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5日 星期三

【朴樹】

Celtis sinensis

陳玉峯


  烈日風沙中的「勇樹」,西南半壁風頭水尾、墳場惡地,幾乎所有亞熱帶樹種都放棄的環境,朴樹頑強地獨活,更且,奇蹟式地,在新竹「九降風」的考驗下,在池和橋之南,鳳坑村的姜姓家族地,傳說其先人從1737年入墾該地後,為防風定砂,實施了在地物種的朴樹造林成功,也形成「樹林仔」的地名相傳至今,且1990年被新竹縣政府登錄有144株,卻不敵台15公路的闢建,據口訪在地人說今已大量消失。

  落葉性小喬木,我幾乎沒調查過或看過樹高12公尺者,常見的,多在10公尺以下,以在地風力狀況而下修為4~5公尺普遍,說它是「風力樹」不為過。單葉歪卵形,上下表面都粗糙,夥同樹幹、樹皮或全株造形,予我台灣偏鄉農工老人的佝僂感,好像一出生或天生勞碌命的孤獨者。無論怎麼看,都是滄桑,每年,只在初葉加小小花的短短季節,由嫩小葉撐起一張羞澀女孩的臉龐,卻很快地熬成婆。

  這樹種是先在中國發現、命名者,分佈在東北亞、中國等地,台灣各地的族群我認為是晚近(不知有無千年史?),可能藉助候鳥西渡而來?

  以新竹而言,朴樹的分佈大致從新竹市最高點的五步哭山山頂(187公尺),以迄海岸線附近;就全台灣而言,它存在於廣義的海岸地區,也就是面海第一道主稜線向海的地域。由於它似乎常被鑑定錯誤,把它跟山地型的台灣朴樹混淆,因而一些資料上(包括所謂的學術論文)的敘述張冠李戴。




新竹鳳坑的朴老樹(2018.6.8)。

朴老樹的解說牌種小名寫成「Sinepsis」,種小名怎麼還「大寫」?還把n寫成p

鳳坑朴老樹的「告示牌」(2018.6.8)。

隨著盛行風力延展的朴樹(2018.6.8;鳳坑)。

鳳坑朴樹更新林(2018.6.8)。

新竹蓮花寺入口附近的朴樹(2018.6.8)。

  我調查鳳坑地區的朴樹族群或朴樹林,最高的樹僅約8公尺;最大樹胸週226公分、胸徑約72公分,我估計所有朴樹樹齡不大可能超過200歲,或說平均樹齡皆在百年左右即衰敗。

  真的搞不懂為何有些資料抄朴樹樹高可達「40公尺」,而許多台灣人也重覆照抄不誤?!這問題恐怕是視覺角度的錯覺。

  先看大樓前的一株楓香狀似高達6層樓頂(約22公尺),如下圖:


樹高的錯覺,人們容易誤判此樹高達6層樓,
量一下跟汽、機車高度的比例算一下,樹高其實才約
12公尺。

同株樹稍微拉遠看,樹高約4樓半或16公尺餘;
量一下人體高度跟樹高的比例,樹高其實才約
12公尺。想一下,樹高40公尺,XXX


  這些朴樹因為人為刻意種植,或說多少除掉了其他天然下種的物種,所以朴小樹再長出,形成人為干預下的朴樹林。天然狀態下,朴樹只是點狀散生,不管是海岸林、山坡地森林或西部疏林。

  茲以島田彌市1927-1932年調查當時全台灣唯二的海岸原生林之「新竹海岸仙腳石原生林」,他標示該片原生(始)林略圖物種(如下圖),朴樹只列一株。


島田彌市所繪仙腳石原生林略圖,植物名我由日文改寫為中文俗名。

  朴樹落葉前多先轉黃,真正落光全樹葉片的時程不長,常僅1個月左右。茲以照片說明大肚台地朴樹的物候。


大肚台地朴樹落葉前常先轉黃(2018.1.22)。



朴樹落葉或黃葉(2019.1.27)。



朴樹落、黃葉及春芽(2019.2.6)。




朴樹出新芽(2019.2.15)。



朴樹新葉及花苞(2019.2.26)。



新葉由黃紅轉綠(2019.3.14)。


雌花及初果(2019.3.17)。

新葉綠化(2019.3.30)。

朴果(2019.4.4)。

朴果(2019.4.7)。

朴果(2019.4.22)。



朴果(2019.5.14)。

朴樹深綠葉(2019.5.14)。

朴樹風貌(2019.6.27)。

朴小果(2020.3.24)。

  就造園、景觀或綠化規劃而言,朴樹是耐風的優良樹種,同時也耐旱,因而在一些其他樹種難以生存的立地,可考慮以朴樹為之。如前述,它也可自行更新,甚至成林。目前為止,海岸造林亦多引用。坊間介紹朴樹嗜談其種實是古老年代的童玩等等,而鳥類一直都是它天然傳播的媒介。

  看到朴樹,我還是會想起初、高中生時代看過的一部電影《秋決》。


2020年8月4日 星期二

【快樂】

陳玉峯



  2020730日傍晚,我突然接到一位88歲前輩的來電。

  他是陳O宏先生,住在美國已長達50年,說是120年前現今某政要在選總統時認識我的,也留下了電話。

  他說:「我對現今台灣的政治人物非常失望⋯⋯」,他細數歷來的政治人物如何、如何,而我嘴巴正咬著酸爛的半個百香果,又不想讓手機掉到地上。

  「黃O堂過身最可惜,OOO人是有骨氣,而你是有風、有格的人⋯⋯」我半個百香果落地,忙著擦拭黏在嘴邊的籽粒。

  「你是思想的先輩,你對台灣宗教文化獨到的見解,難怪李前總統那麼欣賞你⋯⋯」李前總統應該完全不理解我在台灣宗教文化的內容,而且,在前輩跟我講完電話的一個小時之後往生。

  「⋯⋯國家、人民、文化都要有品質⋯⋯台灣地理中心、回歸線都得在文化的品質中定調出來,你可以⋯⋯」我想到肥阿猴翻倒我的魚飼料、白鼻心在鳳梨果上咬出兩個洞、牛背鷺及暗光鳥來吃我池塘中的魚⋯⋯

  三不五時,就會有人,不分年齡層要指導我幹啥、做啥,今天還有人教導我要做莊稼。

  不知該說什麼,歷來我好似「辜負」了許多前輩對我的「厚望」。而近來老是覺得白鬍鬚未免長得太快,換洗衣物怎麼洗不完,光是備餐都無力。

  照顧人久了很累,被照顧不也很累?

  圓祥法師看了我寫的〈積極的七月頹廢〉後來訊:

  「老師讚,蠻快樂的呢?」

  我回:「只好快樂!面對世人,一定是法喜快樂」,要不然呢?


2020年8月3日 星期一

【台灣楝樹】

Melia azedarach

陳玉峯




  台灣鄉間人一聽說要種植苦苓仔,大家多會說「真愛說笑!」,除都除不完了,還得種?誰最勤快於種苦楝?以大肚台地每年早春時令,我看見過的,就以白頭翁、珠頸斑鳩或紅鳩最常去啃食苦楝澄黃多汁的種實。牠們把果皮跟比例不高的果肉吃掉,留下白白多稜的種子,這些種子,由於阻礙發芽的化學物質大多已去除,所以發芽的時間最短、發芽率往往也最高。我家四樓陽台的一株苦苓仔,就是白頭翁種下來的。

  我不確定台灣楝樹之所以被老輩台灣人叫「苦苓仔」(或苦楝仔),是否因為許多人嘗試去吃果實的結局?人與鳥的味覺天差地別,西方許多人研究舌頭及食物的演化,精彩到味蕾都吵架。

  這種分佈在南亞到東北亞的落葉樹種,我認為也是在最後一大次冰河時期北退之後,隨著氣候變遷、候鳥傳遞或陸橋藕斷絲連時,來到台灣的。從生態角度檢視,我會猜想起源地在印度。而台灣,主要是西南半壁古稱「鹿田」的疏林生態系的要角。

  有些台灣鄉間流傳的小故事,多與朱元璋有關係,例如花生為什麼在地上開花,果實卻必須從土中掘起。話說朱元璋在跑路,理光頭當假和尚時,頭上長了一些疔瘡,當他躺在花生田睡覺時,花生果刺痛了他,他生氣地咒罵,要那些花生果死到地下去。因為他是「龍種天子」,他每句話普天之下都得遵從,最慢,是在1368123日,他登基之後,所有的花生都逃到地中去了。

  苦楝也被臭頭阿璋下過詛咒,所以冬落葉、幹腐朽而皮流膿!

  這些鬼話最可能是陳永華詐死後,統率明鄭遺民遁入山區,同西拉雅等原民混居、混血,且流佈全台各地,為了傳承反清復明遺志,且逃避清國追緝的漫長歲月中,寓教於俗所創發的俚語、童話、神話、暗語⋯⋯系列中,多方變型的孑遺。

  關於台灣楝樹,數十年來我多次撰寫,純植物學冰冷的敘述就免了吧,何況我從來寫起楝樹,直勾童年親切的意象,無論從河堤、砂岸、墳頭、道路旁,楝樹就是一把把綠傘,在貧瘠的土地上,滋長溫柔的庇蔭。而它的春花,鑲著細細碎碎的紫色邊,美得心細,香得提神,紫暈由獨熾一格的青綠襯底,青綠葉又二、三回交疊迴唱;尤為厚實有力道的,旋轉性不一的樹皮,隨著樹齡增長,讓人心依止,讓鄉土意念著床。苦楝一夢、台灣情長。

  只是記憶中有一抹臭味的聯結。

  北港鄉間,在我青年期之前,流傳著不怎麼衛生的俚語:「死貓掛樹頭;死狗放水流」,而常見的苦楝,自然就是死貓掛著爛光的墳場。

  由於植株量多,果實雖有盛年、凶年或中間型的替換,時空及世代多重交疊,植株從體態、物候到形相的變異劇烈,一般植物介紹的敘述,難以精準適用於不同個體,若要在景觀設計上符合搭配,或可先相好特定植株,依據主幹及主要側枝作遴選而移植;如果從種苗種植,則依不同階段做調飾或修剪。



落葉光景(2017.12.3;台中)。

枝上果(2017.12.3;台中)。

盛花(2018.3.18;台中)。

落葉(2019.1.27;台中)。

落葉景(2019.2.6;台中)。

果實及黃葉(2019.2.15;台中)。


有些植株完全落葉;有些植株尚未落葉(2019.2.15;台中)。

有些植株完全落葉;有些植株尚未落葉(2019.2.15;台中)。

有些植株掛殘葉2019.2.13;台中)。

樹皮可觀(2019.2.17;台中)。



樹形剪影。

殘果中出新芽(2019.2.26;台中)。


開花(2019.2.28;台中)。

盛花中(2019.3.19;台中)。

綠葉(2019.4.4;台中)。

葉景及果實(2019.6.27;台中)。

枝葉及果實(2019.10.28;台中)。

葉略黃化(2019.12.8;台中)。

橙果(2019.12.28;台中)。

開花(2020.2.23;台中)。

盛花(2020.2.28;台中)。

花近照(2020.3.24;台中)。

東海湖與楝樹(左)(2020.2.18;台中)。

  通常,每年228日之前,中部的楝樹展花,夥同我童年的印象,台灣西南部冬令的肅殺,漠漠河岸、海濱村落,台灣楝樹的枯幹備感荒涼,只是在那命運、悲愴的交響中,很快地春雷驚蟄,沉默的生機頓時出冒,這裡不用思想起,每株莊稼漢各自扛起自家命運,綻放莊嚴神聖的尊嚴與美麗。

  它的全株屬於開放自由行,因為它的本性殆即台灣郎的無政府主義主張者。

【這樣、那樣】

陳玉峯


長圓金蛛的雌蛛再度啃食黃蝶。

  大約在成功大學放暑假的七月,成功白花菜才在我山居的庭院冒了出來,七月底開始展花。

  這種外來馴化的草花,是老朋友郭長生、吳天賞教授於1979年發表的新紀錄種,1970年代在成大及附近的街道牆腳、地磚隙縫逢機滋生。它的擴散,只能在全陽光或半遮蔭的裸地上,可以說是街頭流浪兒,大約50多年來,它們也展開了「報復性旅遊」,朝向淺山路徑發展,近年暑假,在埔里成功里也爆出浪潮;同是外來的貓腥草也一樣,但是,它們各有不同的旅遊旺季,後者是春天。


成功白花菜(2020.7.29;成功里)。

  時空從來連續漸進變異而成相,各式各型各類的物種,本來就是大交響史詩的龐多音符,更且隨著年代在躍進、替換。

  我心目中的歷史,從來都是現在、未來進行式。歷史的撰寫、個人回憶或傳記,乃至任何文學,合該寫成未來進行式。

***    ***    ***

  我是不瞭解「振興三倍券」對台灣野蜂有何影響,但我在觀察牠們採取火龍花時的行為由衷讚嘆!

  牠從其他花朵工作後,轉進我正在拍攝的火龍花。

  在進入花冠筒內時,必須穿過或拂劃過火龍花的多管柱頭,出去時也一樣。進出之間,牠從容、婉轉而不自覺地傳粉;一出來到花門口,面向花門,以多隻腳迅速地整理腳上、身上的花粉,將之搓揉聚集,形成腹下的兩個花粉袋。需要左、右各一袋,而且位置得需要在全身中段的腰間,這是飛行時重力平衡的設計,左右、上下飛旋的考量。

  牠一次進去採集花粉大約五到十秒間,出來整理花粉的時程二、三十秒,整理花粉的模樣狀似拜花。

  我看見同隻野峰進出四次,我並沒有專程觀察,所以數據不過是我隨意觀看者,未經充分統計記錄。如果我想清晰、明確描述牠的採粉行為,我該架設角度交叉的兩部攝影機,拍攝後,放慢速率、分解動作,反覆校驗,我才能貼近野蜂的心識。

  觀察野蜂,最好「成為」野蜂,而不是停留在人見,然後說一堆自己臆想的妄相。一般書寫自然萬象,頻常褻瀆自然。


採花粉的時間短,整理成花粉袋的時間長(2020.7.26)。




採粉及授粉。

***    ***    ***

  我是虔敬地玩票而已。

  一隻黑翅細蟴的「若蟲」跳上火龍果的肉莖枝,手機自動調焦及手動放大的速率,難以追趕牠的敏捷過動。

  牠的紅黑色彩,豔麗到我的筆尖斷折;牠的黑球亮眼,透露著讓我感受到的黠慧。

  資料上說,若蟲期結束前,牠的顏色變綠,再長更大些,越是褐黑色。然而,我知道沒有任何一隻可以代表全部,全部必也每一隻的動態變遷的組合。螽蟴類的昆蟲,小時候我們都叫做「草妹仔」。

  群性與個性,動靜與內外,在呼與吸之間,攤開無垠大洋,連結到銀河。




黑翅細蟴的若蟲(2020.7.12;埔里成功里)。


  在薑黃的巨大葉片之間,一隻長圓金蛛好整以暇,準備二度啜食黃蝶的殘體。

  這種金蛛遍佈低海拔山區,牠的八隻長腳在靜佇時,老是兩兩合併在長方形的四象限,走動時才平均分佈。

  牠的圓網,常在24個方位上,存有多出來的,加強型的粗絲編織,蛛友們戲稱為「寫字」,字體大抵如MW的連續體,或阿拉伯文,反正是天書,我還看不懂。

  初時,我由它的結構推測,那是補強金蛛常駐在網心時,四對腳大抵即落重在此加強帶上,但也不見得,除非我做了負重拉力的測試;也許,這些白絲天書從遠處看,具有對飛翔昆蟲的誘惑力也未可知,我拍攝牠時,晃動了蛛網,這隻金蛛又前往先前牠已啃食完成的黃蝶遺骸上,第二輪(?)咀嚼一番。



金蛛「寫字」WWW

  也許我不確定,所以永遠渴望究竟;人生究竟不完、不了,所以不斷地迷人、誘人探索。

  資料上說「唯一不食魚」的牛背鷺,20207月間,我已多次看見牠們結伴來我魚池「賞花」,有時也呼朋引伴,與暗公鳥相偕前來。


黃蝶。







2020年8月2日 星期日

【長春花】

Catharanthus roseus

——小丸子花

陳玉峯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百日約三個月、千日約三年,花期要長達一季,大概只有終年開花如日日春(長春花)之類的物種,而人想好三年,可得對「好」有個寬寬鬆鬆的定義吧!古人慈悲為懷,有違四季倫常,勸世歌的尺度很寬闊。


長春盛花(2018.6.8;南寮漁港)。

  台灣上萬種本土及外來植物當中,像長春花之類的,在人、事、時、地、物全部模糊,就連抽象的美感、價值系統都當機,萬中不得一、二。

  原產於南亞的長春花,我推測是平埔西拉雅的祖先帶來的,但是是否有意或無心不可考,是無意而來栽培?或是有意而來卻逸出?逸出又徘徊,不敢融入本土行列,始終依戀在花圃庭園路邊小角落,而行為古怪新又奇?次生演替雜草族譜上,它老是流連在門口不內不外之間,有時候,卻又冒出在牆頭或屋頂上。

  它是草本也是木本;它可以是方生方死,可以盤據一地蔚為灌木狀,我見過莖基寬近5公分的老「幹」頭;它的身裁能伸又能縮,不只跟陽光量成反比,有時候又逸出了遊戲規則;它明明生殖力旺盛,偏偏開花時,雌雄蕊保守得不肯出頭;說它有毒又入藥,說它美麗又挖除,它幾乎是龍樹菩薩的八不又中道。

  在我4樓頂的花塢,它自行長出,從此成了我澆水與否的指標,只要它皺皺縮縮的,我就得立即補充。它可以全數葉枯萎,只要在臨界落葉前供水,它又可以慢慢復甦。即便枯死了,水分一注,很快地側芽再生。它是花塢、花圃、花園、林地邊緣的濕度守門員。

  如果種了園景樹,又不想花多時間栽花,卻奢望常見有花可開而樹不枯死,則長春花是首選。它對有點懶、有點風雅、有時候會說喜愛大自然的人士,大致上是最佳植栽,總之,無論從人、從植物的角度估量,長春花差不多符合小丸子的質性,所以我叫它為小丸子花——長春小丸子,永遠的三年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