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2日 星期四

【啓程之前】

陳玉峯

  ~我走進深山之深、歲月之邃~

  1912122526日,日本人經營的阿里山林場,從二萬坪車站出發,運載檜木原木7輛聯結列車,進行試車作業,抵達嘉義北門站,停留一星期供民眾參觀,揭開阿里山正式伐木營林的里程碑。該年底所運出的原木僅479立方公尺。

二萬坪的運材車。

                隔年41日,二萬坪至阿里山神木站通車,屬於阿里山森鐵的「林內線」之一。1927年之前,阿里山林場的總站及前進中心就是二萬坪,二萬坪以上,隨著伐木進程所新闢的鐵道等,統稱為「林內線」,也就是森林內的伐木、集材通道,一線穿越,上下一、二公里或更遠的範圍內,好的林木洗劫一空。1927年,這個前進中心及其火車機關庫便移上來沼平車站區。我曾經花了十多年時程,追出森鐵本線及林內線合計25條。

2020年6月30日 星期二

【蓮花落】

陳玉峯

~《妙法蓮華經》簡稱的《法華經》直接點出從蓮花「學習」而來的說法。其實「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我觀蓮華瓣落,體悟意識剎那的全觀,遠在所有感官識覺之上,更從花程了然生命原力之超越宇宙物化定律、DNA本能,以及快樂法喜的「死亡」!~

蓮花落。

        真搞不懂蓮池的花開、花謝,每一朵,都有自己的譜、各異的調。

  端午那天,挺水最高的那一大盞,微微開口,如同兜著嘴,欲語還休;鼓鼓翹翹的多重嘴唇,飽滿誘惑,像是預告花開,或讓我誤以為已然花開,或者也算花開。

  午後陣雨中,它挺拔屹立。

  隔天清晨,它業已堅挺盛放青春,嬌艷無比、不可逼視。

大頭蓮開花第二天,也就是盛放的第一天的末尾,即將閉合(2020.6.26915)。


                然而,盛展高峯期但只短短數小時,陽光下的上午10點鐘以後,它緩慢地閉合,大約以半個時辰,又縮回大花苞的模樣,但是,它合而不閉,一樣留著,欲迎還拒的圓狀開口,就這樣堅持到第三天。

2020年6月29日 星期一

玉山七日談序幕之一

陳玉峯



  不用託夢,無須神話,玉山山神直接啟發我四十年釀造的示現。

  今後四十年,必然有後世,從我的文字得到大啟發,解讀我台灣造化流轉的龐多奧秘,從而傳承台灣學的靈魂、結構骨幹與創發,也才能如實善待台灣生界、善待自己。

  就眾生(註:指地球生態系所有生物,包括人類)天演大戲而論,台灣現今植物直接受到13501850年小冰河時期及1850年迄今,劇烈的上下遷徙、南北拉鋸,或東西跨越。我宣稱這500年小冰河時期及其後的變遷,締造台灣產生數量繁多的「生態種群」,也就是型態混雜、變異多元、特徵常呈不穩態,傳統植物型態分類學往往會將之區分為二至多個分類群(taxa)的物種,卻出現在同時同地,或連續、漸進分佈在多個生態帶,而跨越一~三千公尺的海拔落差,也造成1980年代我宣稱台灣多山卻山山不同、地地互異的主因之一,1980年代以降,全球進入人為暖化的生界異象暴發期,更加速、加劇種種變異或現象,我1981年首度調查玉山的大約40年來,恰好恭逢此番大變遷,即使沒有顯著的形態變異的物種,例如玉山箭竹,自從1990年代迄今,以大約3040年的時程,即將完成或正要展開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更新與上遷。


1981年我首度調查阿里山及玉山。

  我把形態歧異,但生態地位或角色扮演相同或相近的這類植物「種」叫做「生態種群」,過往似乎只有分類學的探討,事實上最該進行生態環境因子複合型的研究,必可開啟台灣生態學的新世紀里程碑,解開若干演化機制,進而實質挹注台灣在面對全球暖化的因應之道。

  在種種連鎖網狀動態交互影響的因素當中,野生草食動物則直接介入的面向,強烈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可惜可嘆的是動、植物生態聯手或合作探討的作為始終未能真正實質的進行,就算193040年代鹿野忠雄等人的雪山合作也只是起步,卻一直欠缺夠格局、有遠見的人才投入,遑論數十年來切割化、破碎化的所謂「研究」。



台灣野山羊(徐智茂 攝)。

  我認為最後一次冰河時期北退以來,雖然可能有多次的小冰期來回,但大趨勢的增溫或上下震盪導致植被帶上遷是主要的趨勢,而小冰期加速了生輻或生活史較短的物種演化最為劇烈,然而,生輻跨越數百、千年的木本樹種,一樣有著遠比全球平均值更誇張的演化速率,這是我過往強調的,演化成新種、新變種等,非常緩慢的裸子植物,來到台灣卻快到爆,絕大部分的裸子物種,以大約150萬年以下的時程,特化為台灣特產,而我宣稱最可能是因為台灣快速、猛烈的造山運動,以及伴隨而來的劇烈崩塌,且颱風豪雨,同一時程的世代數目增加,導致世代變異與更新、交替大增,從而演化速率超快。

  畢竟通常木本物種一樣每年開花、結實或跨年,而同一母樹每年產生子實的變異,理論上還是遠低於隔代之間的變異。無論如何,台灣植物的變異與演化應是全球數一數二的境遇,極具台灣特性。

  然而,20世紀以降,由於人類摧毀原有的自然生態系,且每年引進龐多的外來種,夥同人為造成的全球氣候變遷,台灣最快速的天演速率、效率都比不上一個世紀以來的大破壞,以及250萬年來的維穩系統正在瓦解,這是全台灣最嚴重的困境;而中、高海拔目前及將來的變遷,尚可進行深入的研究,瞭解台灣天演的奧秘,或提出些微的救贖之道。

  託台灣賜福,讓我在這一生,見證有可能是台灣史上變數最複雜的默劇公演,我卻懷疑世上幾人感知或察覺。而我與楊國禎教授的因緣,在臺灣自然史上合該算是罕見的組合,他在我退休前明著說,要帶我上山走走,算是贈送我的「退休禮」,暗藏的是,責成我得了盡我們對台灣永世的天責。他認為我該為台灣生態的承先啟後,留下結構性的大筆,所以他安排了南台的槲樹調查、重返玉山群峯的歷史俯瞰,等等,更不斷分享他一生在台灣的寶貴經驗,要我整合論述,巧合的是,玉山之神賜予奇蹟,讓我們的一週天調查行無比完滿,而且,也讓我沉澱將近一年後才再度投入撰寫,心性面向始告成熟。

  某種程度,我在台灣生態的論述,晚近以來,算是楊教授與我共同執筆,因此,我所謂的「生態種群」,在分類形態變異的方面,就先請楊教授舉例幾組有趣的範例,作為細部的引言,如附註。



  附註:(楊教授撰)





2020年6月26日 星期五

噤聲蛙夜

陳玉峯


  端午前夕我前往山居。進門前的草徑上,我的手電筒照見一隻超大體型的腹斑蛙。

  牠的亮眼水黑鼓鼓,柔和無邪地看著我,我不動地看著牠。在那裡,一種和平、和祥的純粹美感,畫出一道永恆,不是烙印,而是活在的靈動。

  我們住在共同的家。

  原本每天,三、四種蛙鼓或獨奏,或齊鳴,散落白天,歡唱整夜。我一直不確定,但應該是,同個方位、同一音調,應該是同一隻的唱腔,持續不懈地鳴叫滿滿一晚,也許隔天也一樣;隔、隔天也一樣;隔、隔、隔天也一樣⋯⋯

  好奇,也奇怪,怎麼會有這麼沒有效率的求偶儀式?當然是我誤解。

  然而,端午前夜,池塘出奇的安靜。

  我沒叩問,也沒多想。

  深夜,恰好我開燈到後小院,看見一隻雨傘節,沿著空心磚的階梯,爬上來離地公尺餘的洗手檯腳。

  牠看見我靠近,慢慢地倒退下去,但後半身及尾巴,還坐在階緣。我碰了碰牠問候,牠的尾端劃出半個迴旋舞步,一節一節地消失在視野,似乎鑽進去了空心磚。

  是因為蛇族遶境收取油香錢,眾蛙才噤聲?我得慢慢叩問,如果確定,人們可否依據蛙鼓作指標?

  我想起玉山北峯頂那三隻黃喉貂。

  據說只要眾鳥發出急促的警戒聲,就是黃喉貂出巡。

  氣象站林軍佐先生說:

  那時,鳥族聲聽得出來帶有驚慌的味道,有別於尋常。


由玉山北北峯南望玉山北峯,背後,左為東峯;右為主峯(2019.8.4)。

2020年6月24日 星期三

生命盒子

陳玉峯



  工人開箱的那一幕我恰好錯失!

  是聞到340年前我幾乎成天浸泡在如是二氯化苯濃濃的味道中,我才驚覺工人們已經開了木箱。

  陰錯陽差,我錯過了第一眼開箱檢驗自己屍身的機會。

  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不知道是老天憐憫或懲罰,反正我看到我的標本櫃時,所有一包包的標本都已上了卡車,而工人正扛著二包如同水泥袋大小的二氯化苯丟上卡車,外袋破了,露出早已硬化的白色結晶體。它是揮發性的,但是由於木箱高度密閉,將近30年來,幾乎沒有外洩。我知道每一份標本完好如初。


工人一包包肢解我製作的標本。

  「這一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顆顆時空膠囊、一段段山林歲月,從仔細採集、愛心壓製成標本,整齊捆綁而扛在漫長的山林路,披星戴月,拍攝、編號、註記,然後在烤房烘乾五到一周天,鑑定或來不及一一上台紙、打字列標,如今,請你們成車丟棄⋯⋯」

  不管工頭阿強聽不聽懂,我跟他說,或者我是說給自己聽,我在埋葬我生命歲月真實的屍身。而本來,它們一直暫時奉厝在我家騎樓下,從1991年到2020619日卡車清箱為止。

  這一木箱標本彷同我青壯年時代,夢幻帝國的「約櫃」。

  我正式編號採集始於1977年,大學時代我就想建立一座純由台灣本土意識打造的「台灣生態資訊館」,內含「標本館」,大概是我初生之犢血氣剛強,對大英帝國Kew Gardens(註)的孺慕吧?!而且,我要從我自己開始,而我初步臨摹的對象,自然是己身所從出的台大植物系標本館及圖書館(註:台大一號館的一棟二層樓建物,日本人所締造),我生態知識及志趣的啟蒙處,所以我的「約櫃」中用來防蟲、殺蟲的,也是二氯化苯,以前,走進台大植物系圖書暨植物標本館,永遠都是濃濃的,它的刺激性味道。


採集編號15736的標本。

  我跟阿強說:「那2包白色刺激揮發性的藥劑是二氯化苯,致癌性毒物,要另外處理⋯⋯」,我想起標本館老輩永遠的員工高木村先生,以及圖書館鄭雀女士,他們承襲自日治時代職工遺風或涵養。他們的美德如同「無功用行」,很遺憾,我年輕時代膚淺,沒有眼光為他們做個小傳,空任落華飄零。回顧一生治學,對我實質幫助者,這些「小職員」毋寧才是最大的助力,包括我從他們口中得知的前輩風範。

  還有森林系圖書館的管理女士,他每每看著我一堆一堆學報、圖書抱出去影印而對我有著深刻的印象。1985年我到墾丁國家公園任職,他甚至還幫我影印,郵寄文獻資料到南岬。我很羞愧忘了他的名。

  我知道他們都已作古很久了;我不知道優雅的台灣法水現今還殘留多少?我熟稔的二氯化苯味道,是否隨著我的「法櫃」消失?!我曾經的「台灣生態資訊百科館」夢,想要打造台灣永世的博物自然史中心,我賣屋捐款並向社會募款,在一所大學中建造了一座億餘元的大樓,成立全國第一所生態學研究所及大學部,卻尾隨我2007年辭職之後消失。我最後一天跨出該校後,迄今未曾再進該校門一步。


我的「法櫃」於2020619日升天。

  原本該「生態館」就是為資訊、標本及圖書諸館而設計。我離開時,運走了我從大學時代一張、一張自行貼製台紙的正式標本,以及我訂製的鋼體標本櫃數十櫃,如今流落在朋友的倉庫。

  而我留在台中家庭院的「法櫃」,是1990年之前,尚未製成正式標本的素材。我這輩人,青年時代的規劃,就是一生志業的長度,期待打造永世理想的規模,今後也將如同我的軀殼,歸塵歸土去。

  2019年開始「清箱」以來,龐多的資料都讓自己感嘆:人生哪來那麼多的生命、時間,埋葬在無止境的一步一腳印啊,不可思議!別問我有無遺憾,人生如果可以重來,實務的該然我一樣不打折扣,也許可以改變的是性格與智慧吧?而一樣屬於無意義的廢話。

  要打造非常的事業,必也得在非常的時機、得有非常的人才,且該人才處於非常的位置之上?我什麼都不是?也是廢話。還好的是,自從1980年代我投入森林運動長年,成功地責成國家頒布禁伐天然林,也讓棲蘭檜木林保全下來,更扭轉若干保育概念或文化價值系統也未可知,勉強地說,我也算是打造了全國全座活體永續標本館,大概不需要我再「創設」臘葉標本館了吧?!

  去年底、今年初,我把一生在研究所收集、室內作業的文獻庫,借妙心寺永久貯放一大部分;6月清除最後的「法櫃」,宛似走進一生長廊,凝視著我結結實實的做工,我的「工」腳踏實地且探首台灣的希望,所以成就「土」,所以註定的,我得闡揚台灣的土地倫理。如同占星的朋友告訴我的:你的命底,火風佔8成以上,最欠缺「土」;我回:我以45年的山林土地調查苦行,我的「水土」就是整個台灣,補得洋溢矣!


我的研究生涯山林路。

  說來有趣,工人動手之前,我先清理了「法櫃」旁的檜木頭,以及一座「黑人」像,將之放在屋內一角。19902000年代,台灣在民主化、平反化的過程中,許多「蔣公」塑像被砸毀,後來將一些較精緻、代表性的雕塑像,集放在「慈湖蔣公銅像公園」,成為獨一無二的景點區。而在「人人喊打」的年代,有次我到某學校演講,在校園的草木垃圾集中區發現一座FRP的「黑人」塑像被丟棄,心想全球業障仇恨,多採焚燒芻像等行徑,用以撫慰受害者情緒等,其實芻像之類的物體但只象徵作用,念頭一轉又何辜?


我從垃圾場撿回來的「黑人」FRP塑像。


慈湖紀念雕塑公園(2018.6.26)。

  我撿了該雕像回來,隨手放在「法櫃」上,大約20年間,「黑人」坐鎮在「法櫃」騎樓下從來相安無事。曾經有路人特地向我們反應,夜晚走過我家門,被那尊黑人嚇出一身冷汗,意外的,它還有避邪作用哩!也曾經有人開價數萬元想要收購,我但一笑置之。

  如今「法櫃」升天了,「黑人」還在屋角落,而觀音法理自在。

  回首我山林天涯路,無論多危險的斷崖絕壁,大概因為我專注在大化流轉、萬象神奇,未曾有過任何驚惶,冥冥之中自有天地萬神護持般。

  送走我的生命木盒,我走向另片天地。

  註:台灣植物正式採集、鑑定的第一人RFortune,便是英國Kew Gardens派遣東來的,他在1854420日到淡水採集海岸植物。


「法櫃」生命盒子走了!








2020年6月23日 星期二

許諾的重量

陳玉峯



玉山。

  我該如何重回我命底許諾的聖山?

  重回聖山,必須跨越地體已知、未知的龐多大、小斷層,其中,如同今人從塔塔加鞍部為登山口處,可知否?腳下的一步,就已跨越地層史三千萬年!

  自然書寫,以無知最容易下手或啟程,奈何對老山林學習者,恰是最為艱難。一個人的人生,努力一些,只夠知道他的一無所知,充其量剛剛稍微熟悉生命共同的家園而已,既未登堂,遑論入室。

  山林生態系的研究、學習、瞭解、歸納、找尋因果關係、提出假說模式、再三驗證、反覆修訂等等,是謂「後驗」;由於上帝佈局的相關無窮,迄今為止,理性只能篩檢人們認為的顯著因子,且經檢證後,暫時認定為關鍵性的「限制因子」,殊不知所有的「限制因子」,只是時空微不足道的奈米切片,一定位即滑走。科學是人類為了肯定龐雜的心血付出,之不能沒有痕跡,而發展出來詮釋上帝的一大類型,隨著越來越多的發現,人們敬畏上帝的態度也一直在轉變,或說轉變本身也是敬畏。

  我的苦惱是蝸牛式的,隨著成長而殼愈來愈大、愈來愈重,但肉身是軟體,力道愈趨薄弱,心智愈澄明的同時也愈形上。

  按照自然科學研究的「習性」,我要再寫玉山,理所當然該回溯所有過往玉山研究的成果,包括自己將近40年來的一切認知,嚴謹地重新整合,等等,「很偉大」地有所突破。

  然而,重上玉山純粹是情,情是心。在我來說,情是找不出言語、詞彙可以表達的,原本以為我寫不出來是因為所謂學術自我要求的態度,2019730日,我啟程重上玉山之時,楊國禎教授丟給我的任務的確如此,而他在情面向的模糊表達是:他一輩子仁盡義至地,都叫我「老師」;他認為從他接受我在山林的「啟蒙」,乃至一生迄今的,生涯諸多轉折或困頓,我都同他站在一起,但他是台灣人老鄉野式的模式,拙於情感的表達,而他以他對山林的情切,認定要贈送給我這個「老師」的,最佳的退休禮物,就是帶我去幾處山林寶地,特別是屏東隘寮北溪的槲樹孑遺區等,畢竟他瞭解老山林研究者到了人生總結的階段,窮一生經驗與智能,最能寫出承先啟後的大見解,他,把我在課堂上最常向學生強調的「志業」回丟給我。他,以他「粗魯」的表達形式,傳達細膩貼心的柔情。


楊國禎教授(2019.8.3;玉山)。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墮入這樣的美麗的陷阱,偏偏玉山山神也加重這樣的氛圍,賜福我們天候上的奇蹟,因而雙重印染,成為我的執著或沾黏,以致於下山後,我就開始苦惱,導致禿筆愈加沉重到擱置。另一方面,下山後正是我延任教職一年的,最後的學期,我必須「清箱」與告別。接著,我已斷續在安排山居。山居雖是淺山,物種多屬左鄰右舍之類的,唯因久違正視,憑添新刺激,所以也就興致勃勃地開撰《山居記事》,接連寫了二本書的份量,也如同畢生的壞習慣,第一段落結束後,我慣於留下殘壘,心想,該回頭看玉山了。


心情、心境。

  我這個「惡習」:調查、撰寫、瞭解到第一階段之後,立即轉向另一議題,卻捨棄了深入的第二階段。為什麼我會這樣不專心?這是19702000年代的夢魘所造成。因為台灣山林「老化」的速率比我還要快,過往,每調查一地結束,歷經一段時程之後重臨,經常發現景物全非。所以我焦慮,我必須自我要求,我在跟時間及死亡賽跑,盡快把握留下最後的印記,無暇慢工細活。

  唉!我這輩子大抵多在這樣的「恐慌」中,銘記台灣的命運。

  202061日,我拿出錄音筆,開始要處理逐字稿還舊債之前,我反思自己的怠慢,為何丟著對玉山山神的承諾,如今才有勇氣面對?除了如上述的自我綑綁之外,其實內在真實的主因是「情」的議題。玉山是我的本命山、本命土。

  之所以遲遲不能動筆,是因為這一筆一劃,是我心要向我靈的交代,我得回到非語言界的原鄉。

  歷來有許多人問我,我的名字是不是自行改名為「玉峯」?

  我兩位姊姊叫玉梅、玉員,妹妹是玉釵。我是老三,男生,所以父母給我的名就是玉峯。一輩子從沒想過改什麼名。

  我上玉山是時代的大形勢。我唸大學、研究所的年代,正是台灣官方因應兩岸較勁,台灣重新啟動國際保育的時期。我參與第一座墾丁國家公園的資源調查及規劃完成後,緊接著團隊又接了第二座玉山的調查,所以我才獨自上阿里山(1981年),也在年尾1115日首登玉山。研究所一畢業,到林試所半年,調查的是太魯閣國家公園的植物生態,然後到墾丁國家公園任職;玉山處將成立,我又被「挖角」來玉山當保育及解說課長將近五個年頭。

  都是老話。

  無從說、懶得講,只好說是冥冥之中的底命及運勢使然,個人的意識似乎「真的」是多世緣定的吧?!而一生與玉山的因緣,套用佛教徒的用詞,真的是無比殊勝,絕大多數的履歷順理成章,形上的際遇也都正大光明。我是時空旅人,就說是世紀交替階段的使者吧,雖然一些時候有點像是「黑暗騎士」,至少,我之於玉山神靈,自認為勉強可說已有交代。

  有限的呼吸中還會再上山嗎?對我而言不成問題,無論現實或屬靈層次,我本來就是玉山。而書寫,就算是器世間與情世間的該然,也算是世間法的可能性最後的意象及影像。

  於是,我將順著沿途錄音筆,自己同自己對話的逐字稿,重新進入時空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