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0日 星期日

【2020年9月18日高雄市圖演講引言——〈樹的感覺〉】

陳玉峯


  § 台灣低海拔落葉林的精義

  西元22-37年間,漢光武帝在建立東漢帝國期間,戰功最了不起的,後世為其立傳的,所謂雲台二十八將。其中一位功勞最大的叫馮異,他為人謙虛,生性不喜歡爭功諉過,每當打勝仗之後,大家在爭論誰的功勞最大的場合,他便悄悄地走去大樹下,坐靠在樹幹看天邊。這樣的情況多了,大家就叫他為「大樹將軍」。

  馮異打戰時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大小傷口不斷。有天,他死了,他經常去樹下的那棵大樹,所有的樹葉一夕之間掉光,於是史家為他留下了八個字: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我在大一時,中通老師語帶感情地說了這個故事。

  我們這一代人,年輕時被灌輸了很多中國式的瀟灑浪漫,加上我唸了托爾斯泰、杜斯陀也夫斯基、海明威、卡謬⋯⋯等等,他們描述西伯利亞大草原,我腦海便升起廣漠草原地景或白雪皚皚;他們敘述黑死病屠城,我腦海中浮現彷如武肺在全球最淒慘的畫面,因而「將軍一去,大樹飄零」頓時把樹木的性靈或意識呈現出哀傷美麗的畫面,永遠烙印。

  我那時候不瞭解溫帶落葉樹種,在強烈寒流的洗禮之下,是可能「一夕」落光樹葉的,也不會去考據,馮異是否在冬季逝世的,只是陶醉在悲劇的美感之中。

  這是人的移情作用,文學的感染效應,不是樹木的情感。

  樹有「情感」嗎?人家說:故鄉的樹木記得你,這是一種不是真、假值的真或假,而一半是人的意識投射。

  (台灣低海拔的落葉林解說輯)

 

 § 天文、地文、生文與人文

  大學四年,我從植物採鑑、社會調查、歷來研究報告文獻的收集與研讀,漸漸釐清自己的志趣,然而,真實影響我的,是無法說明或明說的,就像佛教界唯識等,把人的意識劃分為八或九識,眼、耳、鼻、舌、身、意(志)或思維的第六識、第七識(或潛意識),到第八的阿賴耶識,或意識到能意識的那個主體(純意識)本身,然而,是因為我們現在在溝通的工具及思維、心念、知識、經驗等等,是在第六識的範圍,而第七、八識(靈魂、純意識本身)是無法使用第六識去明確說明及理解的,為了可溝通,所以才權宜地劃分為八識,事實上根本無分,所有人為劃分的什麼識,其實都是一體、本一的。



  我第一次調查玉山之後,接著首度調查中央山脈秀姑巒山區時,從中央金礦到白洋金礦途中,處在台灣二葉松疏林及滿山遍野的紅毛杜鵑盛花之間,我腦海中萬花的視覺連結到聽覺記憶庫,浮現出熱門搖滾;山徑一轉鐵杉幽林、深澗,又轉為古典如歌的行板,我了悟五識是迅速轉換、互為聯動的。

  不只感官識覺交互快速聯動一體,經驗知識記憶海、思維、意識通通瞬息流轉,只因我們要轉換為語言、文字時,必須聚焦,以致於習慣性地將意識現象,狹限在特定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受覺或思考等。

  我們在起心動念、思考時,雖然聚焦在特定的範圍或對象,事實上也是全意識聯動、整體在運作。但是,我們在思考中不僅不會注意到極其錯綜複雜的心識漂流,反而排斥那些內在的「騷動」,甚至斥之為反理性之類的。所以,專注深思是種美妙的單純,也放棄了無限的可能,除非思想沒被自我綁架。

  「自我」不是「我」,只是「我」在生長、生活中,經驗、學習而來的知識或資訊、記憶的總和,隨時都在改變。「自我」放下時,那個「我」才會出現,那個「我」才能感覺樹木的感覺、感覺可以感覺的我。

  然而,由學習而來的抽象經驗資訊,有時卻是刺激、啟發原「我」的媒介,即使在理性的範圍很難掌握。

  在我搜集任何相關於台灣植物或生態的文獻過程中,有天我影印了松田英二在191712月發表的一篇短文〈追思相馬先生〉,悼念在採集回來後,以36歲英年逝世的相馬禎三郎。

  我先前已經轉述了二、三次,我還是要再敘述一次。他寫道:

  「⋯⋯自然的研究當然是一項高潔的志業,我以為世界上沒什麼(比它)更重要的事了。然而,當我目睹『死亡』這個大事實的時候,我似乎被引領著,要去尋求自然研究之上的某種東西啊!

  我想五感(官)的研究之外,更需要第六感的探究。西洋有:Be right with God and all will be right的諺語;所謂自然的研究,不是多數人所認為的,樹木與花草的研究;不是石頭與土壤的研究;也不是蟒蛇與蚱蜢的研究,而是透過這些,去敬拜背後的造物主或對神的虔敬。

  有人問我採集植物的目的,我以為是這樣的:

  進入山林的目的只有一個,

  想要看聖父的奇異的事業!(註:原文以日本短歌文體寫的)

  我的目的在此。

  說採集、研究,只不過是為了觀察更深奧的,廟堂宮殿之上的『某種東西』的程序而已!

  (不是給別人看的,而是為了將來的回憶而書寫)」



  松田英二(Matsuda Eizi1894-1978年)是長崎人,20來歲來到台灣,曾任職於總督府殖產局植物調查課、高雄州屏東尋常高等小學校教諭;寫下這篇悼文時,他才23歲!

  1922年,他28歲時舉家移民墨西哥開農場,同時研究動植物;1951年,他57歲時任職墨西哥國立自主大學教授(National Autonomous University),1960年,東京大學授予名譽博士。

  1956年,一種墨西哥特產種的仙人掌,以他的姓氏命名為種小名;菊科有一個新成立的屬,以他的姓命名「松田菊屬 Matudina」;還有,有2種青蛙也是以他為名⋯⋯

  他在台灣的時間不長,松田女貞、松田冬青、松田莢迷以他為名,寒莓(Rubus pseudo-buergeri)的模式標本,是他在1918727日,於拉拉山所採集,如今存放在台大原植物系標本館中。

  雖然我尚未去搜尋他晚年的作品,但我很想看看他一輩子戮力自然的調查研究之後,回頭看他這篇弔念文時,「聖父奇異的事業」究竟開啟了他心靈何等的向度、深度與靈悟?

  我約在24歲時,看到松田前輩23歲的感受很是激動。我在高中時代極為醉心於哲學的理想與浪漫。然而,我在台大植物系、所,耳濡目染的價值系統中,愈是所謂的典範、表率或是被承認是「大牌教授」的,似乎愈是唯物科學主義者,加上自己本來在高中時代即被中國霸道唯心唯我主義「嚇」到,才會轉向自然科學的,況且台灣人裸真禪的性格,教我識破「中國來台虛假」的一面,所以我從大四開始,自行以台灣自然為師,跑去台灣最複雜的原始森林區,恆春半島南仁山,從山頂殺到溪谷,一草一木測量出平面分佈圖,並測度繁雜的各項徵值(parameters)。

  那個年代,我每次到野外調查,就是跟真理之神把臂而行,真理之神就是我的拜把兄弟。我的情懷,如同松田氏在說的:「高尚的志業」,而且,是唯物論客觀實物的驗證。



  就這樣,從1977年到2007年,30年期間,調查、消化台灣歷來幾盡所有植群的報告,1994年正式開撰,1995年出版第一冊《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第一卷):總論及植被帶概論》,2007年為止,共計寫成15冊(註:2冊未出版),20072019年再增補「生態綠化」及綠島等4冊,總共19大冊。然而,除了第一冊被聯合報選為1995年「十大好書」之一以外,44個年頭,我最主要的19冊自然史系列似乎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般認識我的,反而是其他70餘本為環境運動打仗的、教育的、宗教的、自然文學或其他雜文當中,少數的幾本。

  (山林生涯路幻燈輯)

 

  § 樹的感覺

  我始終將自己立志在一個學習上帝志業的研究者,我投入種種弱勢運動、環境運動、生態教育的流程中,台灣生界是我的後花園、靈糧堂,自然的啟發,隨時隨地逢機逬發,而心智、性靈是沒有年齡的,生、死也不是端點,一個接著一個山林生靈的史詩、故事,都不是給人答案,而是新生的重新出發,我的老話:再老的樹幹,長出的還是嫩枝新葉鮮花,永遠天真,如天之真!

  從幼小接受台灣禪宗隱性文化的薰習,到日本、德國科學文化的自我教育,乃至直接投入台灣最真實的,250萬年大化天演道場的教化,我在山林中的驚喜無窮,也不斷地分享給有緣的人。因為我從感官識覺,經思想意志,到主體意識的示現渾然一體(註:我從沒有結合什麼人文與科學、理性與感性、左腦與右腦,或所謂二元論的分別識,我沒有結合,我只是沒有分割而已!)。現今大家好像分不清、搞不懂「主體」跟「自我」是徹底的兩回事。

  主體,簡單的說,就是靈魂、能意識到所有意識的純意識本身;「自我」是意識或主體示現、呈現、作用下的,隨時都在變化的經驗、記憶、知識、資訊海。再說一次,放掉「自我」的綁架,讓主體同萬物、萬象對話、聯結。

  1990年代,我帶人到阿里山進行山林解說,在經過一株空心的台灣紅檜時,我會請大家一一進入樹洞靜坐一下下;又,抱抱這株大樹,體會能夠聽到什麼?

  當你願意抱著大樹時,你已經放掉了一大部分的自我障礙。你的皮膚接觸粗糙、冰冷的樹皮時,你可以想像你是樹上的一隻花豹,你可以任意馳騁心念,但只放鬆,然而,你也可以不思不想、不起心動念,進入單純專注。

  這時,你的聽覺變得相對敏銳,你可以聽聞鳥叫蟲鳴、遠近諸多聲浪;如果你的心再靜注些,你會聽見微風吹拂枝葉聲,我曾經在不等風力、風向中,諦聽不同樹種的葉樂,最容易區辨者,針闊葉之別,事實上,每株樹各有其音階、調性,多樣非凡;如果你把耳朵壓貼在樹幹上,特定的壓力及角度,如同你枕肱側睡的偶然,或你捂壓耳孔,你立馬聽見自己的心跳、血液流經大大小小血管中的汪洋澎湃,而真正滿聽的,是數不清微血管的合奏;如果你冥想著你擁抱的樹,漸漸止息心念,彷彿入定的時分,你的血管同樹的維管束汁液的流動,彷彿對話彼此的心音而無彼此。

  事實上你並不是只在聽取樹木的音聲,你的心肺正在快速繁忙地,同樹的皮孔、氣孔交換氣體元素;你的觸覺、嗅覺、視覺、心念的節拍、每一毛孔,都處於跟環境場域的氛圍交流,你在影響著場域,共同的氛圍也在感染著你。

  放下自然、自然放下,你不見得抱樹,你是隨順徜徉在無心無念時,數不清的綠精靈翱翔於自在天,你可以睡著,你可以淨空,不知所終之間,你「知道了」樹同你共同的「感覺」,無法「說」,說無法。

  我所領略的,每株樹各有其不同場域的質感,種種味道超越想像。不必搜索你的經驗記憶海,而是接納全然新奇的新經驗。我不可能告訴你是什麼感覺,是你要去告訴你的樹。

  我每次上阿里山,頻常會去看看一株老朋友長尾栲。我從它是小樹,看到它撐開了一座樹塔。有時我拍攝他的長尾尖,有時看看它的葉金背。我沒有任何一絲絲想要幹什麼、說什麼。你有如此的朋友嗎?

  有次,我前往新竹鳥嘴山,我在一片台灣紅檜及闊葉樹的混生林中,恰好陽光斜射、雲霧瀰漫,一條條光霧柱的水精靈游走,我坐定,環顧一周。這株紅檜樹齡當一千五百年、那株五百歲、另株苗木正茁壯、有株枯立木正分解⋯⋯密密麻麻的大小樹木,各自且聯結成連動的大場域,美得讓靈魂戰慄。我估算目力所及的大小樹木,它們的樹齡總和超過一萬年,而萬年來這個場域從來沉默,那等美感和力道,只有沉默能解。

  我在南一段狂風暴雨的噴射氣流中,體悟自己數十年穿梭數百萬年的大化天演,我明白了自己之所說。我了然台灣的脊稜為何呈現劇烈的鋸齒分佈;我感悟山羊、黑熊在此天地家園的「心情」;我知道為何槍林彈雨火海中,生命鬥士唯一的心志就是往前衝,全然沒有生死⋯⋯

  有一回在新仙山頂冷杉林緣大雷雨的暗夜,每當一道閃電霹靂祭起,銀光撲射而來,每株冷杉筆直森列的黑影瞬間羅列,顯影在腦海心靈深處,美到神經錯亂、視覺永駐。

  隔天我們冒著暴風雨,搶登東台首嶽新康山頂做調查。我永遠記得雙手抓傘,讓我在筆記本記錄樣區的助理拉・乎以,他割傷手指的鮮血,一滴滴,滴落在我的調查簿上。

  調查結束下山,是夜整理樣區資料,我才明白新康山神為何三度阻止我登頂調查,事涉「東台首嶽」的令譽因我登頂而降格,它不是高山!它在演化史上已然脫離高山生態帶。

  我從年輕進入到晚年,大大小小山頂的體悟 ,從鼻頭角山岬巔、南岬大尖石山山尖、北大武懸崖絕嶺、各大高山頂天書的展讀,樹木的感覺,如是況味。

  我曾經在南仁山頂獨自一人放聲大哭,我歷經野牛陣的包圍、蛇族的威嚇、虎頭蜂的盤旋示警、數不清螞蝗的吸血⋯⋯,首度登頂玉山,山神的考驗,乃至將近半個世紀兆億山林精靈的賜福,我知道我無能分享屬靈的境界,但我了悟,場域隨著我感染十方。

  今年以來,我開始依著自身的體會感受,撰寫個別物種的介紹,且集中在台灣當今的景觀樹種,我的重點迥異於歷來的植物介紹,強調每物種的「質性」,也就是人與樹之間意識流動的映射,當然只限於個人一生跟植物之間的情誼與體悟。長年間,植物投射的場域、況味,乃至它們對人們身、心、靈的影響,大家都忽略最大部分的能量場,通常只看上它們的生殖器官,褻瀆了植物崇高、尊嚴、更龐大的能效。

  事實上宇宙萬物皆存有不等程度的「意識」,目前為止,「意識」的開發以人類最為強烈,但人性仍然十分野蠻。意識的覺醒,便是各種宗教的終極目標,也是生靈的究竟。我久參自然禪。感恩樹木賜予我的法喜!

  ~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


2020年8月27日 星期四

【《山林書籤》注——代序】

 陳玉峯


  上百冊拙作在取書名時大抵隨緣如意、一揮而就,從來不像本書,要題書名時卻擱淺超過半個月。

  原本這是我山居記事序列之一,就老老實實地《山居記事》不就了了?大概是商周執事慎重其事,斟酌再三,幾次探詢作者意見。

  不問則已,一問,如同已故大畫家張大千先生,有天有個小女孩問他:「張爺爺,您的鬍子那麼長、那麼多,晚上睡覺時是怎麼擺放的?」本來張大師一向與他的鬍子相安無事,從未在意。經此一問,據說有好長的一段時日,睡覺時怎麼擺放都不對勁。

  一片山林四、五層空間結構,萬萬草本地被、灌木、喬木、附生、寄生、藻菌數不清;每片葉子、每朵花蕾、每個果實、每株生靈如實自在,都是每個芽尖細胞倆倆分裂、生長的瞬間,伴同無窮有機、無機環境因子動態的總平衡,哪裡有無數可能性的最大公約數,就往哪兒冒。

  我問任一株綠精靈你為何長得如此,每株都會一楞而停止生長、立槁而死。

  山林記事是無事。

  斷續山居後,自然而然探向究竟處,卻發現每刻當下、每個心識同萬象交會處盡是究竟,如假包換也無真,無所住而生心,心不知心,是伴同山林任何一絲絲徹底的唯一而生,是心不自心,因萬象相應而示現。我,也不自我,我只是展讀無窮識界中,不經意的書籤,暫時佇放在已讀、未讀、將讀的動態驛站。

  再一展天書,每片時空盡是驛站,轉訊無窮、不知所終。

  青少年期曾經幾次跟麻吉友人阿昌,靠在台南火車站月台欄柵上,看來去匆匆的旅客,各自鎖定一張臉,立馬編出一個故事或小小說,彼此說給彼此聽,我們在1970年代寫「臉書」,寫出萬象離奇。

  後來連續展讀山林天書將近半個世紀,不只從每個生靈看自己,全然不必編故事,呼吸之間都是神奇,我是山林自然書籤,鑲嵌、斜插在草葉、花瓣之間,但待朋友們信手展閱,我們究竟處的無窮性靈,從銀河星辰,普唱到地心。

  我從地上撿起4片芒果的落葉、1片阿勃勒,任一生命的軌跡盡成永恆。



芒果的黃色落葉。



阿勃勒的故事。




2020年8月25日 星期二

【運動、進食與便便】

 陳玉峯

  我做著例行體操、拉單槓,沒有刻意,只是老是看到社區「遛狗便小公園」的眾生相。

  每個牽狗人或狗牽人,一到了小公園就是找個中意處大小便,或是分隔幾處,大大小小連續、斷續便便。

  通常每個遛狗人都會帶著一個便便袋,也不知道是刻意不小心,或是跟狗狗一樣理所當然,許多的便塊或屎堆就會留置原地;我看過一、二個拿著小鏟子的,心不甘、情不願地,假裝挖了幾下掩埋。

  就這樣統計了約半年,平均每次在我做操的一小時餘,約有46條狗來上廁所,提供這個社區公園源源不絕的肥料。

  我不清楚何年何月,台灣都會的公園綠地裡,本土蚯蚓被外來種蚯蚓如何取代掉?外來種又大又長,有個主要特徵,便便時,做成一粒粒團狀物往上堆,所以時日一久,公園土地便凹凸不平。

  於是,同是外來種的黑冠麻鷺的族群暴增。

  我都叫牠阿鷺。



  我運動時,阿鷺優雅、安靜地進食。

  自從人魔病毒肆虐全球的半年多來,這個便便公園老是有一、二隻阿鷺在吃蚯蚓,而且我確定,牠們會換食堂。我原先認識的阿鷺A,經由阿鷺B819日已經更替為阿鷺C

  阿鷺C是隻年輕的小伙子,牠進食時不像阿鷺AB,老是S形扭動著長脖子,再猛然一戳。阿鷺C慢條斯理,一腳提起,緩緩前跨,身形半蹲,頭跟較短的脖子斜斜伸出,再突然斜衝下啄。於是,一條長長,出來堆便的外來蚯蚓就給牠拉了出來。

  而草皮下面的故事呢。蚯蚓有好多的話要說,只是誰人聽?

2020年8月17日 星期一

【一個鳳梨的故事】

 陳玉峯

  確定非洲大蝸牛揪團大啖最後的鳳梨長宴之後,「落幕」只是人文戲劇的用詞,生界永遠沒完沒了,輪番延長分解與再生的循環。說循環,只是人智耐性有限,偷懶的代名詞。

  可以說成循環的,是無機元素在生界的輪迴,生命不同,每個生命個體都是唯一無可替代,是謂生命根本或本質性的尊嚴,天賦的絕對性。有趣的是,「萬物之靈」自詡的人種,卻喜歡逆行,太多人自覺無望,寧願演化倒帶到物質的太初元素,硬要說「輪迴」。

  話說最後一口鳳梨肉被非洲大鍋牛大老團醉食了通宵達旦、歪斜離去後(註:十餘天暴露的鳳梨應有部分已經發酵成酒),隔天早上,另有一、二隻蝸牛來吃「菜尾」,還有許多昆蟲、軟體動物路過分一杯羹。

  88日早上我來拍殘餘的鳳梨皮之際,比較醒目的是一隻台灣扁鍬形蟲正在大塊朵頤,我先速記如下:


〈鳳梨皮尚未落幕〉  2020.8.8
  非洲大蝸牛大老們揪團作最後的鳳梨大餐之後,我相信牠們隻隻銘酊大醉而歸,但是,還有鳳梨皮,接替的是小咖的非洲大蝸牛、台灣扁鍬形蟲、小蟑螂、小果蠅、蒼蠅⋯⋯
  接下來,我得比對齒痕、排遺⋯⋯這公案很難澄清,真實跟事實是不同的認識論!





  然後,我把鳳梨皮移至陽光下拍攝,扁鍬受不了日照,忙著躲向鳳梨皮的背面。



  而我看這隻扁鍬有可能是上了年紀,大顎內緣的鋸齒多磨得不成形,讓我懷疑是否介於深山扁鍬形蟲之間的雜交後代?

  索性抓起來拍個仔細,卻愈看愈模糊,不放心,傳給王豫煌博士複驗一下,他回是台灣扁。







  之後,帶牠回原來的位置,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我一想到各種昆蟲覓食路線及回家的機制,我的頭皮就發麻,龐多化學物質的運作,我會聯想到超級化工廠。

  這時,一隻台灣稻蝗也想來吸食或咬吃鳳梨皮。

  我分不清是台灣小稻蝗或台灣稻蝗。

  這類發育階段及生育立地,夥同個體或種間變異的魔術師,我的老花眼中尤其花俏善變。

  牠停在鳳梨葉上時我拍牠,也看著牠後腿不斷作勢準備跳躍時,錄了影9秒鐘。



台灣稻蝗(王豫煌鑑定)。

台灣稻蝗跳躍的準備動作暨跳起。

  接著我來比對730日首度發現鳳梨被挖洞的痕跡,跟非洲大蝸牛的囓咬痕一不一致,遺留的排遺是否相同?

  其實,台灣稻蝗從鳳梨大餐的第一或二天起,就已經來吃過了。


台灣稻蝗及烏狗蟻(疣胸琉璃蟻)(2020.7.30)。

  730日在鳳梨被挖洞看到的一粒小黑屎,應該不是非洲大蝸牛的遺留,雖然吃咬的平整圓弧痕,第一天的造型跟蝸牛大老聚餐後的遺跡,目視無分軒輊,但我無法排除白鼻心及其他動物的可能性!畢竟第一天發現時,現地下方留有鳳梨皮的碎片。


非洲大蝸牛在鳳梨葉上的排遺(2020.8.8)。

  而88日夜晚,非洲大蝸牛大老團又再度醉享、獨佔鳳梨皮。凝視著蝸牛頸上,一陣一陣、一道一道的蠕動,似乎可代表牠的細齒如同滾輪在啃噬。


非洲大蝸牛大老團再度的轟叭(2020.8.82109)。


非洲大蝸牛的細碎收割機(2020.8.82110)。

  夜間還有繁忙的市集,我又遇見另隻貢德氏赤蛙,這隻較年輕。



年輕的貢德氏赤蛙(2020.8.8)。

  我觀這粒鳳梨的時程前後合計約只半個小時(明確的肉眼錄影所見),相對於1112天全天候鳳梨大餐的全程,只約600分之1。如果全多錄,且所有食客全數鑑定出來,包括各自時段、用餐行為,以及牠們的覓食路徑,等等,一個鳳梨成熟的故事很長、很長,更不用說生命之間彼此的關係或對話⋯⋯

 

〈鳳梨市集代結篇〉  2020.8.9
  跌破哺乳類、囓齒類所有眼鏡,偵辦鳳梨夜宴案的故事不得不暫結、封存,父親節夜晚21:10一段14秒的現場搜證,非洲蝸牛大老團再度開轟叭,隔天早上檢驗結果出爐,鳳梨皮大部份被啃光,僅存殘塊掉落在地,由原產於東南亞的德國姫蠊(德國蟑螂)咬食中,往後,已不大可能搜索到體長超過5公分的食客了,衹能封存為X檔案代結如下:
  非洲大蝸牛涉嫌比重約80%,白鼻心揭幕比例約30%,其他路過食客族95%有逢機分杯甜頭者,族繁不備載,謹此公告!公元2020.8.9,生態偵查署。











2020年8月16日 星期日

【無患子】

 Sapindus mukorossii

陳玉峯



金褐黃葉盛景。

無患子美麗的果實及黃葉(1995.12.21;台中大坑2號步道)。

  台灣人喜歡到溫帶國家欣賞紅葉地景,很可能是因為台灣欠缺大面積的紅葉純林或落葉樹之所致。

  台灣的本質本來就是造山運動自行改造氣候,形成重雨、高濕度、高溫等地文特徵,左右演化的趨勢,落葉樹漸次被淘汰,且朝向西南半壁年週期旱季地區,以及151條河川及龐多溪谷地的年週期陽旱立地孑遺。過往我把落葉且羽狀複葉的樹種比例較高等特徵,列為岩生植被的特色之一,而無患子也算是其中的成員。

  說起無患子,它是喜馬拉雅山麓帶,從南亞、華南、東南亞、台灣,到日本的熱帶、亞熱帶地區的落葉樹,落葉前的機制、環境條件截然不同於溫帶的紅色系列,改採黃色地景,我從1994年調查台中大坑低山、年週期旱地時,立即將無患子的黃葉景觀列為首要特徵,雖然它不是純林,但在其他落葉樹的配合下,一枝獨秀,形成大坑獨步顯著的冬景。

  無患子是古老的清潔文化樹種,從印度到東北亞,自古以來皆是「洗淨」的天然物質,也就是取材於中果皮的肥皂原料,甚至於被古人抽象化為避邪利器,因而「有恃無恐、有備無患」,從而產生中文俗名「無患子」!

  18世紀國際命名法規雛形初創之後,無患子的屬名Sapindus,就是將soap加上indicus(印度人的肥皂),合成一字,再拉丁文化而來,無患子的學名自1788年確立至今。

  各種民族、種族,只要是在無患子分佈地理區的範圍,大家自然而然被它那龍眼大,又黃澄澄的果實所吸引,不約而同地,拿來洗衣或洗滌用,並以之為原料,製成各種產品。日治時代前期,1916年日本人分析台灣無患子的果皮,含有有毒性的無患子皂素(C41H64O13),加水後形成C31H48O5C5H10O5等,可作藥用或其他用途;1934年,日本人研究後宣稱無患子種子的含油率高達28%,所以種子可榨油、食用,也充當童玩的羽毛球頭(羽子),或代用玻璃珠、唸珠等。

   不只台灣先人利用果皮製作洗衣的「地元丸」在雜貨店販售(註:但是白衣服洗久了,會漸漸變成褐黃色),化學肥皂興起之後式微,然而,1990年代以降,新改良型的產品琳琅滿目,顯然的,島國台灣可利用公園綠地、行道等,廣植為備急的「戰略植樹」物種之一。

  莫說人們長期利用無患子,許多動物也以之為食物,包括鳥類、猴子、囓齒類等。而景觀植栽方面,無患子的四季分明、美不勝收。


無患子之春芽(大坑)。

無患子之夏葉(大坑)。

無患子之秋(冬)黃(大坑)。

無患子之落葉(大坑)。

無患子的春新葉1996.3.27;大坑2號步道)。

新葉成長中(1996.3.30;大坑2號步道)。

成熟葉(1996.4.6;大坑2號步道)。

花序(1988.4.28;花蓮南安)。

開花(1996.6.19;大坑2號步道)。

果實(1997.10.7;大坑2號步道)。

果實轉黃。

果實成熟與黃葉(1995.12.21;大坑2號步道)。


葉轉黃(1995.12;大坑)。

落葉(1995.12;大坑)。



殘葉及果實(1996.1;大坑)。

  無患子的生長算是迅速,以日治時代中部低山蓮花池一株30年生的中喬木為例,樹高16.6公尺,胸徑19.7公分,年增胸徑約0.66公分。而它的木材若製成木炭,品質佳,與龍眼材近似。

  原生的無患子遍佈全台海拔1,500公尺以下地區,而以大安溪以南的西南半壁為分布的大本營。

  我在2005年再度全線調查南橫公路顯示,南橫西段在台2064120.5K存有,海拔介於5501,450公尺之間,而9194K段落較多;南橫東段見於台20182206.5K之間,或海拔950公尺以下地區,但數量少。

  在暖化尚未劇烈改變物候之前,我在中部的記錄如下:

  3月出新葉芽;4月出現花序及花蕊苞;5月盛花,7月殘花;8月成果;9-10月果熟;隔年1月落果;12月落葉。

  北部晚了約1個月,恆春半島及南部提早半至1個月。

  它的質性,略粗放、半文雅,帶有飄逸的韻味。它穿的是蓬鬆的大風衣,隆冬或春寒料峭時卻脫光光。

  台灣在近230年來大量種植無患子,例如高速公路兩側等,2020年夏季果實大盛產。在景觀植栽方面,如果環境偏陰濕,則葉變色的程度低,也較晚落葉。設計植栽時,適合陽光直射、排水良好、上坡段或假山造景的乾旱地。


即將死亡的無患子老樹幹上長出真菌類。

自生的無患子種苗(1996.4.24;大坑)。

果實像是金黃色的皺皮龍眼(1995.12.21;大坑)。

南橫的植株(1985.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