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0日 星期一

【指月錄(1)—台灣山菊Farfugium japonica formosanum】

 陳玉峯

 

2021430日午時,妙用法師從下院接我上靈鷲山。

 

§ 楔子

202152日上午再度與心道法師通話,他一樣心急如焚地擔憂地球業障快要來不及了!他強調,生態全境的心念一抬頭,世界龐多爭端、迫在眉睫的大戰、核戰等等危機才會降低!他也再度說明亟需結合我在生界生態的認知,儘速與宗教、人心價值匯流而力挽狂瀾。

一位可以閉關止息經年累月參禪悟覺的高僧,所以急切」得如此劇烈,當然是代替眾生集體心念而焦急,維摩詰說的,世人病,所以我病。然而,如何病病,而調伏眾生業力、業障,或消除種種差別心、計較心、龐雜妄念之心,我所瞭解,必須十方全境;近、中、長程樣樣兼顧;全球各行業界三世因果的結構,無所不括的全然照顧,而如此浩大的功課,表面上恐怕得要千手千眼千足萬行萬萬行,都不足以善了;實質上則不然,因為善緣等,是可以等比級數擴展、隔時空拓殖,但看吾人如何以善巧方便、無時不刻地,以本願力盡未來際,恆無倦怠地實踐,且依般若智瞬息自省且獻身而已!

2021430日我來到靈鷲山與師父們會晤時,乃至我稍加瞭解法師在世間的履歷及悲願,我了然靈鷲山的宏願與根源,其實就是整個大自然、地球母親、究竟佛法及普世人性的本然。雖然法師從受生到13歲之間的生活,表面及實際上是歷盡生離死別、戰火無常的叢林法則、人間煉獄,他的母體環境卻是大化自然、地體溫暖,地脈銜接到後來的靈鷲山,示現為天眼門」柱上的雕刻!

這些內在的聯結教我從心田生起第一幅藍圖:僧尼俱是生界大菩薩,且自靈鷲山無生道場示現緣起。

 


靈鷲山無生道場從雪山尾稜銜接大洋世界(2021.4.30)。

 

天眼門柱寓意深遠。

 

§ 無生道場的基本訓練

理想中,除了三乘佛法的修行學習之外,靈鷲山的僧尼信眾可以從安身立命的靈山聖地,依自然科學諸面向的原理、原則、語言等,延展、聯結、融合且貫通於佛法大義,隨時、隨地、隨人、隨花草樹木、隨因順緣而如如開演,貫通世間法眾生萬象到終極究竟義,是為周遍法界,直將天眼門柱的旨趣如實示現,心道法師心識潛存的體悟才能自然廣佈。

而我恰好可以充當有形、無形的橋樑,將花草樹木諸綠禪的知識系統,聯結到生界菩薩的諸法演繹。

具體實踐辦法,由我儘可能將靈鷲山的植物,依其前世今生、形態到生態一一詮釋,同時,由諸生界菩薩就佛經、修行體悟,聯結世間萬法來相對應,然後,由心道法師總結開示之。

 

生界菩薩如如自在、法爾如斯(2021.4.30;靈鷲山)。

 

§ 自然、人的原理

人類的身心靈本來就是從山林大地演化而來,我們的基因跟靈長類黑猩猩的DNA高達99.3%是相同的,黑猩猩、倭黑猩猩與人類具有共同的祖先;這群祖先又與大猩猩具有共同的老祖先;老祖先又與猩猩擁有共同的老老祖先……,隨著數十數百千萬年來各類極盡差異的環境變遷及物種演化而不斷遞變,人性、人腦或人心的演化,不僅是從大地生態系的流變中所產生,其中更有悠遠的長時程是由森林所孕育。

晚近數千年來,人類從遊牧、定耕、聚落村莊、城市到工業革命之後的所謂文明都會,乃至現今的生活型態,愈來愈遠離孕育我們的母體自然,特別是到了3C世代之後,人們每天接收到的資訊(並非知識)、大腦的種種反應,遠遠超過所能解讀、思維、判斷、選擇的正常運作,現代人的大腦事實上很大比例的時程呈現心智關機或當機的狀況,恐怖的過飽和運作,導致免疫力下降、憂鬱躁鬱、慢性病等連鎖滋生,負面人性的成分也傾巢而出,數不清的人際關係緊張,社會的氛圍焦慮躁動,國際之間無窮的對立、纏鬥,也處於毁滅性的戰爭邊緣,因而如何找回心的和平,回到自然大地母體的聯結,找回原本具足的初發心必是關鍵之一。

現代人只要來到自然山林,身心頭腦很快地大改變,心識逐次沉澱、冷靜,血壓降低、免疫力增強,然後,內在基因(前世、前前世、悠遠演化洪流)、心靈本來能力,將在不思不想、不意無識之中,逐一聯結到心的故里,所謂的療癒,其實很大的部分是人心平和、正常運作的附加價值。

世間,自然萬象、花草樹木正是最佳的媒介、渡舟。

所謂環境教育、自然解說的根本原理,乃在於聯結人性根源及自然萬象之間,自性的示現,或世間法所說的初發心。

過往,我對群眾、學生解說自然生界的原則是:

~食髓知味,樂於分享;當下創作,適可而止~

重點在當下創作適可而止則是留白的藝術,平等對待眾生,由眾生自行創發。

如今,合該從靈山眾生開演,而430日我甫進無生道場山門,山徑坡上的台灣山菊笑出了一朶頭狀花序盛放,我拍照了它,就依此信手拈來。

 

台灣山菊(2021.4.30;靈鷲山)。

 

§ 台灣山菊

靈鷲山朝山路徑旁的林緣,不時可見從地土中伸展向天的綠手掌,也就是厚實革質化的,葉緣略呈多角粗鋸齒狀的台灣山菊,深綠色的葉面充滿生機,葉背則為淡綠色。深綠、淡綠色的成因,可與光照量對照。同為葉身,蒼白與圓潤光澤綠意,可以喻意向光與背光的結局?然而,吾人若將葉面扭轉,一段時日之後,葉色是否將改變?可以改變至何等程度?如果從幼葉開始,我們即將其翻轉固定,又將如何?

進一步問:台灣山菊葉的長相為何如此?為何在此?則依自然生物分佈固然可以說出一番道理,但在究竟義上,是否相當於循循探問:我是誰?誰是我?我為何在此?哪裡來?何處去?而華嚴經》第十菩薩問明心性是一,云何見有種種差別?可以如何演義?其他經文呢?不同的人,又如何詮釋?

在台灣,跟台灣山菊形態很接近的植物另有山菊(F. japonicum),它是台灣山菊在分類學上的本種,台灣山菊是它的變種,很容易區別處,在於山菊的葉是近乎全緣;台灣山菊的葉具有79個粗鋸齒緣。

山菊的親本,可能是在1萬年前的冰河時期,從日本藉由陸橋相通來到台灣,且延展到蘭嶼等離島,而在台灣的東北部低海拔山區,演化出葉緣多粗鋸齒或波浪狀的上下起伏,可看成對颱風、季風的適應,因為缺刻、鋸齒有助於化解風力、風壓對植物體的傷害。

則佛法、佛經之可相互詮釋者為何?

台灣山菊一旦自種實萌長之後,可依走莖朝四方擴展植物體,如同一華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一般,逕自形成群聚且不斷拓展,當然也受制於環境或機緣。

則世間法可輕易聯想、延展平常義,夥同其毛刺可飛翔的種子近距、遠距傳播;又,它常只出現在林緣、路旁的半遮光處,它的生態區位(ecological niche)並不在原始林下,而是演替的中間型物種。萬物各有其最適宜的生育地,但隨時空、因緣而不斷變遷。

則如何從有常的無常、無常的有常帶出對生命的見解或體驗?

我們可以對台灣山菊從形態、生態、長期發展、在靈鷲山的分布實況,歸納出有趣、有形與無形的故事。

曾經有臉友來訊問我:

想認知、辨識植物,除了區辨物種之外,紀錄時該注意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依植物分類學、形態學、生態學等一籮筐的知識系統,只丟還他:

依自然實體,盡你一切可能去敍述、聯結,放下分類學等,否則你只是朝向被複製的路走去!

我在靈鷲山的植物生態調查等功課,可能會將部分的成果,依自然生態的內涵,寫成指月錄各物種系列,期待諸多生界菩薩可以與我對應,並開示種種放光,無論如何,我們不會忘卻眾生的本然、實然,從而建立自然地基。

 


2021年5月7日 星期五

【道因說緣】

陳玉峯

 

名符其實的台灣東北角,正是由鼻頭角與三貂角兩大陸稜暨其間內凹的陸域所共構,而鼻頭與三貂決定了虎口地形的福隆,聚砂的大條件,來自雙溪上游的石英砂源,始得形成不斷變動性的砂丘、砂嘴地形。

 

鼻頭、三貂兩犄角共構福隆的虎口凹。

 

而三貂角是雪山山脈極北、極東入海的地壘,伴隨著匹亞南斷層構造線深入海中。

2021430日,應心道法師暨其弟子妙用法師之邀,我首度來到靈鷲山無生道場,在聆聽心道法師藉由影片及口述,簡介他一生履歷與志業時,得知他1948年受生於緬甸邊界臘戍省賴島山區的賴坎村,4歲時父親被緬共殺害、母親抱著幼妹離去,他成了家破人亡,寄附姑母、姑父的孤兒,乃至1957年(9歲)投入游擊隊的軍旅戰火,歷經槍林彈雨、叢林煉獄,1961年(13歲)由國府運輸機撤軍飛抵台灣……,我猛然想起鄧克保(柏楊)的《異域》一書。

1975年夏,我在台北友人四樓頂的違章小屋,為準備聯考而讀書的期間,有天夜晚我展讀不知那來的《異域》一書,一開卷便無法自己,當時也不知道它是史實或小說,只道是激越奔騰、多次熱淚如雨,夜半全書閱畢而身心沸騰。顧不得夜深人靜,我跑步下樓,到附近一家金香舖,按門鈴敲門吵醒店家,再三賠不是地買了一把香回來,把《異域》供奉在桌角,燃三柱香早晚祭拜。

我不清楚當時我究竟在祭拜異域亡魂或人性悲劇,也不知道急切香禱所為何來,是否我內在性格使然,抑或是國小、初中時,啃讀著一些繪圖說岳全傳唐史演義繪圖五代殘唐正氣文鈔……之類的所影響?

 


我小時候閱讀的,恐怖的文字磚塊牆圖書。

 

也許到高中乃至大一期間,一直沉浸在東、西方文史哲等思潮,包括所謂二十世紀中國十大哲人硬梆梆的著作,都是幼年一脈傳遞而來的氣質或性格的形塑,直到走進自然生界才逐次脫殼蛻變。

19761977年間,我曾多次前往和平島、鼻頭角等地採集。

有次,在鼻頭角岬角,為採巉岩頂端一株台灣海棗的花果,我攀登至先端立足,三面大洋澄藍無際,海天壯闊而一股莫名之氣,從地土延升,經我身心,直沖斗牛,我青年期的人本浪漫或許在此出清?

無論如何,當我置身靈鷲山雪山尾脈的制高而回溯生涯,所能想起我與此一自然道場的因緣,在自然方面,緣起於1970年代末葉,以及198148月,我在貢寮鄉核四廠預定地,設置了173個樣區,並且從山向海,連續做了一條長達1,400公尺的植物分佈剖面圖,而抵達濱海公路,後來,20052006年我調查全台千餘公里海岸植被,並未登臨靈鷲山,而冥冥之中或許尚有某些不可知的力量牽引吧?

 



雪山尾稜眺望大洋而思緣起(2021.4.30)。

 

至於人文淵源,我想祭拜《異域》英靈必是緣起!

430日午後至入夜8時餘,心道法師與我連一見如故也是多餘,他帶我走覽華藏海大殿、文化走廊、開山聖殿等,際夜登大金塔,俯瞰福隆海灣,法師對著海面船隻之捕捉魚苗等頗多憂心,我似乎了然法師思慮根源的同體大悲本願。

此間,法師多次指著天上行雲幻變,說是因我到來而各方精靈開懷歡笑,我當然領受其殷望。

對我而言,生涯許多際遇似乎頻常劃出個圓,大圓、小圓生滅連體,我與靈鷲山緣起自1975年,如今合該劃個山海圓。

 


法師與我在簡報室(2021.4.30;靈鷲山無生道場)。



法師與我在大殿。



開山聖殿合影。



祖師殿合影。
 

法師遙指海洋護生。

 



法師帶我順時針繞行大金塔。

 

臨行法師簽書相贈。




  

2021年5月2日 星期日

【玫瑰蕉】

 陳玉峯

 

玫瑰蕉實(2021.4.28)。

 

二年前楊國禎教授幫我種了一批各類品系的芒果及香蕉,因為我要求能吃的,其他樹種除了一開始我從台中家的盆栽移植的樟樹、大葉山欖、枇杷、酪梨之外,禮讓飛羽、土地公等去決定。

 

 

楊於20191012日幫我種了一批果樹,但他認為栽植地的土壤太少且萬分貧瘠,只是石礫堆。

 

去年底,幾株香蕉已長成樹,特別是栽植於屋後的一株玫瑰蕉高大挺立,並且抽出了花序穗,整弓或一弓弓的蕉花開始展放,我一樣記錄著花果的進程。

 


  玫瑰蕉花。

 

 

20201225日的小蕉。

 

2021124日的玫瑰蕉。

 

2021328日的玫瑰蕉。

 

202011月中旬花穗開展,隔月底出現小蕉實,乃至2021418日我看見第一根在叢黃的蕉實,到428日我採摘一整串大果序下來,大約經過了半年;從種下蕉苗,到品嚐第一口蕉實,歷經573天。

我沒有等待或期望之類的,只是有時深深地看著生命的進程,也沒有任何刻意的思維,然後,體會著歲月、植物精靈入口,有種奧妙的元素轉化,說不上來是否蕉神與我合體,只是倍感溫馨、親切!它就是跟所有我吃過的香蕉不同,有種活在的滋味。

 

第一根在叢黃的玫瑰蕉(2021.4.18)。

 

約半數在蕉樹上轉黃的玫瑰蕉(2021.4.28)。

 

採下蕉實後,發現無論黃綠,大多數的蕉實都開裂、縱裂,有些裂開得誇張,直露不孕性的蕉種子。

 

蕉裂。

 

開裂見心。

 

玫瑰蕉據說是南洋原生種小果香蕉培育出來的人為有種子的食用蕉,然而我吃了多根都沒有可查覺的,不孕的種子(3倍體),它似乎只是育種栽培新品系的中間過渡。

我量了蕉實,多在長8公分、徑3公分的大小粗細,相較於市場上的山蕉、平地蕉直是迷你嬌小。人說它果肉如何香甜等等資訊我都無能體會,生長在我山居立地的環境條件有別於市場性格吧?我不確知。一般蕉農或農技人員解說的蕉裂現象我也不確定能否解釋我採摘的玫瑰蕉。

20202021年交接期間的寒潮頂盛,一波接著一波,而2020128日、9日山雨之後,便陷入苦旱的煎熬;我428日採摘之前,山上充其量是幾陣毛雨,無論如何都搆不上果肉、果皮生長速率不一,從而爆裂的現象。

我長年從自然界現象中,自以為掌握了因果等等,馬上就會出現不盡然或反例。我常說的,自然生命永遠有例外」,除了例外本身不例外。

 

袖珍可愛的玫瑰蕉也是市場上的例外。

 

斷續山居的兩年來,我吃了從花苞到熟果全履歷的樹葡萄、鳳梨、百香果、菝仔、神秘果,乃至現在的玫瑰蕉;從日、月、星辰、露珠、雨水、土地、植物體的生滅,銜接、貫串到我肉身、八識田中,說不上來山林同化了我,或我感染了寂滅的氣息;或說感悟生滅、出離生滅而後無生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