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台灣低海拔落葉林的精義
西元22-37年間,漢光武帝在建立東漢帝國期間,戰功最了不起的,後世為其立傳的,所謂雲台二十八將。其中一位功勞最大的叫馮異,他為人謙虛,生性不喜歡爭功諉過,每當打勝仗之後,大家在爭論誰的功勞最大的場合,他便悄悄地走去大樹下,坐靠在樹幹看天邊。這樣的情況多了,大家就叫他為「大樹將軍」。
馮異打戰時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大小傷口不斷。有天,他死了,他經常去樹下的那棵大樹,所有的樹葉一夕之間掉光,於是史家為他留下了八個字: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我在大一時,中通老師語帶感情地說了這個故事。
我們這一代人,年輕時被灌輸了很多中國式的瀟灑浪漫,加上我唸了托爾斯泰、杜斯陀也夫斯基、海明威、卡謬⋯⋯等等,他們描述西伯利亞大草原,我腦海便升起廣漠草原地景或白雪皚皚;他們敘述黑死病屠城,我腦海中浮現彷如武肺在全球最淒慘的畫面,因而「將軍一去,大樹飄零」頓時把樹木的性靈或意識呈現出哀傷美麗的畫面,永遠烙印。
我那時候不瞭解溫帶落葉樹種,在強烈寒流的洗禮之下,是可能「一夕」落光樹葉的,也不會去考據,馮異是否在冬季逝世的,只是陶醉在悲劇的美感之中。
這是人的移情作用,文學的感染效應,不是樹木的情感。
樹有「情感」嗎?人家說:故鄉的樹木記得你,這是一種不是真、假值的真或假,而一半是人的意識投射。
(台灣低海拔的落葉林解說輯)
§ 天文、地文、生文與人文
大學四年,我從植物採鑑、社會調查、歷來研究報告文獻的收集與研讀,漸漸釐清自己的志趣,然而,真實影響我的,是無法說明或明說的,就像佛教界唯識等,把人的意識劃分為八或九識,眼、耳、鼻、舌、身、意(志)或思維的第六識、第七識(或潛意識),到第八的阿賴耶識,或意識到能意識的那個主體(純意識)本身,然而,是因為我們現在在溝通的工具及思維、心念、知識、經驗等等,是在第六識的範圍,而第七、八識(靈魂、純意識本身)是無法使用第六識去明確說明及理解的,為了可溝通,所以才權宜地劃分為八識,事實上根本無分,所有人為劃分的什麼識,其實都是一體、本一的。
我第一次調查玉山之後,接著首度調查中央山脈秀姑巒山區時,從中央金礦到白洋金礦途中,處在台灣二葉松疏林及滿山遍野的紅毛杜鵑盛花之間,我腦海中萬花的視覺連結到聽覺記憶庫,浮現出熱門搖滾;山徑一轉鐵杉幽林、深澗,又轉為古典如歌的行板,我了悟五識是迅速轉換、互為聯動的。
不只感官識覺交互快速聯動一體,經驗知識記憶海、思維、意識通通瞬息流轉,只因我們要轉換為語言、文字時,必須聚焦,以致於習慣性地將意識現象,狹限在特定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受覺或思考等。
我們在起心動念、思考時,雖然聚焦在特定的範圍或對象,事實上也是全意識聯動、整體在運作。但是,我們在思考中不僅不會注意到極其錯綜複雜的心識漂流,反而排斥那些內在的「騷動」,甚至斥之為反理性之類的。所以,專注深思是種美妙的單純,也放棄了無限的可能,除非思想沒被自我綁架。
「自我」不是「我」,只是「我」在生長、生活中,經驗、學習而來的知識或資訊、記憶的總和,隨時都在改變。「自我」放下時,那個「我」才會出現,那個「我」才能感覺樹木的感覺、感覺可以感覺的我。
然而,由學習而來的抽象經驗資訊,有時卻是刺激、啟發原「我」的媒介,即使在理性的範圍很難掌握。
在我搜集任何相關於台灣植物或生態的文獻過程中,有天我影印了松田英二在1917年12月發表的一篇短文〈追思相馬先生〉,悼念在採集回來後,以36歲英年逝世的相馬禎三郎。
我先前已經轉述了二、三次,我還是要再敘述一次。他寫道:
「⋯⋯自然的研究當然是一項高潔的志業,我以為世界上沒什麼(比它)更重要的事了。然而,當我目睹『死亡』這個大事實的時候,我似乎被引領著,要去尋求自然研究之上的某種東西啊!
我想五感(官)的研究之外,更需要第六感的探究。西洋有:Be right with God and all will be right的諺語;所謂自然的研究,不是多數人所認為的,樹木與花草的研究;不是石頭與土壤的研究;也不是蟒蛇與蚱蜢的研究,而是透過這些,去敬拜背後的造物主或對神的虔敬。
有人問我採集植物的目的,我以為是這樣的:
進入山林的目的只有一個,
想要看聖父的奇異的事業!(註:原文以日本短歌文體寫的)
我的目的在此。
說採集、研究,只不過是為了觀察更深奧的,廟堂宮殿之上的『某種東西』的程序而已!
(不是給別人看的,而是為了將來的回憶而書寫)」
松田英二(Matsuda Eizi;1894-1978年)是長崎人,20來歲來到台灣,曾任職於總督府殖產局植物調查課、高雄州屏東尋常高等小學校教諭;寫下這篇悼文時,他才23歲!
1922年,他28歲時舉家移民墨西哥開農場,同時研究動植物;1951年,他57歲時任職墨西哥國立自主大學教授(National Autonomous University),1960年,東京大學授予名譽博士。
1956年,一種墨西哥特產種的仙人掌,以他的姓氏命名為種小名;菊科有一個新成立的屬,以他的姓命名「松田菊屬 Matudina」;還有,有2種青蛙也是以他為名⋯⋯
他在台灣的時間不長,松田女貞、松田冬青、松田莢迷以他為名,寒莓(Rubus pseudo-buergeri)的模式標本,是他在1918年7月27日,於拉拉山所採集,如今存放在台大原植物系標本館中。
雖然我尚未去搜尋他晚年的作品,但我很想看看他一輩子戮力自然的調查研究之後,回頭看他這篇弔念文時,「聖父奇異的事業」究竟開啟了他心靈何等的向度、深度與靈悟?
我約在24歲時,看到松田前輩23歲的感受很是激動。我在高中時代極為醉心於哲學的理想與浪漫。然而,我在台大植物系、所,耳濡目染的價值系統中,愈是所謂的典範、表率或是被承認是「大牌教授」的,似乎愈是唯物科學主義者,加上自己本來在高中時代即被中國霸道唯心唯我主義「嚇」到,才會轉向自然科學的,況且台灣人裸真禪的性格,教我識破「中國來台虛假」的一面,所以我從大四開始,自行以台灣自然為師,跑去台灣最複雜的原始森林區,恆春半島南仁山,從山頂殺到溪谷,一草一木測量出平面分佈圖,並測度繁雜的各項徵值(parameters)。
那個年代,我每次到野外調查,就是跟真理之神把臂而行,真理之神就是我的拜把兄弟。我的情懷,如同松田氏在說的:「高尚的志業」,而且,是唯物論客觀實物的驗證。
就這樣,從1977年到2007年,30年期間,調查、消化台灣歷來幾盡所有植群的報告,1994年正式開撰,1995年出版第一冊《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第一卷):總論及植被帶概論》,2007年為止,共計寫成15冊(註:2冊未出版),2007~2019年再增補「生態綠化」及綠島等4冊,總共19大冊。然而,除了第一冊被聯合報選為1995年「十大好書」之一以外,44個年頭,我最主要的19冊自然史系列似乎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般認識我的,反而是其他70餘本為環境運動打仗的、教育的、宗教的、自然文學或其他雜文當中,少數的幾本。
(山林生涯路幻燈輯)
§ 樹的感覺
我始終將自己立志在一個學習上帝志業的研究者,我投入種種弱勢運動、環境運動、生態教育的流程中,台灣生界是我的後花園、靈糧堂,自然的啟發,隨時隨地逢機逬發,而心智、性靈是沒有年齡的,生、死也不是端點,一個接著一個山林生靈的史詩、故事,都不是給人答案,而是新生的重新出發,我的老話:再老的樹幹,長出的還是嫩枝新葉鮮花,永遠天真,如天之真!
從幼小接受台灣禪宗隱性文化的薰習,到日本、德國科學文化的自我教育,乃至直接投入台灣最真實的,250萬年大化天演道場的教化,我在山林中的驚喜無窮,也不斷地分享給有緣的人。因為我從感官識覺,經思想意志,到主體意識的示現渾然一體(註:我從沒有結合什麼人文與科學、理性與感性、左腦與右腦,或所謂二元論的分別識,我沒有結合,我只是沒有分割而已!)。現今大家好像分不清、搞不懂「主體」跟「自我」是徹底的兩回事。
主體,簡單的說,就是靈魂、能意識到所有意識的純意識本身;「自我」是意識或主體示現、呈現、作用下的,隨時都在變化的經驗、記憶、知識、資訊海。再說一次,放掉「自我」的綁架,讓主體同萬物、萬象對話、聯結。
1990年代,我帶人到阿里山進行山林解說,在經過一株空心的台灣紅檜時,我會請大家一一進入樹洞靜坐一下下;又,抱抱這株大樹,體會能夠聽到什麼?
當你願意抱著大樹時,你已經放掉了一大部分的自我障礙。你的皮膚接觸粗糙、冰冷的樹皮時,你可以想像你是樹上的一隻花豹,你可以任意馳騁心念,但只放鬆,然而,你也可以不思不想、不起心動念,進入單純專注。
這時,你的聽覺變得相對敏銳,你可以聽聞鳥叫蟲鳴、遠近諸多聲浪;如果你的心再靜注些,你會聽見微風吹拂枝葉聲,我曾經在不等風力、風向中,諦聽不同樹種的葉樂,最容易區辨者,針闊葉之別,事實上,每株樹各有其音階、調性,多樣非凡;如果你把耳朵壓貼在樹幹上,特定的壓力及角度,如同你枕肱側睡的偶然,或你捂壓耳孔,你立馬聽見自己的心跳、血液流經大大小小血管中的汪洋澎湃,而真正滿聽的,是數不清微血管的合奏;如果你冥想著你擁抱的樹,漸漸止息心念,彷彿入定的時分,你的血管同樹的維管束汁液的流動,彷彿對話彼此的心音而無彼此。
事實上你並不是只在聽取樹木的音聲,你的心肺正在快速繁忙地,同樹的皮孔、氣孔交換氣體元素;你的觸覺、嗅覺、視覺、心念的節拍、每一毛孔,都處於跟環境場域的氛圍交流,你在影響著場域,共同的氛圍也在感染著你。
放下自然、自然放下,你不見得抱樹,你是隨順徜徉在無心無念時,數不清的綠精靈翱翔於自在天,你可以睡著,你可以淨空,不知所終之間,你「知道了」樹同你共同的「感覺」,無法「說」,說無法。
我所領略的,每株樹各有其不同場域的質感,種種味道超越想像。不必搜索你的經驗記憶海,而是接納全然新奇的新經驗。我不可能告訴你是什麼感覺,是你要去告訴你的樹。
我每次上阿里山,頻常會去看看一株老朋友長尾栲。我從它是小樹,看到它撐開了一座樹塔。有時我拍攝他的長尾尖,有時看看它的葉金背。我沒有任何一絲絲想要幹什麼、說什麼。你有如此的朋友嗎?
有次,我前往新竹鳥嘴山,我在一片台灣紅檜及闊葉樹的混生林中,恰好陽光斜射、雲霧瀰漫,一條條光霧柱的水精靈游走,我坐定,環顧一周。這株紅檜樹齡當一千五百年、那株五百歲、另株苗木正茁壯、有株枯立木正分解⋯⋯密密麻麻的大小樹木,各自且聯結成連動的大場域,美得讓靈魂戰慄。我估算目力所及的大小樹木,它們的樹齡總和超過一萬年,而萬年來這個場域從來沉默,那等美感和力道,只有沉默能解。
我在南一段狂風暴雨的噴射氣流中,體悟自己數十年穿梭數百萬年的大化天演,我明白了自己之所說。我了然台灣的脊稜為何呈現劇烈的鋸齒分佈;我感悟山羊、黑熊在此天地家園的「心情」;我知道為何槍林彈雨火海中,生命鬥士唯一的心志就是往前衝,全然沒有生死⋯⋯
有一回在新仙山頂冷杉林緣大雷雨的暗夜,每當一道閃電霹靂祭起,銀光撲射而來,每株冷杉筆直森列的黑影瞬間羅列,顯影在腦海心靈深處,美到神經錯亂、視覺永駐。
隔天我們冒著暴風雨,搶登東台首嶽新康山頂做調查。我永遠記得雙手抓傘,讓我在筆記本記錄樣區的助理拉・乎以,他割傷手指的鮮血,一滴滴,滴落在我的調查簿上。
調查結束下山,是夜整理樣區資料,我才明白新康山神為何三度阻止我登頂調查,事涉「東台首嶽」的令譽因我登頂而降格,它不是高山!它在演化史上已然脫離高山生態帶。
我從年輕進入到晚年,大大小小山頂的體悟 ,從鼻頭角山岬巔、南岬大尖石山山尖、北大武懸崖絕嶺、各大高山頂天書的展讀,樹木的感覺,如是況味。
我曾經在南仁山頂獨自一人放聲大哭,我歷經野牛陣的包圍、蛇族的威嚇、虎頭蜂的盤旋示警、數不清螞蝗的吸血⋯⋯,首度登頂玉山,山神的考驗,乃至將近半個世紀兆億山林精靈的賜福,我知道我無能分享屬靈的境界,但我了悟,場域隨著我感染十方。
今年以來,我開始依著自身的體會感受,撰寫個別物種的介紹,且集中在台灣當今的景觀樹種,我的重點迥異於歷來的植物介紹,強調每物種的「質性」,也就是人與樹之間意識流動的映射,當然只限於個人一生跟植物之間的情誼與體悟。長年間,植物投射的場域、況味,乃至它們對人們身、心、靈的影響,大家都忽略最大部分的能量場,通常只看上它們的生殖器官,褻瀆了植物崇高、尊嚴、更龐大的能效。
事實上宇宙萬物皆存有不等程度的「意識」,目前為止,「意識」的開發以人類最為強烈,但人性仍然十分野蠻。意識的覺醒,便是各種宗教的終極目標,也是生靈的究竟。我久參自然禪。感恩樹木賜予我的法喜!
~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