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5日 星期一

【秋聲】

陳玉峯


我相信這隻大冠鷲去年冬季從池中抓走了不少魚。

  ~福爾摩莎,永恆的生界生機~

  舉世紛擾、人心動盪不安中,我彷彿觀見一種澄明。
  2020年10月2日仲秋隔日,大冠鷲提前一個多月,盤旋在我的魚池上空。我舉起手機拍牠,我知道牠看見我在注視著牠。牠盤旋了四圈,一圈比一圈高遠,然後,牠從屋後上空移住前院,迴旋遠颺。
  去年11、12月至今年元月等,這隻大冠鷲就多次停佇在池畔石塊上,以利爪撈了不少魚吃。牠打破了世人說牠不抓魚的說法。
  鷹眼真的是神奇的雷達,我家魚池前有樹、後接屋緣,水面又有密緻的大萍覆蓋,大冠鷲如何在高空看見視野極其有限的縫隙,而且判定魚族行蹤?
  生靈之間除了感官識覺之外,必然還有靈覺管道,我可以感受到牠的抽象語言。
  很多物種與我可以相互感應,大致是因為彼此存有心識交集的部分;絕大部分物種我未能聯結。
  恐懼、厭惡等,據說源自免疫系統的自我保護,從化學物質系列的啟動,到抽象情緒、心理的示現,如同電流穿越,在空間中形成正、負磁場。恐懼、厭惡、漠不在意、歧視、傲慢、強烈的得失心等等,不斷形成動態、間歇或持續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高牆,阻絕我們跟環境、世界、非世界的聯結,形成自我囚禁的,不自由、不自在的心。
  一隻人面大蜘蛛從我家後院屋緣,跨越3公尺餘遠,張掛一張垂直地面的網,連結到對面的樹葡萄枝梢。

人面蜘蛛與牠的大網(2020.10.2)。

  我神馳人面蜘蛛凌空飛掛第一條鋼絲的場景,又如何精算蛛網結構的線梁,接著來回編織寫在基因與無數機緣中的藍圖。祂的虔敬,表達在直覺與環境、機緣不斷的變化中,自然而然的實踐,即便因此而死亡。
  過往人類太過刻意強調「意志」類型的死亡,而忽視直覺型的,廣大或眾多的,並不感人的死亡,才是真實、莊嚴、無縫接軌且聯結貫串生命的純粹。
  這類感識,必得「繁華褪盡」或一般所謂的無念、無住的狀態下才會浮現。
  人面蜘蛛的網的角度,似乎依循著氣流而設定;順風飛翔省力但易觸網。牠捕捉的獵物甚至包括小鳥。一旦進入二元對立或相對思維,也就是落入永遠的輪迴,無窮對立面永不超生。
  收斂型的秋景鋪陳著數大的沈澱,落羽杉在收拾帷幕,落葉前還有冗長的色彩合唱;我不時望見五個月餘生長季、三個多月不斷花果並陳的望江南,它多株長在連接前後院的小徑道樹下,它高達3公尺,是我生平僅見的該種最高身高,2020年9月底開始枯黃葉。

落羽杉的秋意(2020.9.29)及對照。

  有天我看見一隻點蜂緣椿象的若蟲,即時啃食著望江南的綠葉。牠啃出一個個小洞,俗稱「刺吸式植食性」。這種椿象的體型狹長,前胸的背板像塊削平的木板,且在兩側後緣突出各一硬刺。牠的胸側佈上一排白點,所以叫做「點蜂緣」椿象。牠常見於豆科植物的葉上生活。

點蜂緣椿象的若蟲在望江南的羽葉小葉上(2020.9)。

豆科的望江南開花(2020.7.12)。

望江南的豆莢(2020.7.29)。

望江南的小葉(2020.8.6)。

  我未曾目睹牠的一生,但不認同「方生方死」的人見。上蒼賜予人類如此的壽命或生幅,不是用來嘲笑其他「短命」的物種。生命的本質性議題是無窮盡的新可能。
  就在2020年9月1日前後,中台灣低山群整體風候及山林生長勢大翻轉的氛圍之後,整整1個月的流程,秋季的標記正式展現,而蓄勢春、夏雨季的林下竹葉草就在中秋節前夕盛花。
  竹葉草一向是命韌質硬的禾草,憑藉走莖狀似柔弱地擴展,然而,就在入秋山林失色也多色的季節,它們卻盛展年度的繁華。它們正是台灣典型的草根。


林下竹葉草的繁華(2020.10.2)。

  也在人們誤以為五行轉金的肅殺氛圍中,我栽植的黃椰子種苗破土長出。
  我在2020年8月19日撿拾了一批黃椰子的果實,泡水後,8月29日種入盆土;正好一個月後,10月1日冒芽約1公分。


黃椰子盛果(2020.8.19)。

黃椰果種入盆土(2020.8.29)。

黃椰子冒出芽頭(2020.10.1)。

  人文常常堆積習氣,讓人墮入輪迴,然而自然不只週期變遷,恆定的不是生死,而是永遠的生機。
  舉世滔滔,台灣一些顛覆組,拚命試圖以負面人性及蓄意、惡質到無所不用其極的幻術,想要瓦解台灣人的精神力,然而,兆兆億億台灣的天兵天將,永恆地吐納台灣的生機,恆定地護持台灣一切的善根。台灣的秋聲,有股龐大的力道是海峽以北所欠缺。台灣是整個大亞洲甚至全球生機的諾亞方舟!

2020年10月4日 星期日

【破布子】

Cordia dichotoma

陳玉峯


  大約1970年代暨之前出生的鄉下小孩,會玩出野生動植物的遊戲五花八門,包括殘虐的行為不可勝數。我以前演講時,隨口一句:「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曾經是虐待動物協會會長,不信的話,大家回憶一下,從小到大曾經做過什麼⋯⋯」,通常大家都會心一笑,難怪先前台灣人往生法事,都會有「求懺」一大節的經懺!
  曾經我要求幾班大學生,寫出「虐待動物的一百種方法」,最好是自己幹過的。然後,請學生反思為什麼去做?如何做?做過之後的心理反應或反映,然後,要求大家去搜尋歷來文獻等,相關於此等行為的討論、生物學現象,等等;最後,探索生物性與人性,從而進入哲思議題,以及教育該如何切入?這是我在談自然生態保育課程的一小環節。心及根源不透徹,表象或形式保育通常只是虛應故事,或摻雜太多很不良的動機、目的、造假⋯⋯
  我是看到破布子的果實,想到螢光綠金龜子爬滿樹;想起龍眼果上最多的鐵金龜(暗褐色);也想起小時候我會以鉛線折成一小部三輪車,上面預留一突尖。然後去抓螢光綠金龜子,以剪刀將牠的左或右下大腳前段剪掉,剩大腿的部分插進鉛線預留的突尖。
  手放開後,金龜子開始飛,可是牠無法帶著鉛線車起飛,只能在地面走動,這就是我們的「童玩」之一的「金龜車」。
  螢光綠金龜子在我小時候數量龐多,隨便田裡、路邊花草果樹上到處都是,隨手一抓即到手,而且牠擅飛。至於鐵金龜量較少,通常插在金龜車上牠也不肯飛。
  金龜車的大小、重量,要折成恰到好處,不能太大或太小。太重,金龜子開不動;太小就被牠帶飛走了,而我們小朋友還要比賽車。
  我不知道是哪位前人想出這等玩意兒,還好,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我小時候玩金龜車,玩過了,再放走斷了一截腳的金龜子。
  我要寫破布子,想到小時候的金龜車,在此求懺!



  演化進行了36億年,人性、獸性、孽性深重啊!無始以來的浩劫最可能隨時由時下的人魔下手。
  台灣西南半壁有一群植物,我認為是最後一次冰河期或一萬多年來才進入台灣,形成廣佈於南亞、東南亞、華南,甚至澳洲或日本南方,它們的主要特徵:年度有一旱季的落葉性樹種。它們也可能是南島語族遷徙時,有意、無意伴同人種而流佈,我視破布子即這類型的植物之一。
  破布子以台灣西南部年度3-5個月旱季的半沙漠氣候地理區為分佈中心,再隨人種、動物攜帶種實或栽植而遍及全台低地。
  它的果實數量多,是野生樹種直接為人利用、食用者,是台灣自古即廣加應用,農村家戶種植的民俗樹木。
  約1980-2000年代,被戲稱為窮人物種之一,吃食它的中果皮古來已發展出多樣的途徑,配合種種佐料,不一而足,而最常見的,做成一團團如同肉丸大的破布子餅販售或贈送。



  然而,長期、大量食用後,它那中果皮的黏膠質不僅難以消化,更常黏附在腸壁上,久之,造成腸阻塞,張豐年外科醫師告訴我,他動刀比例最高的,就是破布膠的團塊,特別是出家人。至於鳥類、金龜子等動物有無這問題,我不知。
  破布子的葉子闊卵形,毛糙無光澤,加上到了年底前,失水、變黃又常不均勻,既不平整,又不規則凹突,欠缺生機朝氣,可以說垂頭喪氣一般,有時,蟲啃菌噬如同髒髒的破布,故得名。
  然而,它的葉片其實如同慈母,費盡一切所能,將養分輸送給花果之所需,故而果實生長的過程中開始油盡燈枯,儲存大量的油脂在種實內,它的種子含油量超過50%,故而我建議在有庭園的家戶,不妨種個1~3株,形成我們的戰略植栽之一。
  就景觀而言,它可以是搭配型的小喬木,適合於復古式的農舍、農家田園風光,特別是西南半壁,一兼二顧的農村風貌。而都會環境較不適合。

2020年10月3日 星期六

【鐵刀木】

Cassia siamea

陳玉峯

左側最高的一株樹即鐵刀木(2017.12.3;台中)。

  鐵刀木的木材,邊材略為白色,心材從暗褐色到紫黑,且具有黃褐鐵鏽色的紋路,20-30年生或更老的心材,則色彩更濃,加上材質堅硬,重而強度大,能耐鐵刀砍劈,故而被名之「鐵刀木」。這是日治時代的俗名命名。它的英文名叫「孟買黑木Bombay black wood」或「薔薇木Rose wood」,前者表明是印度孟買地名的黑色木材,後者也是指黑色紋理或黑紫色條紋的木材,但後者一般指黃檀木、黑檀木、花梨木等等好木材,而不是專指特定物種。或說鐵刀木媲美一些黑木類的名材。
  網路上搜索Rose wood,跑出來的,多是國際奢華飯店、度假村的訊息,而台北的Rosewood(瑰麗酒店)據說將於2024年開幕。
  所以鐵刀木之所以在日治初期(1896或1901年)引進台灣,殆為日本人的南進政策的佈局之一。它原產於印度、緬甸、泰國、馬來半島等南亞及東南亞的熱帶地區。
  一開始引進台灣後,立即在台南以南大量繁殖,先作為行道植栽,而1919年之後,則在旗山、潮州、六龜及恆春等高屏地區,作為官營造林事業的主要造林木之一,再向南、東、中部擴展造林。
  日本人試驗的結果認為,南台灣的生長狀況與原產地相近,一般15、16年生的行道樹,樹高約10公尺上下,胸徑達30公分以上,但嘉義中埔的植栽17年生,樹高19.2公尺,胸徑19公分,或說胸徑年生長在1~2公分或以上,極為迅速。
  1921年,官方很詳細的計算後,依50年輪伐期、成本的年利率5%、造林費、間伐費、管理費、地租等等,收入則如間伐木收入、主伐木收入等,淨算出平均每年收益為收利率0.243。這是非常好賺的造林(當時)。
  而日本人以鐵刀木的木材製造槍托,也算是戰略造林。
  其他木材特徵等,日人試驗的結果,皆見於林渭訪、薛承健(編),1950,《台灣之木材》,128、129頁,台銀金融研究室編。
  鐵刀木是落葉性中喬木,樹高可達15公尺上下,喬木開花的枝條常向上作三角錐狀突出,因而在花期時,不因樹高而失色。



開花(2017.10)。

花果並存。

  以中部低山為例,2020年花於7月下旬開展,可以落黃滿地至12月。就景觀而言,也是台灣平地「很像個樹樣」的樹。我這樣說是因它夠高大、枝葉扶疏、羽葉偏向精緻形,百餘年來立足於台灣中南部生長良好,是優良的行道綠蔭樹種之一,而其生長快速,木材卻堅硬,且類似黑檀木,故而公園綠地皆合宜,唯植栽時應考量2、30年後樹體高大的寬度,行株距宜加大。


落花。

  它在台灣早已成為多種蝶類的食材,已然成為台灣人造地景的適應化人文物種,是以值得繼續推薦,而且,它在中南部具高度適應力,不大需要「照顧」。

果實。

2020年9月30日 星期三

【有史無料?】

陳玉峯

發現阿里山大檜林的日人石田常平的手稿(1915年)。

  我書寫著樟樹亡國史的系列小品文時,一想到1927年台灣總督府專賣局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背後,日本據台五十年光是樟樹營林的原始史料,龐大台灣生界、自然史、樟腦(油)經營史的第一手經驗智慧,鼎革之後全然湮滅,我的背脊發寒,望著暗黑天地沉默無語;即使尚有殘存,以衙門囿見、社會習氣,現世瑣事都已忙得不可開交,更乏什麼結構洞見,對台灣數十、百年前的「垃圾」,不大可能會想要從中掏金?

  曾經台灣第一大林場的阿里山區30餘萬株檜木、各針闊葉樹的每木調查,以及歷年來伐木經營的原始資料,完整存檔在嘉義;太平洋戰爭期間,日人擔憂林場史料被炸毀,遂在阿里山築屋儲存之。

  不料,約2004年某日,阿里山耆老陳清祥先生無意間看見清運公司的卡車正在清運掉該屋史料,一問工人才知將回收或焚毀。老先生自青年時期即在阿里山林場工作,也在林管處退休,一時心生不捨,隨手要了多份手寫冊,包括石田常平的《大正四年度大正四年九月分經常部阿里山作業費經費支出證憑書》、《大正四年度物品受拂簿》多冊、《大正五年度現金出納內譯簿》等等,也就是台灣總督府營林局嘉義出張所的多項帳冊等。

珍貴史料付諸銷毀。

  究竟這一屋阿里山日治50年史料有何價值?我無能回答,我只知道我從1981年底開始,陸續靠藉有限史料(很多都是二手),找尋報章雜誌,以及付出最多時程進行幾百位相關人員的口述史訪談,好不容易撰成20世紀第一部阿里山歷史《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於2005年出版。撰寫期間因為接受林務局委託計畫,才有機會進入某單位,調閱1945年之後的一冊冊阿里山的一筆筆台帳,也才可確定難以計數的第一手資料,隨便舉一個渺小的資訊:
  阿里山現今的大廟受鎮宮真實的由來,除了民間宗教神秘主義式的故事採訪之外,首建木造廟宇的木材當然是就地取材,可是阿里山所有的木材悉皆國有,怎麼可以「私取」?而那時的阿里山人大部分都是林務單位員工,於是他們談好了,取材蓋廟後,由老好人高謙福先生承擔「盜木」主,被林管處移送法辦,「緩刑」(台語叫做「寄罪kià-chōe」)了結。而我在台帳上果然看見這一筆「盜林」記錄,但是,正式記錄就是一小筆盜林案,不會留下跟受鎮宮的任何相關。
  高謙福先生(已故很久了)也是阿里山神木1953年二度雷擊死亡後,爬上神木,釘木板,種植多株紅檜,維持官方版「神木綠意盎然」的執行人。40餘年後,1997年,阿里山神木倒塌半幹(註:神木可能是2株並生而成),後來全幹放倒。(註:我經歷的阿里山神木的故事,跟官方纏鬥多年的往事隨風而去吧!)

已經消失的阿里山神木。

  五味雜陳的是,官方嚴格限制機關檔案只能在該機關內有限閱讀,對研究而言處處制肘,這似乎也是沒辦法的事,我遂想辦法「自濟」,後來⋯⋯,我調閱過的機關在我之後,加設錄影全程監視。也就是說,「嚴加看管」的檔案,最後可能卻是全數銷毀。人類到了21世紀,一樣是在野蠻國度?關鍵在官僚文化及人員的文化素養。
  回頭檢視石田常平這位真正「發現」阿里山大檜林的毛筆手寫「謄本」,1915年他是營林局的書記。
  這本帳冊記載的是1915年8月1-31日阿里山的事業費,共分伐木費18張、集材費11張、運材費19張、製材費6張、造殖費2張,共計66張(枚)。
  第一張是該月份伐木的6位杣夫及臨時僱員的姓名、薪水、每天多少錢。接著是請款書及請領人姓名及蓋章,更有伐木造材的長、寬、造材1尺的單價、是在河合溪區、長谷川溪等之第幾林班內等等;又,借貸單、委任狀、證明書,接著又是數十、百位伐木人員的薪資清單。
  然後,依序記載集材、運材等等實帳薪資。
  我隨意翻閱即知阿里山林場最後一任所長伊藤猛先生在該月份,是擔任集材監督,職稱是「傭」,一天薪資是八毛五,該月工作31天,領了26圓35;也得知後來酒醉殺人的東吾市,當時是「集材雜役」、「臨時傭」,他後來集材技術了得,太平洋戰爭時,為借助人才,把他放出來繼續工作。
  其他的帳冊,有的細到如眠月下線、匪籠住宿處(俱樂部)的毛巾、浴衣、鍋盤等等多少個;有每本藏書的登記;有每種樹每月伐運的株數、材積(每隔5尺長度一欄數據);有員工存款、取扣款的帳冊(90個人名)⋯⋯
  以現今台灣歷史的研究微小到奈米級,則以消失的阿里山史料、檔案,足以「生產」百、千、萬個碩、博士學位!然而,「它」的價值不在於如此膚淺、現實,而牽涉到「史實」、「歷史的解釋」、我最在乎的史心,也就是自伏爾泰以來所謂的歷史哲學議題,我雖然不是歷史學門的人,學習台灣自然史47年,也足以了然文明不是幸福指標、不是演化目的、更不是人類的理性,而只是上帝對人性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驗。
  亡者已矣,只寄望現今主掌公共政策者,重要政策等檔案隨時隨地數位化,太容易建檔而不必如同過往的汗牛充棟,徒留或滅跡數不清的,有意義、沒意義的「垃圾」。歷史學、任何學科的無數議題,甚至全球全人類生界都到了「大革命」的時代了!
  檢附我拍照的若干「史料」如下,也就不作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