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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28日 星期三

【大樹講堂演講前菜(2018.3.17) ──人生的光譜】


陳玉峯

201416日我在半屏山調查植物社會,忙碌著登錄物種與相對數量,一抬頭瞥見視覺的酥麻,立即拍下這張血桐葉背及葉柄的影子:

調查另一樣區中,烏臼滿樹的紅葉正當時:

地上,從來沒有任何一片落葉刻意安排過,鋪陳時空的一幅印象:

撿拾一片落葉向光,拍下當時意象:

旁側,台灣海桐的綠葉,閃爍明滅在陽光與光斑的交錯中,翠綠的葉肉與大小葉脈,織成一幅錦繡:

一般來說,多數人看見這些圖片、影像,大抵都會有不等程度的美感感受,拍攝者呢?當然是他在取景剪影當下,認定是較美的、最美的(通常很少有最美的感受,而是抓不住他心目中「最」美的,這張美,那張更美,恨只恨抓不住),不同的人必然看出不同的角度、裁切,然而,何謂真、善、美或人類共同認定的龐多讓人趨之若鶩,甚至生死相許的事物(務)?

2018年2月27日 星期二

【《自然與宗教》隨筆11 ──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不可得】


陳玉峯

十字架的交叉點可象徵「心」或「真如」。

多年來我逢機演講、上課常會舉一例,要人分析何謂「自我」?我說:
請你將從小到大的照片,依時間順序排列,隨便你多久挑一張。凝視著你的流年變遷,有時,你會覺得「這個怎可能會是我?」、「當時怎會是這個模樣?」,請問,每張照片拍攝的當下,有沒有一個當時的「自我」?當然有啊!那麼請問:從呱呱落地到如今,哪一天、哪一分秒的「自我」是「固定不變」的?沒有啊!
既然沒有,請問那你在堅持哪一個「自我」?從小到大,太多人被灌施「人該實現自我」,請問歷來你在實現哪一個「自我」?(註:繼續延展下去龐多類推)「自我」、「我」是什麼東西?無數人或你自己無數次要你認識自己或自我,你認識了多少?
每一個個體從受精卵開始發育、生長,一般大約20餘歲完成生長極限,且開始「老化」。而各種器官、感官系統在胎兒時期逐次成形或產生接收的能力,例如聽覺,尚在母體子宮內即聽見「兩個人」的心跳聲,以及母親環境周遭的聲波。說來好玩,人在死亡過程中,聽說五官最後消失的也是聽覺(註:因此,台灣人說別「吵死人」!)。
決定絕大部分身體的發展,當然是你的DNA,且一般每個人宣稱的「我」,當然是肉身這個載體(或臭皮囊),加上大腦的運作及全身聯結起來的,籠統稱為「心、心智、心靈……」,簡稱為身心,但「心」的部分固然其基本功能、特徵也是由DNA所決定,但是,絕大部分的內容卻是由成長及生活過程所賦予的經驗所構成,環境、際遇決定了很高的比例。
人腦模型(紐約;2011.6.10)。人腦是心之所在?

我看過我女兒在搖籃時期,自行伸出兩手掌,盯著她的手指在活動,然後笑開了。也就是說,她發現了她的心念可以指揮手指的活動,她的身心開始明顯的「合一」,後來,她就不會(通常)去想這個問題了。另一端,人年紀大了,發現身體愈來愈不聽使喚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剩下一張嘴巴了」,開始說身體「健康」就是最大的福報了,OK,這階段的身心又漸次「分離」了。「合一」及「分離」只不過是表面上的形容。
如果我以唯物的角度敘述,我認為所有生命從第一個細胞,到肉身完全裂解成分子、原子的「塵歸塵、土歸土」的過程中,一般所謂的身、心,都是漸次、程度等第的連續、極其複雜的流變。從無機分子等,組合成有機分子、組織、器官、各種系統,到完成個體,「心」或「意識」的功能也愈來愈多,目前已知宇宙中,以人的「意識」為最強大,而且,都處於不等程度或劇烈的變化中。
坦白說,就本質或深層構造、功能現象而言,我認為唯心、唯物的分裂或分道揚鑣,根本就是人類文化進程的重大迷航!
宇宙任何物質均有意識,但有極端差異,人是已知意識最強大者。

阿里山所謂「永結同心」的枯樹頭已破碎,試問何謂「心」?

有些宗教系統宣稱,人是四大「假合」而成,我說「不對」,是「真合」而成,那個「假」字並非邏輯「真、假值」的「假」,而是「暫時性、階段性或者假借、借(藉)機緣」之義為宜;古代說「四大、五行」等用詞,只是象徵性的假借而已,今人不須延用且增加誤解的食古不化。
由於目前人類思考習慣根深蒂固,語言、文字的發展也太侷限,而無能表述這些身心複雜且整體的流變,因而只拆解部分作分析,且要求每一步驟符合理性因果律的完滿,因而流於「機械論」的窠臼;唯心敘述同樣辭窮,且根本說不出口,從而招致「神祕主義」之譏。事實上,兩者皆是抱殘守缺、劃地自限。
然而這些問題極其龐大,沒辦法在此談論,我只是要提醒,討論自我、我、身、心、意識、靈等等,充滿無數的歧異,似乎沒有兩個人會完全一致,因而延伸太多的爭論其實都是彼此無交集之所致。話回「自我」、「心」的議題。
嬰兒、童騃時期的「自我」,是由還在發育的大腦或心智(本能),加上少量、有限的感官識覺接受到的經驗,以及無窮身、心互動下存儲的記憶所組成。此階段的DNA、「本性」、生物性居多。我們之所以說「天真」、「童真」,通常並非指其本性、本能的一致,而是相對於通往成年、老年階段,後天記憶、經驗、思考及行為慣習的比較而來。
「心、腦、智、我、自我」的流變中,一般籠統假設有個「固定不變」的「靈體」在背後,也就是能知、能識、能感的主體或前文等「我覺」之上,「我覺」背後才是「靈體」(不沾染任何現象界的宇宙本體的一小部分)。
隨著成長,接受教育、與人或與環境的互動,產生了愈來愈多的經驗或記憶,這些東西就是所謂的「知識(經驗)」,佛教稱之為「色塵」;這些經驗歷程感受的內容,大抵就是由能知、能識、能區辨的「我執」(「我覺」的下一層)在執行,也就是先前我書寫中的「分別識」,可分辨善惡、是非、高下、明暗、黑白等等一切二元論的內容,這些內容組成了知識、常識的體系,構成了一般所謂的「自我」。「自我」大抵就是知識、經驗一直在累積、變動的組織結構「活體」。
所以過往我說「自我」大致上就是人的精神主體,同環境互相作用產生的經驗總合,或說知識、常識累積系統的形容詞。這些「色塵」、「自我」隨著年歲愈積愈多,阻絕了人跟他能知、能覺的主體的相通!所謂的「覺悟」,通常指的是,回到能知、能覺、能感、能受的那部分本身或主體,因為上帝從來沒有創造一個有經驗的人,我們從來不是經驗之所生!人,隨時隨地可以從「心」(新)開始,注意,「新」字有個「斤」,指的是要砍除「色塵」的執著。凡此「執著」,正是絕大多數人所謂「命運」的內容,我們絕對有能力決定自己的命運,就看你願不願意丟掉、放下「自我」的慣習支配!
塑膠製作的印度橡膠樹(2016.6.18;高雄),像極了「自我」之取代「我」!

實像?虛像?實我?虛我?

接著,讓我們檢視「自我」讓人「受苦」的究竟原因。
任何人或「我」,就是時間與空間交織、交會的原點,如同十字架,一橫一直的交會點就是「我」,也是「心」、「本體」。看到十字架,提醒你,要回到本心,而不是色塵的自我。所謂的人生,就是每個人(身心體)在時、空交會點所連結出來的曲線。
每一分秒的「我」都不一樣,因為你一察覺每個當下的「我」之際,已經不是那個「我」,而是知識、經驗系統的「自我」。絕大部分所謂的「活在當下」都是鬼話,根本就無法表述當下,除非你感悟那個原點。「活在當下」應該指的是一塵不染的原我、原心的察覺,而不被「自我」所束縛、左右。
十字架交叉的原點,正是如假包換的佛教所稱的「如來」!
這個「如」是本來就在的,根本不用「來」!跟來、不來根本無關。因為「自我」太深、太重,才強調要「如來」,或原我、真心、真如的「出現」。
理性、認知上,我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過去、現在、未來」是正確的順序認知,事實上,絕大部分我們心的認知是「未來、過去、現在」,或者「過去、未來、現在」的順序!人的「未來感」並非客觀的時、空順序,而是在意識層面的感受。
對「未來」之不安,是擔心其「不來」或害怕其「將來」,而擔心、害怕的原因,就是自我(色塵、經驗或知識系統、記憶)取代了「原我」,那個如如不動、無所從來、不來不去的「我」被遺忘了。
差不多可以了!《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三個心大抵就是「自我」啦!只是色塵、經驗知識系統啦!先生,你要吃哪一種「點心」?!
這些色塵、知識經驗系統或自我,阻絕了我們跟十字架原點或「我」的聯結,但這個原點從來是超越時空的,是人類將此原點假設成固定不變,於是就有自我、「有我」,要多一點東西、要貪婪的心就愈來愈大了。
本來這個原點、原「我」或「心」,或「靈體」,或whatever,是沒有時間、空間的,也就是「念念不住的」,根本連參考點或座標原點都沒有的!這個「原點」只是為了讓人可以憑藉而思考的一種假定而已,更何況「自我」!
傅翕的「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第一層次可以使用時空的相對論看待,但他的原意,比較可能是在形容那個「原點」、「心」,無法以自我去抓住吧!?
事實上,長年來我反覆書寫多次這類概念泡沫。有我嗎?無我?有自我?無自我?你還是堅持你的自我?再玩下去,還是精緻的愚蠢?

2018年2月25日 星期日

【《自然與宗教》隨筆10 ──「禪」除精緻的愚蠢,而土地公是根本禪】


陳玉峯

我從自然界逆向禪除。

 個人後期最常演講的題目之一是「台灣的土地倫理」,我認為這是生態學課程末了,「生態哲學」的核心概念或中心思想之一,也是兼具及最具在地特徵與普世原理的內涵。
如同我曾經在南一段山旅行程,遭遇近乎噴射氣流或風雨的襲擊中,在人命極其脆弱或高風險的過程裡,我心一片平寧與喜悅,因為我快速地流轉、咀嚼,發現我一生的一些過往的「發現」,或說,由理解、瞭解進入悟覺、靈覺的過程。我認為「禪悟」最大的可能性,是發生在生命、生活中極具挑戰、淬煉,甚至水深火熱的過程中,某些奇妙的心性撞擊,而不是坐在教室或禪堂的悠閒(當然我不會否定其亦可能發生,但深刻度、真實度偏低),更不是理性、邏輯思維的推導,而常常只是「我就是知道!」,而且,說什麼「禪悟」或「禪」,往往會是不必要的誤導,讓人誤以為「有」什麼東西叫「禪」,而陷入概念、理念註定是死胡同的迷思!我甚至於也不知道有何「境界」可言。
我只是要如實地說平常話,我確實的感受,而不排除特異智能或心性的人的一些「超凡入聖」的偉大見地,但即令再超凡、再怎麼偉大,如果用來蠱惑人心、招攬信眾、成立幫派、詐取凡俗物者,我百分百確定跟禪無關。
生活中事實上常常或偶而,會有「禪悟」的現象,也就是意識到自己之所以能夠意識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也只能是「意識」!
墨點櫻桃的新葉如花。人在自然界中,意象可以自由馳騁。

「那個東西」在全球不同民族、族群及個人,會穿上層層的,時代的、文化的、生活的、概念的、五顏六色的、千奇百怪的外衣,所謂的「禪悟」,我戲稱為「裸體主義」,就是脫光層層迷紗,跟你自己裸真到「最內層」的相會。
今人解讀古人所謂禪的「公案」,遠比古人當時對談的狀況更麻煩,最可能是不知所云,因為多了時代落差、生活慣性、概念語辭、知識系統的天差地別,還有個別差異,何況,概念遊戲本身就是不斷創造本來就不存在的精緻的愚蠢。
順著李岳勳前輩的《禪在台灣》的詮釋,我用我的方式塗鴉。
提問:如何是禪、佛?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答:
1.  趙州:「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2.  洞三守初:「麻三斤」。
3.  雲門文偃:「去!」。
4.  聳聳肩。
5.  沉默。
要理解或瞭解前3答,你必須知道一些古老的典故及「小學」字義等,例如「青州」是《書經》上的〈禹貢〉篇章記載的地名,該地生產紡織品;「重」不是重量,而是重重、層層的意思;「斤」是指剖析、剖除;「七」或「七層」即指「眼、耳、鼻、舌、身、意及末那識」的七種「識」或「感官識覺」。大乘佛教將人心分成「眼、耳、鼻、舌、身」的五種感官識覺,而第六、七、八識即「意、末那及阿賴耶」。簡單地說,「意」可以指所有的思考、意志、意願;「末那識」約等於潛意識;阿賴耶識則近乎「靈魂」。
「一歸何處?」,趙州的回答是,我的靈魂(也是佛)在青州披上了七層的衣服,而成為現在的「我」,七層盡褪,「一」在那裡啊!
而「眼、耳、鼻、舌、身」這五層其實就是一般人的感官識覺,不妨看成「一層」就夠了,加上「思考、意志」一層及「末那識或潛意識」,只剩三層足以代表,正是第2答「麻三斤」,因為麻代表「中空、麻紗及纖維質」三個層次,砍除掉這三層(感官識覺的肉體、心念、潛意識),就「見佛」了!
3答更直接,去除掉一切外障就好了。
表面上第45答什麼也沒講,事實上,我認為第13答,一樣是什麼也沒講到,不僅什麼也沒講,還噁心巴拉地拐彎抹角、故弄玄虛、玩弄學問!無助於什麼覺不覺悟,試問,知道五種感官、心思、潛意識及靈等八識的人,誰不知道除掉前七識(或三層迷障)即見性、見佛、觀進靈音?
所以這類脫褲子放屁的無聊作秀,還不如沉默!另一方面,不妨視為被問者無可奈何之下的不得不答,另有種種可能性。事實上即令沉默,也可能只是拾人牙慧罷了,例如《維摩經》的維摩詰一默。
現在,我們可以直逼結構問題了。
所謂「禪佛」、「禪語」,客觀理解的部分是:去除掉感官識覺(肉身感官感受、體會享受、病痛、神經傳導);思想、意志、心念;潛意識或心理覺、精神醫學的原我或長年累積的「宿我」等,這三層東西,就可以逼近靈魂原音之處了!
然而,如何剖除、去除?人死了,不就去除了嗎?所以,「禪悟」指的是正常的活人,而可以意識到「靈魂」(阿賴耶識)的「境界」之謂,而絕大部分的人,就是死了也沒悟。
這種意識到支持意識的主體,了然靈魂(阿賴耶識)的特定狀況的人,就是已覺、已悟、已知禪境。然而,覺悟、禪悟的實質內容是什麼?那是文字、語言、符號系統完全沒轍的某種「意識」自體的狀況啊!講了也是白講,只能使用旁敲側擊的符號去形容,所以才會有上述舉例的「公案」。然而,我必須強調「它」並不是神祕主義慣常誑人的「神祕」東西,恰好相反,「它」夭壽親切,因為那就是你的本然、本體。
換個角度說。
有天,有位可愛的朋友聽我談起「自我」的解析,我也送他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的《激揚生命的哲學》,他稍加翻閱「我執、我覺、意識主體」的部分,想起一位西方人叫Alan Watts說的:「我們不但感覺,而且感覺自己在感覺,也感覺我們的感覺自己在感覺(We not only feel but feel that we feel and feel that we feel that we feel.)」!對了!已經感受到三層了。
第一及第三個feel可以指五感(眼、耳、鼻、舌、身),第二個feel即思考、心念(或我執);第四個feel即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在說的「我覺」,而再上去,就是靈魂了,已經無法說了,但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那本書連「靈魂」(意識)也在說,而他說的這部分,相當於「禪悟」的文字敘述。
台灣人有「靈、魂、魄」之說,加上肉體,就是人。肉身能感的即五種感官,肉身包裹著「靈、魂、魄」;「魄」相當於思考、心念、精神、意志或「我執」;「魂」略似潛意識、末那識,而肉身、魄及魂在死後都會消失,而所謂的「業」、「業報輪迴」只及於肉身、魄及魂,「靈」是不沾鍋的,「靈」是神、佛、無限、無極、無量、無窮、永恆的,也是禪悟的內容(註:原本佛陀及至其圓寂後五百年內,大抵上是否定靈是永恆的!)。
好了!「靈」是無法說的,所有禪的努力,只是消去法,打掉、再打掉,否定、再否定,剩下不曉得什麼東西的「靈」、「禪悟」或「涅槃」境界,或「佛」,也正是觀音佛祖的「音」。
「音」不可聽、不可聞、不可感、無法受,而使用「觀」這個字去逼進。音,下凡了,就變成人心的「意」,起心動念或「我執」,也可包括部分的「我覺」,再往下轉換為言語、行動,就引起一大堆的分別心、分別智,或口頭是非、紛爭、糾紛,大打出手,即為「識」字,或「分別識」。
而禪悟也是進入所謂的「無色界」。
談這些,會讓絕大多數人退避三舍。願意看拙文看到這裡的,已經很能「忍」了,恭喜你,只能說勞力!多謝。(註:其實,只要觀念清晰,上述只是反覆講同一件事)
接下來要談遠古還沒有國家的部落時代,如中國的部落推共主,或古希臘各城邦共推盟主抵擋波斯大軍。中國部落推共主(帝王)的儀式叫「封禪制度」,「封禪」時要實施「五行」,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五行」意即打破時、空的差異對立,也就是從各部落在不同地區、不同制度、不同言語、不同文化、不同生活習慣的差異,取得最大的公約數,才能共推共主當帝王。更抽象地,他們使用了象徵型的概念:
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個觀念或概念。
金與木代表空間上的差異,或對立、相剋;水與火象徵時間上的對立,「土」呢?從時、空(兩橫)對立中,居中突出一豎,破除了時、空各兩極端,而致中和。也就是政治上消除各部落各種水火不容的對立,突出「三皇五帝」的帝王,由「土」來總其成。此即「封禪」制度的旨意。
而封禪的儀式,則挖土為「禪」,聚土成壇叫「封」,由共主站在台上祭祀且宣誓。
禪宗就是取「封禪」之義,假借為除掉所有金、木、水、火的差別對立,進臻靈之悟,相當於除掉身心分別識、分別智的差異與衝突,而由「土」來中和之。因為佛教的四大(地、水、火、風)被視為「金、木、水、火」,而「土」即「空」。
這是在邏輯思想很混亂的古代,無厘頭的聯結或比擬。
最好玩的是土地公的概念,就是由地面之下種種複雜的因素中,調和而可以長出生物的「土」之神!所以土地公象徵一切生命的賜福者,生命的精靈,也相當於靈之寄託之所在,也可以是禪悟的象徵。
台灣的土地公在日本則叫「地藏」,更具宗教性的感覺。
我一輩子在做生態調查,思考、處理的是非常複雜的環境因子交互相關,遠比金、木、水、火或四大還不可思議,而我所能判斷的,是土地公孕育出來的生態系,探索每一地區終極性的植物社會為何?也就是土地最後達成平衡時的內涵,或說我得找出土地公的內涵出來。
也許正是這樣,讓我逆向感受了自然界的禪除了吧?!
土地公是根本禪。

2018年2月24日 星期六

【《自然與宗教》隨筆9 ──無疑悟】


陳玉峯
大日如來。

為什麼我說自然即宗教,佛法原本自然法?
為什麼我去見台灣當今最龐大的佛教大咖時,不經意說出:自佛現世以降的2,500多年來,善未曾增加一分;惡未曾減少一分,而對方群起攻之,強調因為他們,台灣的善才「大增」!
我在高一看《六祖壇經》,對六祖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自有一絲喜悅;對風動、旗動、心動也莞爾;對「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卻不解。直到我投身台灣植被調查數十年間始告豁然開朗,不過我並沒有將佛教經典與自然山林直接聯結,只是深知自然界無善非惡,人類的善惡觀本來就是二元對立的無窮概念之一,從古老的倫理、道德之辯,自來形影不離或同一,古希臘的詭辯家到現今美國的名牌哲學家如出一轍(cf. 拙文〈01〉)。
歷來我從山林台灣250萬年,隨著天候、地變、物種演化、植群演替、環境因子的流變、相互抵銷或因子互補,乃至生命本身的族群差異、個體差異、成長演變,夥同天文數字的逢機或概率,加上我沒寫出的無窮動態交互相關,我總其形容為「大化流轉」。而近十多年來我轉向宗教探索,瞬間領悟我所謂的「大化流轉」相當於「緣起性空」,自然界鋪陳的大法,遠比「華藏世界」筆墨或想像的形容更更具體、實在、深邃,絕非語辭所能傳達。
我愈看一大堆宗教師在泡沫虛幻的講經,愈篤定宇宙自然的實然與自己的契合,這也是我得向這些宗教師們懺悔的原因,因為我剎那看出宗教師們虛無、虛假的程度等第。
有次心淳法師要我去找某位大師,聽說其楞伽大義了然無礙,值得請益。
我去找該大師。不料甫一見面,我說:「心淳法師要我來請益,但我一看師父,了然您不通大義,請原諒我直話直說!」;對方漲紅著臉說:「喔!……因為這幾天我感冒……」;我再補一刀:「跟感不感冒無關,您不通!」,這次請益、訪談的結果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了!
唉!我懺悔!
自然界讓我淨化、過濾、敏銳等等,可沒要我刀鋒殺人啊!
有次在電視台與今已入滅的聖嚴法師「過招」,彼此各三句對話,算是凌空嘶殺,也是刀刀見骨。電視上對談之後,聖嚴師告訴我:「陳教授,我快死了,死後你再來驗我屍吧!」,我回他:「我不驗您有形之屍」,下一句沒說:「我驗法!」。
我懺悔,何必呢?!我在印尼熱帶雨林勘調途中,收音機上聽見法師圓寂,唉!我們的對話還未完了啊!
在臉書上我po出拙文〈金剛無經Ⅱ〉之後,有臉友留言:「……如果沒有老師的學經歷與付出,這些言論馬上被打為邪說、邪法……」,我回:「著一切分別相,執一切差別法,是魔。」,我知道接下來對方會如何回應,唉!何必呢?我懺悔。
我說「魔」並非西方文化的撒旦概念。沒有魔王波旬,佛陀能否大覺,是齣好戲。《維摩經》直接將魔王看成「逼迫菩薩」,《金剛經》的即非弔詭何嘗不是「魔法」?!台語一句話「無疑悟」,正是聖、魔相逼的象徵。
「無疑悟」現今意即「沒想到」、「萬萬想不到」,可是「無疑悟」正是禪門「小疑小悟、大疑大悟、無疑無悟」所從出,今詞與原意已脫鉤。
靈長類從億萬生命中漸次崛起於工具的使用及團體的合作,意識、思考、質疑等大腦、心智的演化,讓人類自眾生中脫穎而出,而起疑、解疑也成為人類與其他生命差異的最重大的特徵;意識的發展,也以人類為最(排除E.T.等外星智慧生物);質疑、探索、思考乃至行動,形成所有文明、文化的基本動力,這是數十萬或百萬年以上基因的天演。
「起疑」可大分為唯心及唯物。對物質、現象界尋求因果關係律,乃至科學定律等發現,大抵可稱為向外探索的唯物思維;而質疑指向人類自己存在的面向,是謂唯心內溯的思維,也就是哲學的發韌,但唯心、唯物僅止於權宜的劃分,事實上從來未曾真正切割。
然而,即令生命及宇宙現象可以書寫、解釋成為公式、定律的因果律,也獲致「令人滿意」的理性回答,圓滿唯物解釋的背後,仍然具有無窮盡的「為什麼」?
歷來哲學探索中,將可以依理性明確詮釋的部分移轉給科學,而哲學始終朝向「無解」的部分邁進,所以說「哲學」就是得不到解決之學也不為過,有答案的,不叫哲學。原本日本人所謂的「學者」,就是陷溺在哲學中,始終無解的人。
哲學為解決終極性的困惑,有時候會產生跳躍性的轉進,就形成了宗教。
所謂的「禪」,或禪的悟境,大抵就是對「終極」、「本體」、「一切困惑」徹底解決的狀態或境界。因此,我始終不知道世界上有誰「大覺」?
我在學習瞭解天演的過程中,理解愈多、瞭解愈多,質疑也更多,所有生物學「偉大」的解釋、「證實」的內涵,我始終無法滿足,只看到治絲益棼的更多困境,因為生命沒有定律(law),無能預測(註:現今所謂科學家預估幾千年後的人類長相如何?火星如果有生命,會是啥面貌?象鼻在三千年後會變成如何?等等,都是假科學或科幻片)。
1988年及2005年我各在南橫公路每一公尺一公尺調查百餘公里路所見的任何植物,並設置樣區等。1988年我自認為差不多所有物種都難不倒我;2005年我發現沒有任何一物種我真的認識,有次,在原始森林下我望向荖濃溪谷谷頭的雲霧感嘆:「原來,我研究植物數十年,研究的是我自己!」,也有種「立槁而死」的空無感!
我從小對自己最大的質疑,始終困擾我一生。幾乎沒疑問的是,我的人生就是禪門所謂的「大疑」,極端或終極之疑,但我從來沒有「大悟」,有時候還會掉入古印度的「不可知論」。
現今網路上不時看到一些美美的,言之成理的,狀似哲思的「佛言佛語」,對不起,再美、再睿智、再怎麼「網紅」,我就是會有嘔吐感!幹!夠假!唉!我該懺悔。
台語「無疑悟」的原意,是指自己如同動植物般的「無疑也無悟」,是謙卑的自我形容(李岳勳前輩語)。偏偏我自己一生大疑卻無悟。我是很惶恐,畢竟隨著年歲,生理機能、大腦運作只會退化,而心卻愈趨大疑大惑。也許有天我會「無疑悟」我已是「無疑也無悟」矣!
立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