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2日 星期二

【南一段行腳之八─像山一樣的思考】

陳玉峯

如果沒有201332日的狂暴天候,MIT中央山脈大縱走無法劃下完美的句點,我也無緣接受大化天啟,但兩者大抵無能言說、無法入鏡。自然界的底蘊,還是在形而上的層次。
全體隊員16人,我是倒數12名抵達臨時紮營地的。原本規劃夜宿於大約1公里外的「淺草坡鞍部營地」,但即令先遣部隊,一樣受到超狂風雨的阻礙,無法推進,幾乎全員皆有被風雨擊倒的紀錄,差別的是次數多寡,阮小姐還在能見度極差的草原上,走失過一陣子。
當我抵達時,簡易的公帳才剛架好。而攝影師阿益貴重的主機,約在過了小關山之後即行收起,只剩麥導一部簡易機及小型水中攝影機派上用場。事實上,這樣的天候,保命都有問題,拍攝則太過奢侈。
我剛走到營帳下,麥導拍攝的燈光打下來問:「辛苦了,這段路如何?」
由於後段大約3公里路程,我似乎已進入冥想,和著風雨節奏,跨入萬年的時空隧道,有時化身玉山圓柏,有時我與玉山箭竹合體。腦海中曾經走過的大山生態場景,一幕幕倒帶瀏覽,也不斷組合成演化的故事。我完全沒想到任何安危的問題,因為這是肉身人類,得以超越被生死綁架的難得時分,也是感同身受於生命、生界,處在極端環境下的況味,延展成演化的返祖現象,當然,也輕易地推演及驗證植被生態的理性重構與演繹,時而省思一生流年,還有,時而轉為完全不思不想的淨空。我領悟諸多理性與直觀的介面。可以說,在那天旋地轉、洪荒世界的3小時餘,我充滿智性的喜悅與法喜!

§鷹嘴鋸齒效應與高山植物
因此,當麥導一問,我的興奮如同山稜上的噴射氣流:
「喔!今天至少有三大新的老發現……」我忍不住急於要分享喜悅,但為避免被誤認為「神祕主義」,只能從自己的專業切入。我談起例如雲水山頂附近,巉岩上千年的玉山圓柏,以及沿線反插坡崩崖頂零散的圓柏植株等,說明崩塌岩塊界面上,由於有圓柏坐守處,隨著圓柏根系的捍衛,延緩該地崩塌的速率,但旁側欠缺圓柏的盤據,則不斷崩陷,因而導致山稜線形成鋸齒狀,鋸齒尖往往就是圓柏的堅挺,然而凹陷的微地形,承受強大的西風或如今天的噴射氣流時,容易形成小風隙,增強風壓、侵蝕與崩落,終致圓柏暨岩盤系統有如孤島般的凌空,最後岩塊連樹終於貫摔崖下。我推測在崩崖下方,必然存有一些掉落的圓柏樹島,如今甚至尚未死亡。
然而,圓柏突尖岩塊挺立的時程動輒數百、數千年,足以產生大量的種子,逢機以再度萌長,整體而言,玉山圓柏族群延遲向源侵蝕的速率,連帶的,不僅免於自身的滅絕,還可庇護若干高山植物的苟延殘存。這就是氣候條件已屬於台灣鐵杉林帶的區域或範圍內,高山植物之所以延續香火、血脈的主要機制之一,但因崩崖面積狹限,依面積與物種歧異度曲線的關係,因而物種的多樣性劇降,此即南台高山植物之所以偏低的成因。
32日從上躋小關北,再上小關山,下走,經雲水山,以迄紮營地的約10公里山稜路,屬於東台大崙溪最上游順向坡式的向源侵蝕區,而小關山的正東方較脆弱,被挖蝕得最往西邊靠,直到較堅硬的小關山頭而暫時停損。
這整段脊稜路的海拔高度,大致介於2,950-3,250公尺之間,依南台氣候條件而論,台灣冷杉林已屬強弩之末,或接近完全消失之前,但由於西元1350-1850年的小冰期500年,才又勉強復甦,因此,假設3百年前此段落還是針葉林披覆,則以台灣鐵杉為大宗,而3(或更久)年來,必然曾經發生反覆的火燒,也形成鐵杉林帶的台灣二葉松次生林,且松林又被大火燒掉,例如此段之前的海諾南山頂,而長期滯留於玉山箭竹高地草原,以及台灣刺柏等次生灌叢。
另一方面如前述,玉山圓柏及少數高山植物係拜反插坡崩崖頂,「鷹嘴鋸齒效應」,以最險峻、最嚴苛的立地條件,靠藉玉山圓柏之最能適存於岩隙、岩屑及岩盤的自我護持,續絕存亡於稜脊的孤峰巉岩,彰顯創世以來,至少150萬年來台灣無常的最佳恆常,是堅持,也是無為。
我就是在暴風雨霧中,觀見千百年山稜與生命的眷戀與興衰,美麗與憂愁,四季的容顏與生老病死,還有自然生命史背後的意識與奧密。
筆記上我也歪斜記載著32日來時路,基本上是單面山順向坡的古老地形,如今的台灣冷杉,正由老木繁衍更新中,老、中、青、少聚集成小部落;而台灣鐵杉則有多片陰暗的幼齡林,正在重整旗鼓。
其實自己實在厭惡將這些簡單的現象與道理一再演繹、敘述,但在後來我才逐漸明白我為何如此,因為人世間的故事也一樣,不同的人、不同的名字、不同場景,從來上演大同小異的劇作,差別的就是不同的生命體啊!何況,沒有走過生死路,怎能瞭知生死門?我是在32日走過台灣高地生界的演化大關卡啊!
然而,修行者要進行冥思、入定前,總是先與周遭環境諧調,讓自己的鼻息、氣場與環境合一,然後才能漸漸進入自己內在的深層意識;出定也是循序而九彎十八拐從容出離。而我剛從3小時噴射氣流的漩渦中出定,卻急著與人分享,直是亂了套也動了氣,因為,只有我在鏡頭前講得興高采烈,所有夥伴卻都在風雨中垂頭喪氣,一旁的阮小姐看到我興奮的「報告」,淚流滿面地直呼:「真的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害得我當下打住,繞道旁側去卸下背包。

§像山一樣的思考
晚餐時我問小高(高巴力,山林畫家;原為桃園人,後來歸化為布農人)這段天路在201112月底發生的悲劇,6人登山隊伍有2人喪命。小高說:「失溫啊!這種天候,可能更惡劣吧!當時無法救援,也不能停頓,體力不好又過勞就失溫!不想談,我們身處現場,下山再說吧!」
南一段除了玉山國家公園範圍內有個山屋之外,目前完全沒有避難處。阿宏說,若有定點山屋,至少可予登山者有個目標,意志力不會很快地被消耗掉,存活機會大增。
而阿清(全蔣清)從第二天開始,跟我談的話題多聚焦在「開放打獵」,好像我是「頑冥不化」的保育主管當局,而他代表原住民的打獵心聲,因而鑒於32日狂暴天氣的體力耗損,麥導決定33日原地休息一天的空檔,我們就在中央高地舉行了一場「開放打獵與否」的「高空辯論會」,由陳月霞與我擔任反方;由全蔣清及幸益真(藍教官;2015.9.24往生)擔任正方,整個過程我將之寫成專文。
關於原住民狩獵的議題我有理念、生態原理、文化與事實糾葛的若干遲疑。站在一生理念與生態信仰,我徹底反對假原民文化而行商業牟利的惡質打獵,問題之一在於台灣的食物鏈、食物塔頂層的動物如台灣雲豹、熊鷹、蟒蛇等,殆已滅絕或式微,或說目前並非完整自然的山林;而原文化的狩獵也隨時代變遷,呈現高科技、非傳統文化的獵殺,但人的劇變,遠比自然動態平衡的變遷劇烈,弔詭、衝突與魚目混珠的狀況頻頻發生,絕非二分法所能解決!在此暫不談論。
我一向逢機訪談任何際遇的人們,而小高是個很有意思的山林畫家,他擔任揹工、嚮導,他隨身攜帶著畫具,遇有美妙的山景或空閒,他就作畫。我問他對山的感受,他答:
「山,是朋友,遇見倒木,人就要跪下來(好鑽過去);碰上枝葉,就得先敬禮(以手撥拂穿越)。人在山中得先學會謙虛,謙而不卑。山,是生計,是先人,是神靈;山,教導人所有生活的一切;山是任何人的導師。我對南湖大山情有獨鍾,因為它是盛花季的天堂,上、下圈谷是高山植物的天堂,帶給人們美的震撼!人說『黑色奇萊』,但它絕非黑色,它是多重色系的變化,被形容成黑色,只因那是山難的心理映射。奇萊一點都不黑,人的心才黑。在3,500公尺營地看向陽大崩壁很美,從向陽看關山當然美,雲海之上,金字塔般的南台首嶽!
我畫山的靈魂;我很是尊敬山。山是活體,他會保護我們,也可以輕易地摧毀我們,像昨天的強風,脆弱些的人就被吹下去了!山靈無所不在……」
阿宏則說:
「山,因我而生;我,因山而生。台灣高山對我就是絕美的享受,我沒什麼特別的感想,我一到山林野地就是完美、平淡、自然,實在沒甚麼多餘的言語、文字得以形容。
我一上山,只想放空自己,一切歸零,沒有多餘,更不會想去經營什麼。上山就是自然,台灣高山就是全世界。世界無奇,你融入的話,就是無奇中的無奇。放空、放鬆,沒什麼跟山多事去!老莊?沒有放下就得不到美妙。在山中,你抓不住什麼,帶不走什麼……人愛抓東西,在山中硬要抓,只抓住約束與困惑,如果你可以全部放開,就可來去自如。
到山上就是放空,沒有矯情。我不管到了哪個三角點,發生什麼過程,放空就是了,超脫一切的束縛……」
阿宏沒講些什麼放空不放空!其實,這也是「像山一樣的思考!」
201333日,我們在營地輪空一天,且在狩獵開放與否的辯論會之前,原住民朋友大唱「中央山脈之歌」熱身。也許,在這島上生活了幾千年,當代的我們可以在歌聲迴盪的時刻,感受回到遠古洪荒,且貫串迄今的貼切感。
天氣一樣低迷,午餐後原民朋友多窩縮在睡袋中養精蓄銳,我則流連瀏覽著雨中南台高地的,一頃多出來的悠閒。入夜,噴射氣流還是怒吼狂飆。這兩個夜晚,由於我們的帳篷位於斜坡,無法平躺,也乏重覓另架帳篷的有力動機,睡眠品質如同天候。

§前進馬西巴秀山
201334日早晨。淺草坡鞍部北方另一鞍部上,我們投宿兩夜的營地依然雨霧霏霏,稜線上仍然是暴風斜雨。營地位於瘦稜頂下,海拔約2,900公尺。周遭有台灣鐵杉老樹,加上其幼齡林;而位在稜線帶上的小鐵杉,不知是受風強大,抑或野動啃食,在樹幹基部或以上即多分歧,當然也有可能地表火曾經干擾。
這裡的玉山箭竹高度在1-3公尺之間,端視微地形及被地表火焚過幾回而定。
我們再度出發了。延續著前幾天之闖入針刺海的灌叢,台灣刺柏的針刺葉尖,以及川上氏小蘗刺蝟般的硬刺、葉緣的細刺,這是近30年來野生動物幫助針刺植物,清除其他植物競爭陽光的效應之一。
雖然沿途霧雨濃稠,但各類挺立的植物枝椏之上,包括蕨類的附生植物稀少,說明我們遭遇的雨霧,只是天候的例外,平常應以相對乾旱為常態。
出發之後的山徑大致一路挺升,且進入玉山箭竹高密度的灌叢。到了東西的坡面上,穿越一片樹齡約半百的台灣鐵杉密林,也就是高密度集體發芽而來。麥導短暫的訪談時,我說從營地到馬西巴秀山這段路上,我認為在50-80年前發生一、二次高地草原的火燒,火燒後,至少二處小面積的老鐵杉開始下種更新,形成植株高密度族群的幼齡林,目前正進行劇烈的競爭中,許多小樹已枯死。這些更新中的台灣鐵杉長出的時程,前後差距至少30年,他們從密集的小樹苗,長成大樹的間隔大概彼此相距4-5公尺,我估算出此地台灣鐵杉小樹可以長成大樹的比例,低於千分之一,而且,近230年來,水鹿數量大增,台灣鐵杉小樹慘遭水鹿磨角,環剝致死的比例驚人,橫增演替鉅大的干擾變數。
我們登上馬西巴秀山(標高3,020公尺)山頂。
山頂植群乃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高山芒、台灣二葉松、玉山針藺、玉山箭竹矮小體型的高地草原及灌叢。反正就是台灣鐵杉林遭遇多次火燒之後,曾經形成台灣二葉松林,且又再度循環火燒,形成演替與反演替拉鋸的戰場,而了無新意。
比較有趣的是,馬西巴秀山頂下,玉山圓柏與台灣鐵杉並存,而台灣冷杉林帶消失。此一趨勢或現象,到了卑南主峰以南即式微或完全消失,直到北大武山頂被我找出2株孑遺的玉山圓柏,譜寫萬年來最後的熄燈號誌。我推測後代子孫可能沒有機會,見到北大武山再次出現台灣冷杉林及玉山圓柏矣!
我一生40年山林調查路,恰好見證台灣自然史自從上次冰河結束的萬年來,台灣龍骨生界變遷最後的直擊證據。回想40年前在台大植物系時,冥冥之中,台灣的山神、精靈讓我許下撰寫一部《台灣植被誌》的大願,如今大致已完成。或許這就是我存在的基本任務吧!?我合掌感恩所有的際遇,讓我獨自完成自許「欠台灣的一份天債」,啊!我是何其幸運、幸福的台灣人!
南一段縱走已經走完3分之2,馬西巴秀山以南,別具意義的自然史與原住民的滄桑即將交會,那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史詩悲歌!

「馬西巴秀」是布農語,意即滿山的鐵杉或冷杉,毫無疑問,馬西巴秀山代表的是台灣鐵杉的原鄉。

40-461投宿兩夜的雨霧中營地(2013.3.3Am8:59)

40-462休息的201333日,我們在營地舉辦高空大辯論:該不該開放原住民的狩獵?

40-465201334日早上940分,我們登上馬西巴秀山頂。

40-466馬西巴秀山頂的三角點(2013.3.4)

2016年7月10日 星期日

【南一段行腳之七─狂暴的天啓】

陳玉峯

~命運不是定數,而是幻術,人會自行將自己趨趕向任何一種可能的命運。曾經我笨笨地渴望天啓,事實上我40年山林行腳從來都是天啓,特別是2013年南一段縱走的路線上,32日入夜前的3個小時,從雲水山南下的脊稜天路上,遭遇九死一生的風雨狂暴,生平僅見噴射氣流的襲擊,足以洗魂、洗魄、洗靈的洪荒淬鍊,教我理解、瞭解、悟覺、靈覺台灣二百五十萬年造化的甚深奧秘。同一路段,類似風候,201112月底,6人的登山隊,2人殞命於此。而我卻在此,接受聖靈的洗禮,內容滿滿的天演故事,以致一到臨時營地,風雨中麥導鏡頭燈光探問時,我興奮地闡釋生界的玄妙,談到第三項時猛然察覺伙伴們個個垂頭喪氣,阮小姐邊聽聞我的「發現」而淚流滿面,邊直說:「真的不一樣!真的不一樣!」我趕緊打住「報告」……
昨日入夜後,天候已經幡然大變,201632日早上,天地彌漫著濃霧,但研判尚不致於馬上下雨。
3,070公尺海拔的營地四鄰,已由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的次生灌叢,逐漸發展為較稀疏的台灣二葉松幼齡林,且許多松苗正在重建地盤的過程中,而玉山箭竹的生長勢略呈退化。依據這幾項現象,足以推論,此地曾經間歇發生多次火燒。
不必鑽年輪,只消計算每株台灣二葉松主幹上長了多少節,大致即多少歲。再統計其族群齡階集中於幾歲,由各集中歲數加上12年,殆即多少年前發生火燒。松苗大多發生在欠缺玉山箭竹的裸地上;松樹最高只有56公尺。
鷦鷯活躍,競唱晨歌。
我想起昨日漏記的一項生態現象。
當我們行走高地草地上,因視野開濶,可以放眼瀏覽四境,也可注視花果妖艷,相對的,每逢穿越密灌叢或幽暗林下,往往急於脫離,從而印象模糊。可能近30餘年來水鹿等因禁獵而族群及數量增加,牠們避開了針刺獠牙的台灣刺柏,而啃食其他物種,導致台灣刺柏繁盛,壓擠人行山徑的空間,我們鑽滑而過時,簡直是連綿針刺萬箭齊發,如同誤闖蜂窩,憤怒群蜂猛攻而來。於是,刺激人們加速腳步,也加劇針刺的頻率。
昨夜入夢前,總成一幅幅針刺海的泅泳。又,我們也走經許多片台灣鐵杉的暗林,全數為幼齡林,且正處於自我疏伐的開端,林下甚為黝暗。
其他最鮮明的土地銘記,便是玉山圓柏與崩崖、巨岩塊的相互依存。

§小關山北峯與小關難纏
201332日,南一段之旅第五天。
昨夜夜宿的營地,位於海諾南山南西方的一座小山頭(3,096公尺),再斜下西偏南的小凹鞍。那座小山頭往東南向,伸出第一主側稜,經笹場山(2,867公尺)的山脈,正是東台北側,新武呂溪及南側大崙溪的分水嶺,因此,我們在31日入夜,已置身大崙溪向源侵蝕區的最上緣。
大崙溪由東向西挖掘脊稜山脈的能力,強勝新武呂溪,而且大崙溪挖的極西邊界山頂,便是「難纏」的小關山(3,249公尺)
我們今天預訂的路程稍長,大約10餘公里路,偏偏出發的時間拖延到早上8點半,況且濃霧充塞視線能及的十方。也就是說,今天將走過二座百嶽,外加150岳之一的雲水山。
登上小關山北峯之前1.5公里山徑的東下側,地圖上標示有2個「黑水塘」,暗示大崙溪在此區的向源侵蝕,導致中央山脈曾經發生大規模的崩塌,且處處崩積土,填塞細小的排水澗,形成許多水濕窪地,而且,很可能多次火燒也助長崩塌與淤積,總成老齡期的稜下緩坡地形。
為節省下雨時換雨衣的延誤,今早以雨裝出發。
小關北下方的一處營地上,大夥兒稍事休憩。麥導問我:「每天都看到你拿著錄音筆自言自語,你在講些什麼?」
「啊,隨時隨地總有些見聞紀錄下來,有時跟自己說話,有時跟大地說話,378年了,常跟自然界說話。自然野地常可一眼看出時空的太多資訊,用寫的來不及,快速錄音下來才不會流失,像這個小關山北峯下的營地,是個上次火燒的林緣,大火燒到這裏即停下來,因為高地草原火的溫度不夠高,台灣冷杉起火的溫度得要750℃……
另一方面,這幾天我們一直滿聽山林在歌唱,不管有無雨、霧,山谷肺腑一直在吐納,伴隨著松濤、葉浪,就像是古典樂發展到了『無調音階』,抓不出必然的曲調,還是一樣有其和弦。而現在雨霧是另種音聲,滋養大地萬物,生命欣欣向榮……」
麥導回說:「老師可真浪漫。有時爬山拍攝,遇到、聽見這等聲浪,心都涼了半截,麻煩啊!但老師都把各種聲音,化作各種境界、昇華……」
事實上音跟聲截然有別。聲是物質波動,音是心理傳達,介於內外之間的波動謂之「心音」,可以是心跳聲,可以是靈動。
「我沒什麼境界、昇華啦,只是向野生動物學習而已!」
的確如此,我們不斷膨大、誇張人的偉大、智能與意識,我近年來漸次覺知實則不然,人類自視為萬物之「靈」,卻是逆向反靈操作,愈來愈沒靈性的內涵。
過往我在大學堂有堂課,題為「讀書、做學問的方法」,舉自己在大學生時代,如何將唸過的知識、文獻、圖書的資料,累進建立自己特定目標下的資料庫(data base),連帶地,如何開採自己心智的體會、思維、感知、直覺等等資訊,包括我在野外任何當下的內心反映。因為,一旦脫離特定的境遇、環境、氛圍,通常無法創發絕無僅有的創見或感悟。這是自己向自己開礦,而自己永遠是座宇宙心靈源源不絕的礦場。事實的確如此。
我年輕時告誡自己,一旦發現自己「江郎才盡」,最佳的處置是自我了斷!因為彼時稱不上是個人。
麥導與我聊天處的所謂「營地」,海拔約3,150公尺,屬於小關山北峯北尾稜崩積下來的小鞍部,或相對平坦的平臺,原本的台灣冷杉林火燒燒到此地停止,也因崩塌後形成小型堰塞池,隨後,形成積水窪地,再經玉山箭竹的高地草原火燒,台灣冷杉小苗反覆被燒死,故而維持至少數十年以上的暴雨期的水窪地,如今,又逐漸淤積,水溼植物的聚生穗序薹社會已式微,玉山箭竹(最多)、台灣刺柏(次之)正入侵中,另殘存一株玉山圓柏灌木。
我們再度出發,攀上小關山北峯。
小關山北峯標高3,239公尺,岳界列為「八瘦」之一,其順向坡上的主要植群是台灣冷杉林,翻登上來之後,則為反插坡的崩崖地形,以及高地草原、灌叢,同樣地,高山植被帶近乎全然即將消失。
由於天候不良,植被單調重覆,加以必須趕路,沿途地景似乎乏善可陳。
從小關北至小關山這段2公里多的脊稜路,一樣難以出色。然而,爬上百岳排名第61的小關山(3,249公尺)之前,再度遭逢非常陡峭的漫長登峯坡,我在這段斷崖路(即岳界戲稱「小關難纏」的主因之一),做了若干錄影解說,而天氣益形惡化。
大夥兒對登百岳頂已乏興緻,風雨中有些淒涼,我的拍攝及沿途錄音也已中止。小關山列名百嶽的「九峨」之一,我們只在山頂草草留影,然後衝向名符其實的「雲水山」,這回絕非順口溜嘲諷的「雲水沒水」,而是狂風暴雨,特別是雲水山之後,2公里半的翻天覆地!

§狂暴天啓
很「遺憾」小關山南下之後我沒錄音;最美好或最殘酷的人生閱歷,常常留白,徒留事後的「遺憾」或無用的感慨,然而「驀然回首」不是遺憾,或俗話「早知道怎樣怎樣,就……」,而是豐富人心的內容,拓展感受的幅度,以便開採心靈的向度。
其實整趟南一段巡禮,明處、暗處一直有道時空缺口在指引著我,看得見、看不見天文、地文、生文的交接臨界,上演著亙古以降,天演台灣最精準的業報與輪迴的劇碼,就發生在中央脊稜的崩崖界面。生命在此界面,修行了萬萬世。
造山運動、侵蝕崩塌即外業,玉山圓柏等針葉樹及高山植物,扮演著台灣的法身(dharmakaya),接受冰河期、間冰期以及永世的成住壞空的造化流變,世代輪迴於崖頂界面,銘記台灣的滄桑。
「法身」是指一種具有永恆性格的精神主體,玉山圓柏等生命的存在,就是台灣法身的一種示現(apparition),透過玉山圓柏的法身在歷史中的出現,讓世人明白何謂台灣永恆的性格及精神性的主體。玉山圓柏等,相當於台灣的「人格者」!
我不得不使用宗教上神聖的名詞及意涵,否則難以表述台灣的生命及其精神,這是201332日,我受洗於中央脊稜的天啓之後,單純的領悟。
我認為這場洗禮跟中央脊稜向西突尖成小關山有關,因為以平均南北的脊稜為準,由於大崙溪超越標準1.5公里,多向西部挖出了小關山的大突尖,以致於相對東南方雲水山以下的凹鞍山稜,小關山變成了高聳多出大約250公尺的大廈,雲水山以南偏低的地形,就成了大風口,特定季節或天氣極端化之際,形成中央山脈的「風洞」地形之一。
我們上到小關山頂的時刻已是午後2時餘,愈來愈形惡化的風雨催促我們儘速前行,而能見度愈是窄縮,天地似被壓迫成腳下的幾步路,卻是永遠走不出的迷宮。
晴天從小關山到雲水山約2公里半的山徑,登山統計約須2小時10分鐘,我們以半跑之姿,泅泳在雨霧深海,沒人記得時間是否凝固或拉長?!原本這段路,應屬台灣鐵杉林帶大火再三之後的松林與高地草原,如今只與失溫賽跑。
雲水山頂就在旁側幾步路,沒人有興趣登頂,而我幾乎也看不見前行者。這根本不是登山,直是逃難。然而,我一再扼腕的是,每當山徑靠近崩崖邊,常見凌空劈出的岩塊猙獰,岩塊上卻坐著玉山圓柏活菩薩,我很想問訊頂禮,卻只能不由自主地前行。
影像最鮮明的是,靠近雲水山頂(3,013公尺)部位,有株粗估千年以上樹齡的玉山圓柏,懸空吊掛在巨岩邊,他是道道地地的怒目金剛鐵羅漢,偏偏我就只能向他揮揮手。我何其渴望在如此暴風雨霧中,閉目諦聽雷霆中的梵音!
一過雲水山之後,創世以來所有的撒旦、波旬(註:印度教的魔王)指揮著鬼兵、鬼將,舖天蓋地席捲而來。噴射氣流似的,猛刮狂掃,一步一艱難。我不記得摔倒了幾次,雨衣、背包彷彿被撕裂成碎片,快速高頻地撲拍在耳際、額頭。陳月霞的體力已不繼,我必須走沒幾步路,回頭看一下她是否跟來,她被風撲倒的次數頻繁。有次,她消失於視線,我回頭找到頭臉貼地的她。我雙手拉拔她,卻感受不到她的力道,我竟然拉不起瘦小的她。好在隨後趕到的,巨人般的揹工(藍教官?)幫忙,總算拉起了狀似放棄的她。
我試著牽拉著她的手前進,但山徑容不得雙腳站立,更別說兩人併肩前行,因而我們前後對調,她在前、我殿後,至少我看得見她的安危。
愈往鞍部下走,風隙的狂飇愈不像樣。於是,我們正式進入風雨黑洞。
於是,我在將近拔海3千公尺的中央脊稜享受風刀雨箭。分不清陸、海、空的驚濤駭浪中,視野一片翻滾的模糊。過往,我計算海岸「風切面」,最基本的原理是離地多少公尺,風力大小即是1公尺處風力的多少平方倍,人愈低伏,風力得享平方倍的遞降。然而,這些「算計」全然不管用,因為我們位處凹鞍平坦坡的風隙風口地,計算方式或許可以對齊斷崖為標準,你可選擇頭頂低於斷崖線,偏偏登山路徑的選擇恰好相反,大家喜歡近稜頂的視野,當然必得付出惡劣天候下,危機暴漲的代價。
無論如何,安全臨界面還是有跡可尋,你只要檢視植物的高度,即可斷定風力強烈度的指標臨界線或面。玉山箭竹在脊稜上的植株高度,可以由其存在地點數十百年來,平均及極端暴風的大小,以及玉山箭竹受壓折斷力的大小來估算。而人體較之玉山箭竹稈如何?
我心算著這些無用的數據,在歪斜踉蹌的步伐中,不斷變換姿勢,頂逆時強時弱的風雨撲拍。當人失了節奏,也就丟失了重心,但跌倒也得順勢。我心平寧,感受箭竹受風的勁道,摸索竹桿搖擺戰慄的頻率,毫無疑問,即令地上部分所有箭竹稈都被風刀洗劫一空,絲毫也撼動不了地土中的走莖,以及根系交織成地網的錨定與禪定。
我是山羊、水鹿,想像著牠們在此風候下,如何搭配環境蟄伏;我是玉山圓柏,在如此天搖地動的爆裂震撼下,分配著細胞的分裂,芽端的走向,根尖的滲透;我如何必須活得尊嚴,死得有格有調?!
我心平寧祥和,我了知為何槍林彈雨中,士兵唯一的念頭是往前衝,中彈了也無所查察;我體悟了數十年來自己講到爛掉了的,許多生態的道理。我重新教導自己明白先前自己在教導別人的內容,雖然前後能講出的,幾乎一模一樣,自己卻清楚絕對不一樣。是的,理覺、瞭解、悟覺、靈覺能講的話語大同小異,甚至無有差別,可內在的確存有天差地別的意識內涵,我似乎照見三無差別的差別、差別中的毫無差別。悟了又如何?不如何。
沒什麼感官識覺,我耳聾目盲,只剩下眼前一條搖擺的身影提醒我仍身處暴烈無常的現實。我倒帶自從19811115日登上玉山頂以來,高山生態調查的一幕幕場景,回溯檢討了一項項自認為「發現」的美麗與哀愁。2005年某天,我獨自一人坐在南橫的原始林下,感嘆前後相隔18年的沿線每一公尺調查,先是一草一木瞭如指掌,後是沒有一種植物我真正認得,340年的草木研究,原來研究的是我自己!可今天不同,就像是泰戈爾的詩句: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遙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旅遊者須要在每個陌生人的門口敲門,才能敲開自己的家門……。
是啊!我走的天涯路真的很漫長,而時空逆旅雖短暫,我得最後才能走到最深邃的起始處。在此之前,我還有一些工作,我必須傳播我一生接受的恩典與天啓。
沒什麼天色遲暮,我們從灰茫茫的漩渦走向墨黑的渦漩,直到久違的人聲與明滅的頭燈交織出現,我們是最後歸隊的漂泊。
我很興奮,我得跪地感恩我得享這段開天闢地的大洗禮,即令我刻意選擇大颱風天上山,也未必得以躬逢其盛,更不用說可以回溯一生的山林路。
當麥導以方便機訪談過來,我背包未卸,卻急於分享我的舊知新發現,直到察覺大夥兒的氣氛低迷,始得靦腆地終止我的「白目」。

小關山頂(2013.3.2Pm2:02)
201332日早上8:16,穿上雨衣準備上路,我們毫無警覺這天將會是天啓恩寵。

雲水山前,前為陳月霞(2013.3.2)
霧雨中的臨時營地,陳月霞體力耗竭後的達陣(2013.3.2Pm8:00)。

雨霧中的台灣鐵杉依舊妖冶(2013.3.2;邁向小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