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6日 星期一

【《自然與宗教》隨筆12 ──大樹講堂簽書演講,兼由馬頭山談起(2018.3.17)】


陳玉峯
綠精靈的無窮生機。

當我寫完過去、現在、未來三心不可得之後,感覺這面向可以暫時中止了。春節前後書寫這系列,恰好到初九「天公生」結尾,也恰好想來有氣,天公不是宇宙大帝嗎?祂還有生日?還得「被出生」?這大抵是晚近年代被擬人化、流俗化的結果,而根本的原因是中國帝制禁止人民祭天祭地,那是皇帝自稱天子的壟斷,依階層劃分,諸侯祭山川等,尋常百姓只能拜自己的祖先,導致「天公」與人民太過疏遠,久之,神格也普遍低落,只在邏輯上維持一個空殼,且這個空殼應該是《封神榜》出版後,才藉神怪故事勉強維持的「神殼」。台灣「諸神」當中,最陌生、最不浪漫、最沒故事性或最貧血者,非玉皇大帝莫屬。
請回世間法。
農曆年前我問護樹協會的老闆張美惠小姐:「要不要新書《台南的生態綠化》?」
她回:何妨在「大樹講堂」辦個簽書會及演講。所以就敲定2018317日下午2時,在台中市忠明南路78938F1開講。
說起「新書發表」,我曾有一次《展讀大坑天書》的經驗最勁爆,一整天只引來一個人要買便當,直是破天荒,也成了「新書發表」的大笑話。從此,留下「美妙的」記憶,也不再有「發表」的念頭。近十餘年來,出書是向自己的交代,見證尚有呼吸而已?
然而,2017年我合計撰寫或出版了9本書。其中,《台南的生態綠化》既是植被生態專業,也是個人研究調查的某種回憶錄。我不知道拙作能予人何等啟發,我只知道忠實地盡我天責與本分。
現代人資訊太恐怖,除非夠膚淺而切中亂流浪潮,否則出書早已是夕陽行業的一抹殘紅。三、四年來我同時將撰寫的,也進行口述、廣播。經過三次的聽友會,我得知會聽我廣播,甚至「著迷」的年齡層從9歲到99歲。日前,一位朋友告訴我:
「我那4歲半的姪子,主動要求聽您的廣播輯。他會自己充電,自己一聽,一、二集吔!老師,您的聽眾群年齡得下修為4歲半!」,哈!果然「心」無年齡,只在投不投緣、契不契機。
長年來,我一直很想開講人生哲學,因為光只讀書,存有太多隔絕、誤解,面對面的聽講與問答,通常才是心智交流、激盪的最佳方式。然而我一向太「自私」,不善於頻頻的人際,或說,我太吝惜與人相處?也許,是因為說不出的苦衷?無論如何,我還是盼望今後有機會開辦定期的交流,而不敢說「授課」。

筆者第一次在大樹講堂的演講(2017.7.29)恰逢尼莎颱風來襲,台中市也停課、停班,但各地開車前來的朋友竟然風雨無阻,將小教室擠得水泄不通。

除了人的存在哲學之外,我一生念茲在茲的,孕育、滋養人們的土地生界,我畢生鍾情專注的植被生態,其實正是國家社會文化、民族族群生存長久度的根本與活水源頭。而台灣在政權特定偏頗的目的之下,剷除了台灣人跟土地、自然連結的臍帶,卻在民主化、自由化的進程中,以極其膚淺的形式主義,取代了自然土地認知的長遠大計,只為短暫的政商利益而為所欲為。如今,在早已過度開發,土地生界承受壓力已高居全球之冠,且自1990年以降,台灣已走上潰決的不歸路,但國家整體施政仍然對生界議題蓄意漠視。
眼前的一事例,馬頭山遭遇事業垃圾掩埋案,浮現的就是這系列問題冰山的一小角。從我2017115日首度勘調馬頭山迄今(2018226日),依我所理解,按照撰寫研究報告最後化約摘要的習慣,我會說:
~制度是所謂合理化、合法化的變動性的形式,從來不是公正、公義及真相的化身,更不用說什麼理想或遠見~
我第一次跨進馬頭山區走沒幾步路,楊國禎教授就大叫「大葉捕魚木」,絕對稀有的物種;我們一個月內勘查三次,還沒有真正實施調查,登錄的植物就超過300種,而開發單位據說調查約一年,環境說明書登錄的植物竟然只有197種。反開發的自救會提出這些發現,環評會要開發單位補件再審,所以開發單位委託的公司再補行調查,然後宣稱大葉捕魚木等,不是農委會公告的稀有植物,而他們也會進行假植、復育。對其他動植物等,提出的理由是別的地方也有,云云。
如果這樣的理由可以支持開發,根本就不用環評,為什麼?
1.漫長申辦、調查環境資源過程中,草率行事,直到20182月才肯承認有大葉捕魚木等物種,只因其等尚未被農委會臚列為稀有,所以就沒關係?準此邏輯,政府只要依據所謂稀有物種的分布地,劃出不可開發區就好了,何必環評?
試問稀有物種誰人指定的,指定過程是何?全台灣都清楚、完整調查過所有生物的稀有度跟存在地嗎?從來都不知道的物種出現時,例如同樣在青灰岩地層新近才發現的未發表的新瓶爾小草、小花遠志等,或嚴重瀕臨滅絕的水社黍,或瀕臨絕種如胡麻草、高雄獨腳金等,或資料不足物種,或易受害、接近威脅等,大約20物種植物,如果再仔細調查,難保不會出現在欲開發地區,則憑藉已公布之稀有種名錄做開發可否的判斷,環評的功能及意義盡失。
2.開發單位列出一些生物說沒問題,反方說有什麼物種,開發單位隨之再說有什麼,也沒問題,準此邏輯也不用做環評矣!試問誠信何在?只為開發而合理化一切嗎?而環評會委員們有沒有人調查過該地?憑藉著什麼專業或誠信判斷,斷定生物沒問題?
3.我們窮畢生研究,直到近來才明白青灰岩地層生態體系是百餘年來失落的環節,政府理應凍結重大開發案,先行全面調查規劃、分區後,再予考慮種種合宜的國土分區,何況馬頭山區尚存全球唯一的梅花鹿天然孑遺族群,這是世界級的保育案例,懇請國家當局立即進行DNA的檢訂調查。
4.如果說假植、復育生物就可以通過環評,那麼全世界沒有什麼地區不可以開發,台灣生界經由250萬年的演化只是笑話,人類也不用上帝、神佛!遑論環評。
還有高雄文化的根源就是刺竹天然林,以及從鄭氏王朝以來,反清志士流布山區,跟西拉雅原住民合體、宗教文化大融合,且從中產生台灣價值系統、台灣主體文化,以及許多神話、故事的原鄉,馬頭山實在是台灣主體文化的聖山,牽涉到自然、土地、生界、歷史、民族、宗教信仰,甚至靈界的深層,並非掩埋場的技術性層面問題。
台灣人從自然到人文的發展由於太多政權更替迅速,珍貴的遺產一代代快速流失,我何其盼望、祈禱上蒼垂憐,再怎麼「利」字當頭,總有普世人性的希望,但若全民迷失,終究只會走向滅絕。但願各方「業主」良知發現,我願無償協助馬頭山規劃為商機旺盛的生態村,永續傳承這代人的智慧與珍貴的公共遺產。
也就是說,雖然今年我已屆齡退休,我願以殘生的微薄心力,在自然情操、土地倫理、人心哲學、保育價值及價值保育與創發,善盡一口氣的天責。
大樹講堂的第二次開講,我會詳加思考如何帶給朋友們一場心靈的洗滌或智能的營養午餐。

2018317日演講的場地可俯瞰台中盆地。



2018年2月25日 星期日

【《自然與宗教》隨筆10 ──「禪」除精緻的愚蠢,而土地公是根本禪】


陳玉峯

我從自然界逆向禪除。

 個人後期最常演講的題目之一是「台灣的土地倫理」,我認為這是生態學課程末了,「生態哲學」的核心概念或中心思想之一,也是兼具及最具在地特徵與普世原理的內涵。
如同我曾經在南一段山旅行程,遭遇近乎噴射氣流或風雨的襲擊中,在人命極其脆弱或高風險的過程裡,我心一片平寧與喜悅,因為我快速地流轉、咀嚼,發現我一生的一些過往的「發現」,或說,由理解、瞭解進入悟覺、靈覺的過程。我認為「禪悟」最大的可能性,是發生在生命、生活中極具挑戰、淬煉,甚至水深火熱的過程中,某些奇妙的心性撞擊,而不是坐在教室或禪堂的悠閒(當然我不會否定其亦可能發生,但深刻度、真實度偏低),更不是理性、邏輯思維的推導,而常常只是「我就是知道!」,而且,說什麼「禪悟」或「禪」,往往會是不必要的誤導,讓人誤以為「有」什麼東西叫「禪」,而陷入概念、理念註定是死胡同的迷思!我甚至於也不知道有何「境界」可言。
我只是要如實地說平常話,我確實的感受,而不排除特異智能或心性的人的一些「超凡入聖」的偉大見地,但即令再超凡、再怎麼偉大,如果用來蠱惑人心、招攬信眾、成立幫派、詐取凡俗物者,我百分百確定跟禪無關。
生活中事實上常常或偶而,會有「禪悟」的現象,也就是意識到自己之所以能夠意識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也只能是「意識」!
墨點櫻桃的新葉如花。人在自然界中,意象可以自由馳騁。

「那個東西」在全球不同民族、族群及個人,會穿上層層的,時代的、文化的、生活的、概念的、五顏六色的、千奇百怪的外衣,所謂的「禪悟」,我戲稱為「裸體主義」,就是脫光層層迷紗,跟你自己裸真到「最內層」的相會。
今人解讀古人所謂禪的「公案」,遠比古人當時對談的狀況更麻煩,最可能是不知所云,因為多了時代落差、生活慣性、概念語辭、知識系統的天差地別,還有個別差異,何況,概念遊戲本身就是不斷創造本來就不存在的精緻的愚蠢。
順著李岳勳前輩的《禪在台灣》的詮釋,我用我的方式塗鴉。
提問:如何是禪、佛?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答:
1.  趙州:「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2.  洞三守初:「麻三斤」。
3.  雲門文偃:「去!」。
4.  聳聳肩。
5.  沉默。
要理解或瞭解前3答,你必須知道一些古老的典故及「小學」字義等,例如「青州」是《書經》上的〈禹貢〉篇章記載的地名,該地生產紡織品;「重」不是重量,而是重重、層層的意思;「斤」是指剖析、剖除;「七」或「七層」即指「眼、耳、鼻、舌、身、意及末那識」的七種「識」或「感官識覺」。大乘佛教將人心分成「眼、耳、鼻、舌、身」的五種感官識覺,而第六、七、八識即「意、末那及阿賴耶」。簡單地說,「意」可以指所有的思考、意志、意願;「末那識」約等於潛意識;阿賴耶識則近乎「靈魂」。
「一歸何處?」,趙州的回答是,我的靈魂(也是佛)在青州披上了七層的衣服,而成為現在的「我」,七層盡褪,「一」在那裡啊!
而「眼、耳、鼻、舌、身」這五層其實就是一般人的感官識覺,不妨看成「一層」就夠了,加上「思考、意志」一層及「末那識或潛意識」,只剩三層足以代表,正是第2答「麻三斤」,因為麻代表「中空、麻紗及纖維質」三個層次,砍除掉這三層(感官識覺的肉體、心念、潛意識),就「見佛」了!
3答更直接,去除掉一切外障就好了。
表面上第45答什麼也沒講,事實上,我認為第13答,一樣是什麼也沒講到,不僅什麼也沒講,還噁心巴拉地拐彎抹角、故弄玄虛、玩弄學問!無助於什麼覺不覺悟,試問,知道五種感官、心思、潛意識及靈等八識的人,誰不知道除掉前七識(或三層迷障)即見性、見佛、觀進靈音?
所以這類脫褲子放屁的無聊作秀,還不如沉默!另一方面,不妨視為被問者無可奈何之下的不得不答,另有種種可能性。事實上即令沉默,也可能只是拾人牙慧罷了,例如《維摩經》的維摩詰一默。
現在,我們可以直逼結構問題了。
所謂「禪佛」、「禪語」,客觀理解的部分是:去除掉感官識覺(肉身感官感受、體會享受、病痛、神經傳導);思想、意志、心念;潛意識或心理覺、精神醫學的原我或長年累積的「宿我」等,這三層東西,就可以逼近靈魂原音之處了!
然而,如何剖除、去除?人死了,不就去除了嗎?所以,「禪悟」指的是正常的活人,而可以意識到「靈魂」(阿賴耶識)的「境界」之謂,而絕大部分的人,就是死了也沒悟。
這種意識到支持意識的主體,了然靈魂(阿賴耶識)的特定狀況的人,就是已覺、已悟、已知禪境。然而,覺悟、禪悟的實質內容是什麼?那是文字、語言、符號系統完全沒轍的某種「意識」自體的狀況啊!講了也是白講,只能使用旁敲側擊的符號去形容,所以才會有上述舉例的「公案」。然而,我必須強調「它」並不是神祕主義慣常誑人的「神祕」東西,恰好相反,「它」夭壽親切,因為那就是你的本然、本體。
換個角度說。
有天,有位可愛的朋友聽我談起「自我」的解析,我也送他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的《激揚生命的哲學》,他稍加翻閱「我執、我覺、意識主體」的部分,想起一位西方人叫Alan Watts說的:「我們不但感覺,而且感覺自己在感覺,也感覺我們的感覺自己在感覺(We not only feel but feel that we feel and feel that we feel that we feel.)」!對了!已經感受到三層了。
第一及第三個feel可以指五感(眼、耳、鼻、舌、身),第二個feel即思考、心念(或我執);第四個feel即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在說的「我覺」,而再上去,就是靈魂了,已經無法說了,但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那本書連「靈魂」(意識)也在說,而他說的這部分,相當於「禪悟」的文字敘述。
台灣人有「靈、魂、魄」之說,加上肉體,就是人。肉身能感的即五種感官,肉身包裹著「靈、魂、魄」;「魄」相當於思考、心念、精神、意志或「我執」;「魂」略似潛意識、末那識,而肉身、魄及魂在死後都會消失,而所謂的「業」、「業報輪迴」只及於肉身、魄及魂,「靈」是不沾鍋的,「靈」是神、佛、無限、無極、無量、無窮、永恆的,也是禪悟的內容(註:原本佛陀及至其圓寂後五百年內,大抵上是否定靈是永恆的!)。
好了!「靈」是無法說的,所有禪的努力,只是消去法,打掉、再打掉,否定、再否定,剩下不曉得什麼東西的「靈」、「禪悟」或「涅槃」境界,或「佛」,也正是觀音佛祖的「音」。
「音」不可聽、不可聞、不可感、無法受,而使用「觀」這個字去逼進。音,下凡了,就變成人心的「意」,起心動念或「我執」,也可包括部分的「我覺」,再往下轉換為言語、行動,就引起一大堆的分別心、分別智,或口頭是非、紛爭、糾紛,大打出手,即為「識」字,或「分別識」。
而禪悟也是進入所謂的「無色界」。
談這些,會讓絕大多數人退避三舍。願意看拙文看到這裡的,已經很能「忍」了,恭喜你,只能說勞力!多謝。(註:其實,只要觀念清晰,上述只是反覆講同一件事)
接下來要談遠古還沒有國家的部落時代,如中國的部落推共主,或古希臘各城邦共推盟主抵擋波斯大軍。中國部落推共主(帝王)的儀式叫「封禪制度」,「封禪」時要實施「五行」,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五行」意即打破時、空的差異對立,也就是從各部落在不同地區、不同制度、不同言語、不同文化、不同生活習慣的差異,取得最大的公約數,才能共推共主當帝王。更抽象地,他們使用了象徵型的概念:
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個觀念或概念。
金與木代表空間上的差異,或對立、相剋;水與火象徵時間上的對立,「土」呢?從時、空(兩橫)對立中,居中突出一豎,破除了時、空各兩極端,而致中和。也就是政治上消除各部落各種水火不容的對立,突出「三皇五帝」的帝王,由「土」來總其成。此即「封禪」制度的旨意。
而封禪的儀式,則挖土為「禪」,聚土成壇叫「封」,由共主站在台上祭祀且宣誓。
禪宗就是取「封禪」之義,假借為除掉所有金、木、水、火的差別對立,進臻靈之悟,相當於除掉身心分別識、分別智的差異與衝突,而由「土」來中和之。因為佛教的四大(地、水、火、風)被視為「金、木、水、火」,而「土」即「空」。
這是在邏輯思想很混亂的古代,無厘頭的聯結或比擬。
最好玩的是土地公的概念,就是由地面之下種種複雜的因素中,調和而可以長出生物的「土」之神!所以土地公象徵一切生命的賜福者,生命的精靈,也相當於靈之寄託之所在,也可以是禪悟的象徵。
台灣的土地公在日本則叫「地藏」,更具宗教性的感覺。
我一輩子在做生態調查,思考、處理的是非常複雜的環境因子交互相關,遠比金、木、水、火或四大還不可思議,而我所能判斷的,是土地公孕育出來的生態系,探索每一地區終極性的植物社會為何?也就是土地最後達成平衡時的內涵,或說我得找出土地公的內涵出來。
也許正是這樣,讓我逆向感受了自然界的禪除了吧?!
土地公是根本禪。

2018年2月24日 星期六

【《自然與宗教》隨筆9 ──無疑悟】


陳玉峯
大日如來。

為什麼我說自然即宗教,佛法原本自然法?
為什麼我去見台灣當今最龐大的佛教大咖時,不經意說出:自佛現世以降的2,500多年來,善未曾增加一分;惡未曾減少一分,而對方群起攻之,強調因為他們,台灣的善才「大增」!
我在高一看《六祖壇經》,對六祖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自有一絲喜悅;對風動、旗動、心動也莞爾;對「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卻不解。直到我投身台灣植被調查數十年間始告豁然開朗,不過我並沒有將佛教經典與自然山林直接聯結,只是深知自然界無善非惡,人類的善惡觀本來就是二元對立的無窮概念之一,從古老的倫理、道德之辯,自來形影不離或同一,古希臘的詭辯家到現今美國的名牌哲學家如出一轍(cf. 拙文〈01〉)。
歷來我從山林台灣250萬年,隨著天候、地變、物種演化、植群演替、環境因子的流變、相互抵銷或因子互補,乃至生命本身的族群差異、個體差異、成長演變,夥同天文數字的逢機或概率,加上我沒寫出的無窮動態交互相關,我總其形容為「大化流轉」。而近十多年來我轉向宗教探索,瞬間領悟我所謂的「大化流轉」相當於「緣起性空」,自然界鋪陳的大法,遠比「華藏世界」筆墨或想像的形容更更具體、實在、深邃,絕非語辭所能傳達。
我愈看一大堆宗教師在泡沫虛幻的講經,愈篤定宇宙自然的實然與自己的契合,這也是我得向這些宗教師們懺悔的原因,因為我剎那看出宗教師們虛無、虛假的程度等第。
有次心淳法師要我去找某位大師,聽說其楞伽大義了然無礙,值得請益。
我去找該大師。不料甫一見面,我說:「心淳法師要我來請益,但我一看師父,了然您不通大義,請原諒我直話直說!」;對方漲紅著臉說:「喔!……因為這幾天我感冒……」;我再補一刀:「跟感不感冒無關,您不通!」,這次請益、訪談的結果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了!
唉!我懺悔!
自然界讓我淨化、過濾、敏銳等等,可沒要我刀鋒殺人啊!
有次在電視台與今已入滅的聖嚴法師「過招」,彼此各三句對話,算是凌空嘶殺,也是刀刀見骨。電視上對談之後,聖嚴師告訴我:「陳教授,我快死了,死後你再來驗我屍吧!」,我回他:「我不驗您有形之屍」,下一句沒說:「我驗法!」。
我懺悔,何必呢?!我在印尼熱帶雨林勘調途中,收音機上聽見法師圓寂,唉!我們的對話還未完了啊!
在臉書上我po出拙文〈金剛無經Ⅱ〉之後,有臉友留言:「……如果沒有老師的學經歷與付出,這些言論馬上被打為邪說、邪法……」,我回:「著一切分別相,執一切差別法,是魔。」,我知道接下來對方會如何回應,唉!何必呢?我懺悔。
我說「魔」並非西方文化的撒旦概念。沒有魔王波旬,佛陀能否大覺,是齣好戲。《維摩經》直接將魔王看成「逼迫菩薩」,《金剛經》的即非弔詭何嘗不是「魔法」?!台語一句話「無疑悟」,正是聖、魔相逼的象徵。
「無疑悟」現今意即「沒想到」、「萬萬想不到」,可是「無疑悟」正是禪門「小疑小悟、大疑大悟、無疑無悟」所從出,今詞與原意已脫鉤。
靈長類從億萬生命中漸次崛起於工具的使用及團體的合作,意識、思考、質疑等大腦、心智的演化,讓人類自眾生中脫穎而出,而起疑、解疑也成為人類與其他生命差異的最重大的特徵;意識的發展,也以人類為最(排除E.T.等外星智慧生物);質疑、探索、思考乃至行動,形成所有文明、文化的基本動力,這是數十萬或百萬年以上基因的天演。
「起疑」可大分為唯心及唯物。對物質、現象界尋求因果關係律,乃至科學定律等發現,大抵可稱為向外探索的唯物思維;而質疑指向人類自己存在的面向,是謂唯心內溯的思維,也就是哲學的發韌,但唯心、唯物僅止於權宜的劃分,事實上從來未曾真正切割。
然而,即令生命及宇宙現象可以書寫、解釋成為公式、定律的因果律,也獲致「令人滿意」的理性回答,圓滿唯物解釋的背後,仍然具有無窮盡的「為什麼」?
歷來哲學探索中,將可以依理性明確詮釋的部分移轉給科學,而哲學始終朝向「無解」的部分邁進,所以說「哲學」就是得不到解決之學也不為過,有答案的,不叫哲學。原本日本人所謂的「學者」,就是陷溺在哲學中,始終無解的人。
哲學為解決終極性的困惑,有時候會產生跳躍性的轉進,就形成了宗教。
所謂的「禪」,或禪的悟境,大抵就是對「終極」、「本體」、「一切困惑」徹底解決的狀態或境界。因此,我始終不知道世界上有誰「大覺」?
我在學習瞭解天演的過程中,理解愈多、瞭解愈多,質疑也更多,所有生物學「偉大」的解釋、「證實」的內涵,我始終無法滿足,只看到治絲益棼的更多困境,因為生命沒有定律(law),無能預測(註:現今所謂科學家預估幾千年後的人類長相如何?火星如果有生命,會是啥面貌?象鼻在三千年後會變成如何?等等,都是假科學或科幻片)。
1988年及2005年我各在南橫公路每一公尺一公尺調查百餘公里路所見的任何植物,並設置樣區等。1988年我自認為差不多所有物種都難不倒我;2005年我發現沒有任何一物種我真的認識,有次,在原始森林下我望向荖濃溪谷谷頭的雲霧感嘆:「原來,我研究植物數十年,研究的是我自己!」,也有種「立槁而死」的空無感!
我從小對自己最大的質疑,始終困擾我一生。幾乎沒疑問的是,我的人生就是禪門所謂的「大疑」,極端或終極之疑,但我從來沒有「大悟」,有時候還會掉入古印度的「不可知論」。
現今網路上不時看到一些美美的,言之成理的,狀似哲思的「佛言佛語」,對不起,再美、再睿智、再怎麼「網紅」,我就是會有嘔吐感!幹!夠假!唉!我該懺悔。
台語「無疑悟」的原意,是指自己如同動植物般的「無疑也無悟」,是謙卑的自我形容(李岳勳前輩語)。偏偏我自己一生大疑卻無悟。我是很惶恐,畢竟隨著年歲,生理機能、大腦運作只會退化,而心卻愈趨大疑大惑。也許有天我會「無疑悟」我已是「無疑也無悟」矣!
立槁而死。


2018年2月23日 星期五

【《自然與宗教》隨筆8 ──「幹○娘」是神聖的禪語?!】


陳玉峯

~投子感溫禪師,遊山見蟬脫殼。侍者問曰:殼在這裡,蟬子向什麼處去也?師拈殼就耳畔搖三五下作蟬響聲,其僧於是開悟~景德傳燈錄卷15
台灣有蟬,聲徹雲霄;台灣有禪,滿天翱翔。所以,蟬(禪)殼多得很。
蟬殼可入藥。小時候,我們在初夏都去撿蟬殼,也在絲瓜棚下以黏漓黏抓黑蜂,拿去中藥店賣錢。這是195060年代的台灣鄉間事,如今殆已絕跡。
台灣從文明史以降,本來就是禪文化,禪子嗡嘰作響,後來禪子不知何處去,剩下的禪殼也無人識,只有蟬子每年鳴叫。
1960年代李岳勳先生開始找禪殼,他從一位台語文研究者郭明昆先生的著作追溯。
郭明昆先生是旅日學者,他在二次大戰末期,捧著太太的骨灰,偕同兒子,在日本搭船,準備返回老家台南麻豆安葬。然而,船被襲擊,全家人抱著骨灰甕沉入海底!而早稻田大學出版部替他出版遺著《中國の家族制及び言語の研究》,李岳勳先生引用了這本書中的〈福佬話方言的研究〉,講述了台語文不少的歷史、流變或典故,加上李氏自己的摸索,談出了許多台語文的來源,正是出自如假包換的禪門。
例如菩提達摩與梁武帝的對話:
武帝問:面對我的人是誰?
達摩答:不識。
「不識」意即「不屬於識的分別矛盾相對的存在」,我來講白話:「不識」就是脫離世俗認知方式的人。因為一般人通常一生中認知、學習知識、溝通方式通稱為「分別識、分別智」,也就是人我、善惡、對錯、黑白等等無窮二元對立的語言、文字、符號系統,或說舉凡人們認知、表達的方式,絕大部分都是分別的意識、區辨的智能在運作,而達摩大概聽聞梁武帝好佛,因而直接表達「我就是不是我的我;在你眼前的『我』,是個沒有分別識的人」,奈何梁武帝只是個揀佛殼的凡夫俗子,全然不對胃口,一場雞同鴨講當然無疾而終。
而「不識」的漳州音是「um-bat」、泉州音是「um-pat」,郭明昆先生寫成「不八」,現今台語的「不識」意即「不認識」、「不理解」、「不知道」、「不懂」等。
然而,台語的「不識」完全來自達摩見梁武帝的第一句話,這個「不識」原意是沒有分別意識,也就是沒有分別識、沒有分別智的境界,禪悟之境。
一般的認知正是「分別的意識」,係建立在主客、主體與對象、你我他、長短高下明暗等等,一切相對的觀念而來。
現今的「識」或「不識」相當於「理解」或「不理解」,徹底屬於「分別識」、「分別意識」的範疇,但是,台語的「識」或「不識」,則是「分別識」或「脫離分別識」的意思。「不識」才是覺悟,「識」即凡夫俗子。
讀書愈多、思考愈頻繁,通常愈是陷溺在相對二元論的認知及辨識的「分別識」,也愈難察覺「無分別識(智)」的「不識」或「禪」是什麼碗糕!
古早時代台灣太多人會背誦的《昔時賢文》,隨便舉二句: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語出禪的公案「麻三斤」(註:僧問洞山:「如何是佛?」,洞山答曰:「麻三斤。」),宋朝時代的無門慧開編輯《無門關》裡頭,對「麻三斤」寫了頌:
「突出麻三斤,言親意更親;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我過往演講中,常引述的台語的「禪語」例如「無疑悟」、「知影、不知影」、「過心、過身」、「伎倆、無伎倆」、「走江湖」……,徹底出自禪師們的話語或公案。
不知禪文化,很難體會甚多台語文的精義或旨趣。

然而,李岳勳先生在講述台語文的「禪殼」時,有句最不可思議的舉例,他認為被誤寫成「幹你娘」這句最難聽聞的罵人的話,其實是「揀你娘生」或「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語出《六祖壇經》:「……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箇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李氏認為,日治時代台灣沒有罵人的「幹你娘」,更沒有這三個字!
這是國府治台之後,由於藐視台灣人,才加以改造出來的「國罵」、「省罵」!
原典,慧能要慧明「停止思慮、除去外面環境的干擾,止息念頭之後,我才為你說法!」,慧明遂乖乖地打坐(?)很久,慧能就說:「不想善或惡,沒有任何念頭的時候,那個東西就是你的本來真面目啊!」
六祖的這小段話原本只在刺激、提醒慧明,「止息」之後(止息不是停止呼吸,而是消除了起心動念);或說,從二元對立的尋常人的「分別識」、「分別智」中出離;或說,了悟你自己的心的作用,不要再創生一堆自我綁架的概念,回到原初心的狀態;或即《金剛經》所謂的「應無所住(不沾黏在分別意識,破除掉二元論)而生其心(了然心的自由自在自如,念念都不會自我受困)」,等等,或說,接近「般若」妙智慧的時候,那個「心」已知「自性為空」……,那番境界才是接近一切的本體啊!
後來的禪師們將這小段話比喻成為「找出父母還沒生你之前,『你的』本來面目!」,也就是「創發宇宙萬事萬物萬象」的那個本體,一切的本質的源頭啊!或俗話說的,你靈魂所來自的地方或原點。
後來變成「娘生以前的真面目」!
後來的閩南語、福佬話說成「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再節略為4個音:「揀你娘生」,讀音:ㄍㄢˋㄌㄧㄣ ㄋㄧㄚˇㄙㄧˋ(Kan-lin-nia-sin),生、ㄙㄧˋ、sin要讀成鼻音。而「揀」(Kan)字,也相當於「敢」,是台語文的問話或提出質疑的意思!
在草莽流變中,或KMT來到台灣以後,「揀你娘生」的「生」字被切掉,而且竟然被標成「幹你娘」的中文字!也有標為「姦你娘」。
這是何等的冤曲啊!一句最神聖的本體追溯、覺悟敲門磚或當頭棒喝的公案,竟然淪落為最下流的「幹譙」,李岳勳先生痛心地質疑:
「……使用這句罵人的話,會有什麼樣的優越感?(指罵自己的小孩),至於罵他人,說要姦汙對方的母親,或指『你是我和你媽通姦的產物』,所謂台灣者,能不能是這麼卑鄙的人種呢?其實這完全是出於有意無意藐視台灣人的人所加以改造的!……」
我個人在開始懂得或稍加有能力思考,乃至青年時代,一想到「幹你娘」這辭時,充滿困惑。從少年維特的煩惱以降,以性衝動的念頭,怎可能會去動到別人的母親?母親們有莊嚴、有慈愛、有悲憫、有神聖、有長輩、有威嚴、有皺紋、有佝僂、有滄桑的容顏等等,八竿子也搆不成「性」的聯結!而看見暴怒的父親在罵母親「幹你娘」時,更加不可思議而感受齷齪不堪!
而後來,在耳濡目染的高密度承受下,這幹話係在心裡做了相當程度的轉化,排除了跟「性」的相關之後,我也跟著「幹話」連連!
唉!聖俗二元反差竟至如此地步,實乃民族、族群意識最卑劣的不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