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6日 星期五

噤聲蛙夜

陳玉峯


  端午前夕我前往山居。進門前的草徑上,我的手電筒照見一隻超大體型的腹斑蛙。

  牠的亮眼水黑鼓鼓,柔和無邪地看著我,我不動地看著牠。在那裡,一種和平、和祥的純粹美感,畫出一道永恆,不是烙印,而是活在的靈動。

  我們住在共同的家。

  原本每天,三、四種蛙鼓或獨奏,或齊鳴,散落白天,歡唱整夜。我一直不確定,但應該是,同個方位、同一音調,應該是同一隻的唱腔,持續不懈地鳴叫滿滿一晚,也許隔天也一樣;隔、隔天也一樣;隔、隔、隔天也一樣⋯⋯

  好奇,也奇怪,怎麼會有這麼沒有效率的求偶儀式?當然是我誤解。

  然而,端午前夜,池塘出奇的安靜。

  我沒叩問,也沒多想。

  深夜,恰好我開燈到後小院,看見一隻雨傘節,沿著空心磚的階梯,爬上來離地公尺餘的洗手檯腳。

  牠看見我靠近,慢慢地倒退下去,但後半身及尾巴,還坐在階緣。我碰了碰牠問候,牠的尾端劃出半個迴旋舞步,一節一節地消失在視野,似乎鑽進去了空心磚。

  是因為蛇族遶境收取油香錢,眾蛙才噤聲?我得慢慢叩問,如果確定,人們可否依據蛙鼓作指標?

  我想起玉山北峯頂那三隻黃喉貂。

  據說只要眾鳥發出急促的警戒聲,就是黃喉貂出巡。

  氣象站林軍佐先生說:

  那時,鳥族聲聽得出來帶有驚慌的味道,有別於尋常。


由玉山北北峯南望玉山北峯,背後,左為東峯;右為主峯(2019.8.4)。

2020年6月24日 星期三

生命盒子

陳玉峯



  工人開箱的那一幕我恰好錯失!

  是聞到340年前我幾乎成天浸泡在如是二氯化苯濃濃的味道中,我才驚覺工人們已經開了木箱。

  陰錯陽差,我錯過了第一眼開箱檢驗自己屍身的機會。

  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不知道是老天憐憫或懲罰,反正我看到我的標本櫃時,所有一包包的標本都已上了卡車,而工人正扛著二包如同水泥袋大小的二氯化苯丟上卡車,外袋破了,露出早已硬化的白色結晶體。它是揮發性的,但是由於木箱高度密閉,將近30年來,幾乎沒有外洩。我知道每一份標本完好如初。


工人一包包肢解我製作的標本。

  「這一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顆顆時空膠囊、一段段山林歲月,從仔細採集、愛心壓製成標本,整齊捆綁而扛在漫長的山林路,披星戴月,拍攝、編號、註記,然後在烤房烘乾五到一周天,鑑定或來不及一一上台紙、打字列標,如今,請你們成車丟棄⋯⋯」

  不管工頭阿強聽不聽懂,我跟他說,或者我是說給自己聽,我在埋葬我生命歲月真實的屍身。而本來,它們一直暫時奉厝在我家騎樓下,從1991年到2020619日卡車清箱為止。

  這一木箱標本彷同我青壯年時代,夢幻帝國的「約櫃」。

  我正式編號採集始於1977年,大學時代我就想建立一座純由台灣本土意識打造的「台灣生態資訊館」,內含「標本館」,大概是我初生之犢血氣剛強,對大英帝國Kew Gardens(註)的孺慕吧?!而且,我要從我自己開始,而我初步臨摹的對象,自然是己身所從出的台大植物系標本館及圖書館(註:台大一號館的一棟二層樓建物,日本人所締造),我生態知識及志趣的啟蒙處,所以我的「約櫃」中用來防蟲、殺蟲的,也是二氯化苯,以前,走進台大植物系圖書暨植物標本館,永遠都是濃濃的,它的刺激性味道。


採集編號15736的標本。

  我跟阿強說:「那2包白色刺激揮發性的藥劑是二氯化苯,致癌性毒物,要另外處理⋯⋯」,我想起標本館老輩永遠的員工高木村先生,以及圖書館鄭雀女士,他們承襲自日治時代職工遺風或涵養。他們的美德如同「無功用行」,很遺憾,我年輕時代膚淺,沒有眼光為他們做個小傳,空任落華飄零。回顧一生治學,對我實質幫助者,這些「小職員」毋寧才是最大的助力,包括我從他們口中得知的前輩風範。

  還有森林系圖書館的管理女士,他每每看著我一堆一堆學報、圖書抱出去影印而對我有著深刻的印象。1985年我到墾丁國家公園任職,他甚至還幫我影印,郵寄文獻資料到南岬。我很羞愧忘了他的名。

  我知道他們都已作古很久了;我不知道優雅的台灣法水現今還殘留多少?我熟稔的二氯化苯味道,是否隨著我的「法櫃」消失?!我曾經的「台灣生態資訊百科館」夢,想要打造台灣永世的博物自然史中心,我賣屋捐款並向社會募款,在一所大學中建造了一座億餘元的大樓,成立全國第一所生態學研究所及大學部,卻尾隨我2007年辭職之後消失。我最後一天跨出該校後,迄今未曾再進該校門一步。


我的「法櫃」於2020619日升天。

  原本該「生態館」就是為資訊、標本及圖書諸館而設計。我離開時,運走了我從大學時代一張、一張自行貼製台紙的正式標本,以及我訂製的鋼體標本櫃數十櫃,如今流落在朋友的倉庫。

  而我留在台中家庭院的「法櫃」,是1990年之前,尚未製成正式標本的素材。我這輩人,青年時代的規劃,就是一生志業的長度,期待打造永世理想的規模,今後也將如同我的軀殼,歸塵歸土去。

  2019年開始「清箱」以來,龐多的資料都讓自己感嘆:人生哪來那麼多的生命、時間,埋葬在無止境的一步一腳印啊,不可思議!別問我有無遺憾,人生如果可以重來,實務的該然我一樣不打折扣,也許可以改變的是性格與智慧吧?而一樣屬於無意義的廢話。

  要打造非常的事業,必也得在非常的時機、得有非常的人才,且該人才處於非常的位置之上?我什麼都不是?也是廢話。還好的是,自從1980年代我投入森林運動長年,成功地責成國家頒布禁伐天然林,也讓棲蘭檜木林保全下來,更扭轉若干保育概念或文化價值系統也未可知,勉強地說,我也算是打造了全國全座活體永續標本館,大概不需要我再「創設」臘葉標本館了吧?!

  去年底、今年初,我把一生在研究所收集、室內作業的文獻庫,借妙心寺永久貯放一大部分;6月清除最後的「法櫃」,宛似走進一生長廊,凝視著我結結實實的做工,我的「工」腳踏實地且探首台灣的希望,所以成就「土」,所以註定的,我得闡揚台灣的土地倫理。如同占星的朋友告訴我的:你的命底,火風佔8成以上,最欠缺「土」;我回:我以45年的山林土地調查苦行,我的「水土」就是整個台灣,補得洋溢矣!


我的研究生涯山林路。

  說來有趣,工人動手之前,我先清理了「法櫃」旁的檜木頭,以及一座「黑人」像,將之放在屋內一角。19902000年代,台灣在民主化、平反化的過程中,許多「蔣公」塑像被砸毀,後來將一些較精緻、代表性的雕塑像,集放在「慈湖蔣公銅像公園」,成為獨一無二的景點區。而在「人人喊打」的年代,有次我到某學校演講,在校園的草木垃圾集中區發現一座FRP的「黑人」塑像被丟棄,心想全球業障仇恨,多採焚燒芻像等行徑,用以撫慰受害者情緒等,其實芻像之類的物體但只象徵作用,念頭一轉又何辜?


我從垃圾場撿回來的「黑人」FRP塑像。


慈湖紀念雕塑公園(2018.6.26)。

  我撿了該雕像回來,隨手放在「法櫃」上,大約20年間,「黑人」坐鎮在「法櫃」騎樓下從來相安無事。曾經有路人特地向我們反應,夜晚走過我家門,被那尊黑人嚇出一身冷汗,意外的,它還有避邪作用哩!也曾經有人開價數萬元想要收購,我但一笑置之。

  如今「法櫃」升天了,「黑人」還在屋角落,而觀音法理自在。

  回首我山林天涯路,無論多危險的斷崖絕壁,大概因為我專注在大化流轉、萬象神奇,未曾有過任何驚惶,冥冥之中自有天地萬神護持般。

  送走我的生命木盒,我走向另片天地。

  註:台灣植物正式採集、鑑定的第一人RFortune,便是英國Kew Gardens派遣東來的,他在1854420日到淡水採集海岸植物。


「法櫃」生命盒子走了!








2020年6月23日 星期二

許諾的重量

陳玉峯



玉山。

  我該如何重回我命底許諾的聖山?

  重回聖山,必須跨越地體已知、未知的龐多大、小斷層,其中,如同今人從塔塔加鞍部為登山口處,可知否?腳下的一步,就已跨越地層史三千萬年!

  自然書寫,以無知最容易下手或啟程,奈何對老山林學習者,恰是最為艱難。一個人的人生,努力一些,只夠知道他的一無所知,充其量剛剛稍微熟悉生命共同的家園而已,既未登堂,遑論入室。

  山林生態系的研究、學習、瞭解、歸納、找尋因果關係、提出假說模式、再三驗證、反覆修訂等等,是謂「後驗」;由於上帝佈局的相關無窮,迄今為止,理性只能篩檢人們認為的顯著因子,且經檢證後,暫時認定為關鍵性的「限制因子」,殊不知所有的「限制因子」,只是時空微不足道的奈米切片,一定位即滑走。科學是人類為了肯定龐雜的心血付出,之不能沒有痕跡,而發展出來詮釋上帝的一大類型,隨著越來越多的發現,人們敬畏上帝的態度也一直在轉變,或說轉變本身也是敬畏。

  我的苦惱是蝸牛式的,隨著成長而殼愈來愈大、愈來愈重,但肉身是軟體,力道愈趨薄弱,心智愈澄明的同時也愈形上。

  按照自然科學研究的「習性」,我要再寫玉山,理所當然該回溯所有過往玉山研究的成果,包括自己將近40年來的一切認知,嚴謹地重新整合,等等,「很偉大」地有所突破。

  然而,重上玉山純粹是情,情是心。在我來說,情是找不出言語、詞彙可以表達的,原本以為我寫不出來是因為所謂學術自我要求的態度,2019730日,我啟程重上玉山之時,楊國禎教授丟給我的任務的確如此,而他在情面向的模糊表達是:他一輩子仁盡義至地,都叫我「老師」;他認為從他接受我在山林的「啟蒙」,乃至一生迄今的,生涯諸多轉折或困頓,我都同他站在一起,但他是台灣人老鄉野式的模式,拙於情感的表達,而他以他對山林的情切,認定要贈送給我這個「老師」的,最佳的退休禮物,就是帶我去幾處山林寶地,特別是屏東隘寮北溪的槲樹孑遺區等,畢竟他瞭解老山林研究者到了人生總結的階段,窮一生經驗與智能,最能寫出承先啟後的大見解,他,把我在課堂上最常向學生強調的「志業」回丟給我。他,以他「粗魯」的表達形式,傳達細膩貼心的柔情。


楊國禎教授(2019.8.3;玉山)。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墮入這樣的美麗的陷阱,偏偏玉山山神也加重這樣的氛圍,賜福我們天候上的奇蹟,因而雙重印染,成為我的執著或沾黏,以致於下山後,我就開始苦惱,導致禿筆愈加沉重到擱置。另一方面,下山後正是我延任教職一年的,最後的學期,我必須「清箱」與告別。接著,我已斷續在安排山居。山居雖是淺山,物種多屬左鄰右舍之類的,唯因久違正視,憑添新刺激,所以也就興致勃勃地開撰《山居記事》,接連寫了二本書的份量,也如同畢生的壞習慣,第一段落結束後,我慣於留下殘壘,心想,該回頭看玉山了。


心情、心境。

  我這個「惡習」:調查、撰寫、瞭解到第一階段之後,立即轉向另一議題,卻捨棄了深入的第二階段。為什麼我會這樣不專心?這是19702000年代的夢魘所造成。因為台灣山林「老化」的速率比我還要快,過往,每調查一地結束,歷經一段時程之後重臨,經常發現景物全非。所以我焦慮,我必須自我要求,我在跟時間及死亡賽跑,盡快把握留下最後的印記,無暇慢工細活。

  唉!我這輩子大抵多在這樣的「恐慌」中,銘記台灣的命運。

  202061日,我拿出錄音筆,開始要處理逐字稿還舊債之前,我反思自己的怠慢,為何丟著對玉山山神的承諾,如今才有勇氣面對?除了如上述的自我綑綁之外,其實內在真實的主因是「情」的議題。玉山是我的本命山、本命土。

  之所以遲遲不能動筆,是因為這一筆一劃,是我心要向我靈的交代,我得回到非語言界的原鄉。

  歷來有許多人問我,我的名字是不是自行改名為「玉峯」?

  我兩位姊姊叫玉梅、玉員,妹妹是玉釵。我是老三,男生,所以父母給我的名就是玉峯。一輩子從沒想過改什麼名。

  我上玉山是時代的大形勢。我唸大學、研究所的年代,正是台灣官方因應兩岸較勁,台灣重新啟動國際保育的時期。我參與第一座墾丁國家公園的資源調查及規劃完成後,緊接著團隊又接了第二座玉山的調查,所以我才獨自上阿里山(1981年),也在年尾1115日首登玉山。研究所一畢業,到林試所半年,調查的是太魯閣國家公園的植物生態,然後到墾丁國家公園任職;玉山處將成立,我又被「挖角」來玉山當保育及解說課長將近五個年頭。

  都是老話。

  無從說、懶得講,只好說是冥冥之中的底命及運勢使然,個人的意識似乎「真的」是多世緣定的吧?!而一生與玉山的因緣,套用佛教徒的用詞,真的是無比殊勝,絕大多數的履歷順理成章,形上的際遇也都正大光明。我是時空旅人,就說是世紀交替階段的使者吧,雖然一些時候有點像是「黑暗騎士」,至少,我之於玉山神靈,自認為勉強可說已有交代。

  有限的呼吸中還會再上山嗎?對我而言不成問題,無論現實或屬靈層次,我本來就是玉山。而書寫,就算是器世間與情世間的該然,也算是世間法的可能性最後的意象及影像。

  於是,我將順著沿途錄音筆,自己同自己對話的逐字稿,重新進入時空隧道。





2020年6月20日 星期六

〈山之巔〉

陳玉峯


〈山之巔〉,陳立栢先生提供。


   寫了〈玉山積雪〉和〈千古不休〉兩篇短文之後,先在部落格、臉書po出前者,老友美惠小姐留言:「原來〈玉山積雪〉畫作是有著畫家這樣的控訴」,我回答:「無法如此肯定,這只是我個人感受與看法,必須尊重別的見解。」;而彭教授來訊:「關於〈玉山積雪〉是否需以228的大環境背景為基礎而詮釋,我持保留意見;陳的作品氣質,本就具有一些粗獷、原始的感覺,這幅作品承襲他既有風格而作,近景、遠景互為呼應,層層脈絡堆疊,未必是悲戚之聲;而如他的〈嘉義公園〉,其大樹變形得何其厲害;另幅〈琳琅山閣〉可反映他的色彩本來就傾向凝重,不全然寫實。〈玉山積雪〉的面積很小,在這種色彩濃度下,看來是沉重,但是否有反應時局的心情,可商榷」。

  彭教授專業藝術,自有其全觀俯視的角度,推論自有其可能性;張美惠小姐則補註:「⋯⋯一幅畫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每個人有其不同的體會和感受⋯⋯」,我始終認為,是因為人類的意識流本來就是極其動態流變,正因為語言、文字極其有限,無能傳達意與識的夢幻遊走、電光石火,因而才需要形形色色永遠創新的龐雜的,所謂「藝術」的表達,也免不了是時代氛圍的產物,得以在重重框架下,以其主體超越文化的薰習,照見如所從來者,才是我心目中的「真」品。

  藝評界濟濟多士,涵養深厚者甚眾,不必我置喙。我全然視因隨緣,但不脫離裸真,更避刻意,我只寫我心第一直觀意象。

  當我將拙文捎給陳立栢先生之後,意外的,他又要助理冠儀擲來另幅小品〈山之巔〉,附註:

  「〈山之巔〉,紙本水彩,26.9x35.3公分,193993日。

  此作是陳澄波大女兒陳紫薇結婚時,於歸寧簽名簿上的隨筆,描繪的是大塔山。」

  我一看叫了聲:哈!脫俗之俗。

  前輩的「大塔山」脫胎於玉山,根本就是玉山。大塔山本來就是老玉山。

  過往我上野外課或帶隊解說大塔山時,為增強學員對大塔山是阿里山脈最高峯及其地形特色,曾將未必事實的地質學者的假說賦予類神話故事:據說數百、千萬年前,台灣尚未冒出海平面的遠古時代,海底造山運動劇烈。大塔山或阿里山脈原本是騎在玉山山脈的上方地層。由於挺升迅速、暴烈,有次最龐大的地滑崩瀉在海中發生,從現今玉山龍脈上方滑落的超級大地層,下掉形成阿里山山脈。然後,板塊持續擠壓,250~300萬年前,秀姑、玉山等脊稜軸線冒出海平面,好久以後,原本在上層的阿里山脈才出海。

  從此,大塔山神一直心懷不甘,嚥不下這口氣,於是屢屢上舉左手抗議。它那半握拳頭的左手,就是從現今沼平或第四分道看向大塔山頂的模樣:食指到小指就是大塔山頂那排巨岩塊並列,左側還有一塊巨石就是大姆指,大姆指永遠比著左拳頭的印象:恁爸才是第一名!恁爸才是No.1!然而,畢竟現今沒人記得這段海底滄桑史,且阿里山脈從出海迄今只是中海拔,鬼才相信你是「最高山脈」,因此,它的大姆指不敢出頭,只成彆扭的一團。


大塔山頭。

大姆指。

大塔山。


祝山頂曾經的觀日樓所在,就是華山松、鐵杉的原鄉之一。


  這就是大塔山頂拳頭形狀的由來。

  畫家大概念茲在茲於玉山,隨筆一抹蜿蜒,大塔山成玉山,無意中畫出了這段前世今生物語。

  為何確定畫家是在阿里山沼平車站附近所見大塔山?底部一排的柳杉是明證。

  然後男女主角在右邊,二株華山松從地衝天,視覺上比大塔山還要高,然而,我要數落畫家前輩,是否還有沙文主義情結或本位主義?如果高松是男,女士矮松不得出頭天,是即沙文;如果高松是女,自然是自家本位主義?如果男女平等,有違當時台灣風氣,違和而無法平衡陰陽?因為是喜宴,講究成雙入對,所以柳杉勉強算是十株、松一對,不得造次又有點頑皮(註:1939年位置上有潛在可成另一株,也可屬於左第一株的側枝);為何我確定男女主角是台灣華山松而不是台灣二葉松?因為松針是四或五針一束,而不是二針一束,而且,這對新人是從祝山頂或稜線,下凡到沼之平,沼平是不會有松樹的,除非刻意種植,所以女男主角是在「山之巔」,下山到沼平接受眾人的祝福。

  全畫清朗單純,喜而不俗。而我敢說畫家老爸大概喝了不少酒,他讓華山松樹幹長出玉山圓柏型的側枝,夥同女男主角高高超越柳杉人造林,更躍上「山之巔」(註:阿里山的松樹本來都在祝山等稜頂上)。

  畫家在率性、瀟灑之餘,對這對新人的期望頗高。我說脫俗之俗在於還得墨守社會規矩,而在隨手一揮而就的運筆過程中,縝密的心思躍然紙上,我想畫家極其敏銳。

2020年6月19日 星期五

〈千古不休〉

陳玉峯



〈千古不休〉,陳立栢先生提供。


  與陳澄波文化基金會陳立栢董事長通過電話之後,是夜,基金會助理何冠儀小姐傳來陳澄波前輩最後遺作〈玉山積雪〉的照片原檔,另加上畫給兒子的一幅〈千古不休〉、手寫遺囑及遺體照片檔。

  我第一眼看見〈千古不休〉的瞬間,如同閃電般的觸擊,是靈魂戰慄的美感,帶給我酷愛的神韻。後來再看,第一眼的靈會不見了,代之以古典的雅緻。

  就是那剎那的靈會,彷彿我了然前輩當下的心情與意境。

  一樣以玉山北峯、北北峯,經主峯,延展到南峯為主背景,前(下)展如同〈玉山積雪〉至少超過三、四層次低山巒的勾勒,隨性寫意、信手拈來,帶有淡淡的東方水墨畫風,卻具有西方油畫的渾厚,而半空中的兩三朵高積雲的率性,透露出父執輩對晚輩的幽默。然後,主題是直貫天地的三桿枯木,直現「千古不休」的氣概!

  有趣的是這三桿枯木,筆直的單幹表明它是冷杉的骨架,側枝卻非輪生枝條的冷杉,改以玉山圓柏曲張有勁、力搏山河的堅韌,直把生命的意志力逼出。

  寫生絕非寫實而已,實相在心,形隨意轉;實相非相,藉相說法。

  我看〈千古不休〉足以會意千古,只是輕鬆。而玉山恰好是整個嘉義市無以倫比的靠山,它以全台灣的中軸線為骨幹,背後另有一條更龐大的中央山脈主軸最高山的秀姑巒。就我體會,秀姑巒中央山脈是本體,玉山是應現,而嘉義恰好是個天地香爐三太子,這是台灣禪的大地理,所以嘉義得天獨厚,恆坐大穩態,人才多渾厚內蘊;而楬櫫台灣禪的天才嘉義梅山李岳勳前輩;示現台灣禪法相的奇人陳澄波先人!

  基金會傳來檔案的前註:「⋯⋯其中,有兩件是陳先生(註:立栢)父親陳重光先生過世後才找到的,截至目前為止尚未曝光⋯⋯」

  我故鄉北港鎮是嘉義市的外圍,父母家鄉冥冥中賜予我玉山之名,而玉山山神庇蔭我一生,臨老要我示現本命土的本來真面目,〈千古不休〉正是指月之指,意在我玉山精神、台灣文化的根荄!


2020年6月18日 星期四

〈玉山積雪〉

陳玉峯


 〈玉山積雪〉,陳立栢先生提供。

  第一次凝視〈玉山積雪〉畫作時,我的直感很凝重,無論怎麼看,都不是我所熟稔的母親母土本命山的氣質或風格。

  濃稠密佈且滯留的烏青雲,低海拔或平地的暗紅血塊緩緩流動且上溯山林;右下角山坡地撕裂的崩塌帶,有違自然傾瀉感,活似一個背後披著血腥風衣的怪獸張牙舞爪。而山林以及全畫作抑悶膠著,只有玉山主峯南北稜線的一帶白雪,隱約透露出純潔堅貞的張力,將全畫作撐出希望與力道。

  這是記不得好久以前的印象。

  第二次看這幅畫是在201983日晚上的電腦螢幕上,地點在海拔3,858公尺的玉山北峯玉山氣象站。



交通部中央氣象局玉山氣象站(2019.8.4)。


玉山北峯(2019.8.31110)。

  氣象站工作人員林軍佐先生對這幅畫情有獨鍾,他是在接受我訪談氣候變遷、台灣下雪愈來愈少,而我懷疑初雪日期也愈來愈晚時,他電腦開機,找出這幅畫作,然後告訴我:

  「⋯⋯我之所以對陳澄波前輩這幅畫作起了注意,是因為有天我在這裡窮極無聊,而嘉義市不是很多地方都樹立著陳澄波的畫作嗎,我腦海閃進了這些影像,我開機輸入陳澄波畫家⋯⋯而這幅〈玉山積雪〉是1947年他的最後遺作之一,描繪該年的玉山雪景。我假設澄波先生當時是忠實地呈現他所看到的雪景,那麼,我推測該年的積雪線應當下到塔塔加鞍部⋯⋯」



二度接受我訪談的林軍佐先生(2019.8.4;玉山北峯)。



嘉義街頭的畫作(2010.6.22)。


  「⋯⋯據說,據說啦,這幅畫是他太太把它藏在神主牌的後面才沒被收走的⋯⋯(註:事實上藏在神主牌後面的,是陳澄波先生的遺照,而不是這張畫。)」

  就在台灣最高的房舍內,我心頭猛然一震,原來、原來這幅畫是1947年的玉山雪景,而陳澄波先生是在該年325日壯烈犧牲於嘉義火車站前,難怪、難怪我在不明究裡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此畫時的,強烈的壓迫感,天啊!這幅畫豈不是中國暴虐的見證?

  我不能武斷地想像,所以我上網搜尋畫家的故事,而嘉義市文化局的資訊上解說了該畫的一些細節,夥同其他網路上的報導,包括有人說該畫是在嘉義市畫家故居蘭井街所見的玉山寫生;有人說是在嘉義市役所附近;也有對照古代《諸羅縣志》、輿圖等,敘述得好像煞有介事,讓我這個老山林工作者啞然失笑。

嘉義市役所。


  純粹就地圖而言,玉山北峯至玉山南峯閉鎖曲線峯的直線距離不到6公里,玉山主峯至嘉義市距離560公里,玉山南、北峯到嘉義市的地圖三角比例,可以張開的角度不到3度,更不用說人的身高2公尺以下,兩眼的距離通常在20公分以下,依嘉義人眼所見的玉山北至南峯,視角能有幾度?不過是逗點大,何必在文字、語言上作無謂的誇張?

  我在高速公路上,嘉義五虎寮附近皆看得到玉山主峯的點狀影像,對照〈玉山積雪〉畫作,不會想要去對現今「資料」作何評述,因為根本不是重點,我所關切的是藝術本身的象徵內涵,以及畫家靈魂心思的感受。之所以花了上述小段贅語,只希望國人稍稍注意於一下「事實」、「如實」罷了。



從射日樓俯瞰嘉義市。

嘉義市最高點射日樓頂(2016.6.7)。





陳澄波畫家故居(2017.4.5)。


  〈玉山積雪〉的山景,可能是畫家在嘉義市,以望遠鏡觀察,參考他人照片、古籍(?),夥同他的若干先前意象,下意識及潛意識的迴盪中,反覆揮灑著時代的苦悶,所凝聚出來的意象,象徵著隆冬台灣的陰翳籠罩、山河蒙塵,而作者苦心孤詣的心志,正如脊梁山脈一帶的皚皚白雪,在日月無光的困境下照耀大地。此作,絕非純粹寫實之作。

  而畫家作畫的時日,最可能解開此一意象之謎。

  所以我去電(2020.6.17)畫家的長孫,向陳澄波基金會董事長陳立栢先生求助。我問此作是否在228日之後完稿?

  陳先生答:「⋯⋯阿公於1947312日進入KMT黨軍官僚據點之後,就沒能出來,卻在325日被帶到嘉義火車站前虐殺,這幅畫有可能在228日前後完成,事實上,1947年初台灣即已動盪不安⋯⋯」

  雖然無法肯定畫作創作的時日,我的直覺可能相差不多,我必須查閱194712月,以及194612月的氣象資料,也就是現今存放在玉山北峯氣象站的,自建站以來的「玉山氣象月報」,才能確知降雪記錄,同時可能有助於推敲畫作依據的時空背景。(最早的月報輯是19431947年)

  然而,記憶依稀,我在201983日夜間翻閱,似乎日本人的記錄終於19455月;國府時代的記錄始於19474月,果真如此,明確氣象的線索無望,也許林軍佐先生可以幫忙在北峯查閱一下。




玉山氣象月報輯(2019.8.3;玉山北峯)。



19455月的月報2019.8.3;玉山北峯)。


19474月的月報2019.8.3;玉山北峯)。


  唉!我在生態調查之餘,思慮無法周到,匆忙拍攝氣象月報輯,缺乏明察秋毫的涵養。

  另則可由中央氣象局打字稿的彙編搜尋,而我原本的幾大冊早已束諸高閣,貯放在台南妙心寺了。

  撇開這些考據或訪談,我還是偷懶,只回到本文初衷。

  1947228日導火線爆發之前,全台灣早就陷入不同文明、文化的歷史傾軋期而動盪不安;2.28之後的武裝衝突更不必說。

  當時,國府嘉義市府官僚及軍隊被圍困在水上機場,軍隊以迫擊砲射擊嘉義市區,造成市民死傷。為避免傷亡持續擴大,嘉義市台籍精英潘木枝醫生、盧鈵欽牙醫師、戲院老闆柯麟先生及陳澄波畫家等一行,於312日前往水上機場交涉和平解決。不料,一進去之後,再也沒有出來,最後於325日,這幾位和平使節被槍決在車站前,且曝屍多日,用來警告台灣人民。

  1947年台灣文化菁英之一的陳澄波先生固然不會想到〈玉山積雪〉會是他的最後遺作。他完成畫作後,將之贈予「結拜」(?)兄弟的柯麟先生,更不料這對義兄弟在同一天被國府黨軍槍殺。

  後來,陳澄波夫人張㨗女士感於最後遺作理應典藏、永世誌念,遂以另幅畫作,向柯麟烈士的遺族交換。

  〈玉山積雪〉木板油彩為23.5x33公分板幅,不僅是台灣鼎革的歷史象徵,也牽扯兩位烈士義兄弟的情誼,而主題正是台灣母親母土的最高代表,最奇妙的是,我研究調查玉山40年,最後卻在玉山北峯頂見證這幅玉山精神,我不得不感懷、讚嘆玉山山神的巧妙安排,事隔將近一年,我開始整理、撰寫玉山物語之際,我才明白造化神奇!合該是玉山山神責成我,道出這幅畫作的神髓吧?!

  立栢先生在電話中告訴我,他會央人將此畫作的數位原檔傳給我,也會將陳澄波先生十餘張遺書傳我。

  我一生為台灣250萬年自然史立傳,天文、地文、人文、生文恆為一整體,我的任務還很漫長!




 另一位台灣本土畫家陳來興先生為我畫的素描(2016.9.18;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