們都是純樸安份的古農業聚落素民,知識、資源、社會地位的落差,從來都讓台灣的草根基層淪落為最受剝削、凌虐的一群,其中,環境權更是弱勢當中的弱勢,整體而言,20世紀台灣的環境運動,大抵是被迫害到無以復加之際,始尾隨政治運動而漸次萌發,後勁並不例外。當時「黨外」參與者之中,後勁子弟的黃天生即與其他人士組成「綠十字」等,從事公職競選而不果。1987年6月,政資霸權公告在後勁興建五輕計畫之後,朋友慫恿黃該在此案上為鄉親著力,也因而反五輕運動初期的領導人,傳媒以及紀錄上皆以黃為馬首,從而奠定他1989年最高票當選立委的根基。
因此,一般記載反五輕設廠運動的發起人就是黃天生先生。然而,綿延貫串波瀾壯闊的反五輕環運史20多年來,如今進入最最關鍵的最後2年決戰期,始終是領導人物之一的王信長,可以說是意外被捲入,從而改變一生的「公親變事主」的偶然。
1987年6月,黃天生及一些後勁鄉民,開始製作反五輕設廠的傳單,「黃天生、劉永鈴,以及一群人去舊北門散發。一開始那(幾)月餘我是局外人,只供應他們涼水等物資,包括當時剛出來的新產品舒跑等,他們也借走我的那部新車,每天下午3、4點鐘開去舊北門,中油員工下班後,發傳單的人也跟著回家。時日一久,每天這樣走,走得讓我有夠煩的。7月26日(註:24日?)他們又來向我借車,我說:你們光是這樣跟人家下班,有什麼效果,不借你了!……」王信長回憶反五輕圍西門的序幕。
「那天,我低頭工作好一陣子了,一抬頭,借車人還杵在那邊,我只好說:好!車你開走,但等一下我要去看一下。當時正因經濟部長李達海下來,後勁人想去見他,大夥兒到西門去圍他,不料他從東門溜走。大約5點多,我到達西門一看,喔!人潮真多,我心想可以運用了。我走到煉油廠西門口繞一繞,看見煉油廠在門口設立拒馬,拒馬椿死死地釘牢在地中,我心頭一念:『喔!你該死了!』(註:王信長目睹中油自封西門,心念一轉,認定圍門在這裡已站得住腳了。老一輩台灣人的「有理、沒理」今人恐不易「理解」)於是,我拿3千塊錢給群眾之一的廚師:『你回去煮(鹹糜)來給大家吃』然後,我再跟大家宣佈:『我們今天晚上不用回去吃飯,待會兒會有人載來給大家吃』……」
由於當天後勁人為的是向經濟部長及中油當局表達心聲,但該時代的當權者一向養尊處優,壓根兒不屑鄉下人,李達海及中油高層置之不理,再多後勁人圍聚也沒輒。
「我主張夜以繼日圍廠,目的當然是要逼當局跟我們溝通,可是光是聚眾也沒用,於是我說我們需要有個動作,看看煉油廠方有沒有人要出來。於是,我跟帶頭者之一的○○○喊了一句:『○○仔!我們來演齣戲,等一下大家假裝要翻牆衝進去,製造緊張氣氛時,你就喊叫:後勁社人卡鎮靜咧喔!』結果呢?大家一行動之後,正要翻牆時,○○○喊了一句:『後勁人你們不要害死我○○○!』哇!死啊!他退縮了!那些騎在牆頭上的人楞在那邊,不知該跳下哪一邊?!就在這種窘境下,我不得不投入指揮了,因而從那天晚上起,展開始料未及的1千2百多天漫長的圍城戰……
那位廚師頭一天算我1,500元,剩下的煮了第二天的晚餐,我本來是來看戲的,被○○○這麼一逼,就換成我主導演下去了。一圍下去,我說天公伯仔真有心試驗後勁人,一個禮拜內,接連來了兩個小颱風,下雨了,天冷!我看大家穿雨衣蹲坐在牆角,好不淒慘狀。我跟劉永鈴說:『這樣不行啦,左營有家賣軍用品的,我們得去買些軍用毯來禦寒。』我自掏腰包購買了一批軍毯來,而這只是起頭而已。
我跟大家說:『是老天在考驗咱後勁人,中油跟中油派的人瞧不起我們,他們認為我們沒什麼經濟基礎,很快會散掉的,大家得辛苦些,撐下去啊!我們一定要玩出很多出頭來(註:花樣)!』然後,我請人來西門搭棚子,準備埋鍋造飯、長期抗戰……」
1980年代,全台灣仍然籠罩在白恐氛圍下,後勁反五輕運動的發韌期,恰好處在解嚴的前後,當時的情治爪牙暴虐猖狂,老百姓動輒得咎,故而運動發起人等任何行為難免投鼠忌器,擔心立即身陷囹圄,故而如王信長之膽識、篤定,一開始即顯現胸有成竹的深思熟慮,而他內在的憑恃,實乃傳統「有理走天下,無理寸步難行」的分寸拿捏,有別於法治社會的法條引據,而他在「法條」上,未必站得住腳的部分,卻可由中油長期污染後勁的「理虧」所彌補。筆者在一路訪談下來他的敘述中,不時浮現他的「理直氣壯」的「自信」,這是得先註明者。
「圍西門抗爭一開始是哪些人參與?」我問。
「幹部有13位,四蔡、四黃、二王、三他姓:蔡朝鵬、蔡國和、蔡渭川、蔡天證、黃連成、黃聰男、黃天生、黃得旺、王清強、王信長、劉永鈴、鄭懷仁、李玉坤,我們分三班。每夜有四位幹部輪值,也就是每3天在西門口過一夜,人最少的值夜日子至少還有四個人,一般都有數十人守夜,白天當然人很多,而我幾乎每夜在場,因為我是策劃者,現場狀況我較能掌控……」
事實上,自1987年6月開展的反五輕設廠運動,係在7月24日,因圍堵李達海事件而造成首波人潮大聚集,而王信長口述的7月26日他意外地加入陣營,且因煉油廠自設拒馬之後,正式展開肉搏戰的「西門圍廠事件」。如前述,政治氛圍以及中油財大氣粗的傲慢,一開始並不將這些「鄉下人」看在眼裡,然而,被圍了十來天之後也按耐不住了。8月4日(星期二)中油開始反擊,揚言:「本週內西門如果仍被阻擋,將請治安單位清理門戶」; 不只「當局」強悍,中油員工更是「不滿」,因為西門被圍雖然並無影響生產線運輸等,卻礙著員工上下班進出的方便,於是,8月10日「中油三名員工醉酒鬧事」就爆發了第一場劇烈的衝突。這場衝突被王信長視為整部反五輕運動史上,第一件關鍵事件或信心的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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