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1日 星期五

來興仔有隻鵝<上>

陳玉峯

陳來興1990畫作〈放浪的人生〉,三筆夭壽簡單的線條滑出的左眼眶及眼珠,直叫關曉榮銳利的靈魂瞬間逼出。

陳來興與筆者合影(2016.9.17;台南)
§鵝大師
台灣藝術怪咖來興兄繪畫的啟蒙大師是一隻鵝。
一九五六年中台灣的那隻鵝,成了小來興仔生命的胎記,也成了台灣繪畫史上無形的銘刻。
「那隻鵝最漂亮的是脖子一路滑下來的樣子,那感覺美妙,我就把它畫了出來,雖然比例並不正,但我在畫時是很果斷性、決定性地,我認定是什麼就是什麼,那個意象,感覺足爽!一筆呵成,但不單調。老師看了說讚!
比例寫實性跟感覺是兩回事……」
事隔約60年,那隻鵝依然活跳跳。

§撇出來爽
知道來興仔這個人,應該是在1992年前後。
1980年代揭開了台灣精神的「文藝復興運動」,草根弱勢的心聲漸次浮上檯面。我認識的一些朋友,大抵都是在街頭抗爭行列上相遇的。
1987年以降,我在台中的兩所大學兼課,鼓吹保育運動。1989年辭掉公職,直接投入林俊義教授的立委選舉,從此大抵是全職的社運類。於是,常常與教師聯盟可愛的一群朋友接觸,也知道有個憨厚的老實人,聽說是畫畫的。
2016918日,我專程到和美找這個人聊天。
閒談中我說一輩子沒做「社交」,來興兄接腔:「這個我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了!」
是啊!我與來興兄就這樣,大概擁有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期間,彼此只像是原始森林中,距離遙遠的兩棵樹,我們只知道彼此是「同一國的」。
2015年,蘇董與我帶著成大學生前往慈林基金會,拜會林義雄先生,蘇董看見慈林佈陳著來興兄的鉅畫心生歡喜,回來後由畫家陳聖頌引介,而到了來興仔的畫室相識。2015726日,我在彰化舉辦廣播節目的聽友會及辦公室開張,蘇董邀請來興兄、林秀免嫂光臨,我與來興兄一見如故。2016年暑假,我二度辦聽友會,秀免嫂還是前來捧場。2016917日蘇董在台南辦音樂會,來興仔夫婦又與我在蘇董店面相遇。
用餐前後,來興仔首度與我對話。
扯了半天只為說一句:本來就相識的人,卻得繞了東北與西南,跨時將近25年,總算交談了!
餐桌上,我沒衛生地問了一句:
「在你傑作的畫布上畫下『致命』的一筆爽,還是撇大條時滑出那瞬間爽?」
「當然是拉出來爽,這是切身的問題!」大家捧腹大笑。
大家都是鄉間草地人,彼此肆無忌憚嬉鬧,如同鵝群嘎嘎叫。而來興的中氣與嗓門讓我第一次開了「眼界」,這傢伙渾厚到足以大唱歌劇的低音。
飯前,我拿出望春風電台嚴玉霜台長託我捎給蘇董的一瓶限量好酒,來興仔看到了直淌口水,「不得已」我開瓶讓他先喝了一口。
許是陳年酒香,我無由來興起一念頭,我該跟這位名震國際畫壇的大師認真一談,因為我長年不都在訪談台灣的草根文化?
然而,我始終沒看他的畫作,對他的故事也徹底無知。先前,在慈林樓下大廳後堂瞧見他的鉅作,又教我「不忍卒讀」或不想細細品味,因為,我長年糾葛在台灣的不公不義已經夠不堪了,實在不想走進他把KMT霸凌台灣人七十年的罪孽,刻劃成為凌虐的線條與色彩。我不知道該畫的用意,上述但純粹是種個人的直覺反應罷了。
可是,又有一種劇烈卻沉默的吶喊在心裡翻攪。
該夜我們到了音樂會館,會同林義雄先生、方素敏女士伉儷;鄭邦鎮偕夫人伉儷;妙心寺法師們等,聆聽了一場腦波的按摩,之後,各奔歸途。
隔天早上,無由來的,我撥了電話,我要拜訪來興兄嫂。因為他們上午參加彰化反空汙示威遊行聚會,我們約下午四時在他畫室。

2015830日於彰化,筆者首度舉辦聽友會,陳來興先生致辭,兩人總算相隔大約4分之1個世紀後,再續前緣。

2016917日,在台南首度與來興仔頑童聊天。左起林秀免女士、來興仔與蘇董。


來興仔伉儷與兒子陳凱軍(彰化;2016.9.18)。


§繪畫是什麼碗糕?
我一生都不大「懂」藝評家、教藝術的人在講的,何謂了不起的藝術,而且我夠愚蠢,高二以前誤以為「看懂一幅畫」就是「掌握作畫者想要傳達的旨意或意念,並且看出作畫者作畫時內心在想什麼?」。當然某種程度這樣說也沒錯,再者,還得加上技巧、功力、構圖、色彩、透視、黃金比例、幾何參數等等,基本作畫能力或程度等第的解析,卻忽略自己真實的感受、美感震撼的強度、引發聯想或想像的向度及深度,或最簡單的,直覺好惡的坦然相信自己的領會或感悟。這只是個人先前被誤導,或環境因緣所造就,以及台灣教育形塑沒主體的自卑,或缺乏自信之所致。
隨著無窮對人生困惑的渴望答案,我狼吞虎嚥我們年代中各種知識與資訊,從天文、數學、文學、史學、音樂、哲學、地理、工技、經濟……林林總總,上窮碧落下黃泉,常常一天看完「新潮文庫」叢書的一本,對中國古典文籍乃至佛經,或所謂經、史、子、集,也照「吃」不誤。自我磨練的結果,漸漸理解知識的種種面向,學會了主、客觀的自我解析。
這幾天信手翻了來興兄的文、圖才知道,我們閱讀書類的重疊度很高,或許這也是同時代的必然,但顯然我們各自偏好的思想,竟也雷同。
而大約到了高三,我對繪畫藝術大抵有了相對定見,甚至到了花甲之年也沒啥多少長進。在此,我稍加說明青年時期對繪畫的看法,或我對藝術的認知。因為我要寫來興兄這個人或畫,我必須暴露自己的無知,方可避免誤導別人對來興大師錯誤的解讀。
人類最早的畫作,大約是78萬年前的洞穴等壁畫,主要是功能性的溝通,以及對生、死等原初自然萬象的若干思考,表達人腦對宇宙、環境的想像,基本原因是因為人類是羣體性的共生,從群體生活中發展出來,輔助組織群體的工具性使用。
隨著社會結構的演變愈趨龐大與定型,繪畫等所謂視覺藝術產生了複雜的分化,以及龐多附加價值的效應或用途發生,但上述根本的原則並無太大改變。
我主觀認為,「好的」藝術,就是足以反映時代的夢魘、集體的理想、心聲,或普世的人性,加上符合特定時空的人們的喜好程度、厭惡偏見等,從來都是流變萬端、交互影響的。
文字的藝術叫「文學」,文學與報導最大的不同是,後者看過後沒多久就忘掉了,好的文學大致可以像是鬼魂般地,無預設而三不五時地,出現在神經傳導上;有人跟我說「聽不懂交響曲或某些古典音樂」,我跟他說:「放下懂不懂,多聽幾次,聽到某個程度讓你開始起乩時,就是你的啦!」,然而,如果還是「沒感覺」,那就千萬別虐待自己了!
繪畫呢?歐洲在希臘文明後期,崇尚自然主義,隨著基督宗教幹掉了希臘、羅馬萬神之後,進入了「精神蓋過外表真實」(註:湯因比的話)的中古時代,直到義大利開展的所謂「文藝復興」,把希臘藝術後期的自然主義找回來,更加上時代的新創意,視覺藝術創作者解放了幾百年精神體制的舊典範,重組了他們認定的新現實與新美感觀。
其實,人類的每個世代都在創新,更在進行「文藝復興」。「文藝復興」從來都不是固定化、特指化的專有名詞,但是因為歐洲在宗教全面統治下的時程太漫長且霸道,而時代走向解放,舊典範解體,雨後春筍般多元向度迸放,於是,人文主義興起(註:現今研究生撰寫論文必須嚴謹使用文獻引證或參考文獻,就是人文主義規定下來的遊戲規則之一),現代科學萌芽,哲學、藝文或全方位文明或文化的躍動萬家爭鳴。
到了19世紀,寫實的畫作直逼攝影照片,也因後來照相機的問世,加上社會大變遷,達爾文演化論、生物學、精神醫學等等大躍進,思想、信仰大翻轉,更因到了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劇烈地打掉了「本質先於存在」的舊理念,不僅哲學興起了「存在主義」(註:20世紀西方三大哲學主流學說之一),寫實主義被攻城掠地,西方畫界的變遷,我已簡述在給朋友的書信中(收錄在陳玉峯,2011,《山‧海‧千風之歌》,162-171)
該文我直接批判「紐約時報」著名藝評家約翰‧羅素之吹捧畢卡索。而畢卡索的偉大與定位(永遠在變)無庸置疑,藝評人的「胡說八道」才是我所厭惡。

§畫作與個人
不囉嗦了我直接說,我看畫的第一步是「有沒有感覺,會不會起雞母皮?!」,如果足以引發我視覺神經衝擊的,我大概就會去探索它的三大面向:
1.普世情懷、集體夢魘或理想反映的程度。
2.時代特徵或典範指標的呈現。
3.個人風格、表達技巧。
其他,加上觀賞者的人生機運、成長環境,個別人格或性格的偏好,等等。
事實上,前兩項甚至三項都有重疊,其他或稱因緣際遇,或稱命與運。
過往數十年,我在山上拍攝自然景致或植物等,我在按下快門的瞬間,就知道好照片的可能性有多高?等到照片(幻燈片)洗出來了,我一一檢驗清晰度、水平線、構圖或主題、四個角落或全畫面有無缺點、比例或色塊重量有無平衡、視覺強度或張力充不充分……,這些檢驗相當於作畫者的風格、技巧或綜合言之叫「天分」,當然其有很大比例是學習、感染而來。
我挑出覺得滿意的作品之後,最後一道手續,將之由幻燈機打放在銀幕上。一投射出來的瞬間,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的,大叫一聲「讚!」或「幹」的!就對了。自己確定,感動不了自己心靈深處的作品,別想要感動別人。
我在自然生界調查、徘徊四十年,我對美學或「美」的本質認定為:在宇宙天體乃至萬物演化的過程中,曾經跟我(個體)同源程度最高者最美!因為演化是分化的,美的本質就是靈魂原鄉認同或合一的程度。探尋美的原鄉的過程,變成了找尋「回家」的路。
台灣主體認同的程度,也就成了台灣藝術核心的問題!其實全球歷史、普世人性皆然,只不過因為台灣歷史的境遇或不幸,教我必須強調這核心!

§來興仔就是來興仔
2016918日我與來興仔伉儷(以及後來晚餐時出現他倆的兒子,陳凱軍先生)暢談之後,回到家裏打開他給我的幾本書或畫冊,想要瞭解歷來台灣對來興兄的藝術的解讀或評論,看看有什麼欠缺的,我來作畫蛇添足的補充。不料隨手一翻後,我不想看了!管他別人多偉大的見解。
為什麼?因為目睹人家說來興仔是「台灣梵谷」,我就「看破腳手」矣!
蜘蛛是蜘蛛、旯犽是旯犽,幹嘛要將「豬母遷去牛墟」!幾十年了,許多台灣人始至終要實踐「台灣的天空很希臘」,要建設台中的「巴黎」、台北的「瑞士」,幹!就是不要讓台灣是台灣!
來興仔誠然受到梵谷筆觸強烈的影響,以及曾經的孺慕,那只不過是生命張力的旗鼓相當,且胃口相符,關鍵是在兩人同樣具有對生命質感強烈的反應,不同的是,折磨梵谷的是母體的宗教文化;席捲來興仔的,是台灣外來霸權的殘忍或凶狠,還有太多的天差地別。
站在另一個角度,人家要說梵谷台灣、台灣梵谷也無不可,我何必犬儒主義式的「誶幹譙」?!沒錯,可以不必激烈地反應,也可「同意」該等聯想。然而,那是從畫面筆觸表象在看,但一旦一開始就置入如是想像,則來興仔的神髓就很容易被矇蔽掉了!
來興仔這個人跟其畫作的神髓,依我感受,在於台灣裸真的剎那靈擊,所有感官視覺毫無分別的統合應現。他把形形色色的知覺,融化為單純的一個意念,而不假思索,「是什麼,就是什麼!」聽,1956年那隻鵝的一聲高吭,傳播跨越過去與未來,烙印1950年代到如今,到將來的台灣印記。他將台灣活體歷史或時空場景,提煉成平版的立體、立體流動的平版!他抓住了不思不想的當下,人的總體感覺,毫不遲疑,開天闢地直砍而下。
我寫到這裏才突然明白,對喔,為什麼我會在台南的餐桌上,將撇大條與他快筆的刷下作瞬間的連結,原來自己也是感覺先行,而後才有語言、文字。
由於他要表達的,是整體感覺的一體成形,他不可能臨摹書畫為寫實,然而他的畫徹底是寫實,寫出台灣將近七十年來,讓人心糾結成團;讓痛苦血淚凝固;讓時空榨揉出一滴滴的淚水或血水;讓孤寂鞭笞成彩色的吶喊;讓張牙舞爪的暴政影武者,被他身心靈奮力的一撞擊,潑灑出畫布上,如同廣島、長崎原爆瞬間,人體蒸發,卻在消失的剎那,留下牆壁上的一道身影。
也就是說,他表達了普世人性、整體心靈的感動;他忠實呈現台灣超過一甲子暴政下的時代特徵、集體夢魘與良知的吶喊;他以獨特個人的裸真,淋漓盡致地控訴這個世界。他是跨越時空,跨越寫實的台灣場域詩人。他的畫作,可以為台灣留下世界集體遺產之一!

§《陳來興畫集》
可是我必須坦白,這之前我從未認真看過他的畫作,基本上,我是在寫他這個人。當我面對畫室中的他及他的畫作,我完全沒有什麼畫家不畫家、藝術不藝術的狗屁嘮叨的假名相或垃圾意念。本文之前段,我稱他為什麼「國際大師」之類的狗腿子吹捧,純粹是「見山是山」到「見山又是山」的從俗罷了。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可愛的真人,如果加上不必要的其他,則成累贅或多餘。
談他的畫,我只以1991年金石畫廊出版的《陳來興畫集》,隨意列舉幾幅,直述個人極度主觀而簡單的感受。至於畫風、畫技、畫藝等「專業化」的評論,不是我這個山人草民能力所能及。我喜歡貝多芬的音樂,並不需要以和聲、對位去詮釋。
畫集封面是他1990年畫的一張台灣廟門口。
來興仔似乎將台灣傳統信仰、鬼神、迷信、鄉野傳奇故事、人們的困惑與想像,交織成為廟體流動的線條,讓我聯想裏面的神明大概是既愛現又神秘,反而廟口行人只成了鬼影罷了。這是傳統夢魘的象徵。
封底一張「風景」畫,一、兩棟像廟塔的建物有點兒鬼影幢幢,右側椰子樹的羽狀葉,簡直在幹譙般;下半圖如馬路、像水溝,流瀉著建物斑駁、破碎的倒影;右下角的慘白水泥面,相映著上方的陰天。全圖訴說著台灣鄉鎮的裂解或變遷。
我喜歡《畫集》中幾張他的自畫像,一大一小的銅鈴眼,那等「神氣」,睥睨傲看人世間;而眼白畫成了背景的血紅色(1989年),大概畫家恨透了時代的不公不義,連左手抱在胸前的小動物也兩眼含怨。這幅或可命名為:「歸懶叭火」!而25F那幅自畫像,可落款標題為「青蕃」!
整本畫冊最溫暖、最柔和,充滿熱情愛意的,就是畫太太林秀免女士的那幾幅,這時候的畫家直似隻可愛的貓咪,桀敖不馴的「誶幹譙」消逝無蹤,就連背景線條也都柔和了起來。太太著紅衣,規矩得簡直是「三從四德」,表情、神韻素雅、純潔。但我從畫中看出,表面完全順從、照顧他無微不至的太太,有種潛藏的尊嚴,我猜來興仔「怕」太太!
題為〈放浪的人生;25F1990〉,在小攤喝啤酒的男人,堅挺的鼻梁,刻畫某種剛毅;朱紅的嘴唇,暗寓著熱血的批判,背景路邊攤當然是台灣的弱勢偏鄉,然而,整幅畫的靈魂,就是三筆夭壽簡單的線條滑出的,男人的左眼眶,以及其內的,銳利、深邃的眼珠。
來興仔這張畫,可以代表他所有畫作的共同性格或特徵,面對人生萬象,人類靈魂感受的,最單純的結晶,他將感官識覺濃縮成為簡單的神韻。
看來興仔的畫,看不出這點精神,大概可以不用看了!
這幅畫,來興仔畫的是他上半輩子的摯友關曉榮先生。他賦予畫面上他的總體性格與靈魂。
來興仔畫筆下的台灣人間世、浮世繪,凡是燈紅酒綠、色慾橫流、牛肉場的裸女……,共同特色大約就是「有眼無珠」,沒有靈魂的臃腫肉身。他「罵」人罵得凶!
〈民族英雄;60F1989〉是佔據全畫面的一個男人,一個偉岸的男神,同樣的,整個台灣時代悲劇的大轉捩,託映在台灣烈士鄭南榕的神情之上。那份溫柔祥和的無窮剛毅與信仰的堅定,完全呈現在那對眼神。這張臉譜截然異於其他所刻畫的人臉,是台灣的神聖時空及人物代表。
他的〈五二○系列〉等,控訴KMT摧殘台灣人的畫作劇力萬鈞,台灣人民成了抱頭低伏的孤魂野鬼。還是一樣,殺紅了眼的軍警,象徵白色恐怖、「國家」暴力的盾牌與鋼盔,在粗壯大腿輾壓的逼境下,沾滿通紅血跡的棍棒正要凌空砍下!時代的夢魘至此一覽無遺,一幅賽勝幾本書的轉型正義。
另如拒馬分隔的兩個慘白世界,受虐抗爭者對決一片陰森白恐的威權衙門,來自十八層地獄的一片漆黑,讓人不寒而慄。
他這本《畫集》,張張都是「夭壽」傑作,他刻畫了一步一血淚的台灣滄桑史,也見證普世良知,如何蹣跚而跌跌撞撞走出民主的光芒;而他的內心世界,則反覆以故鄉、偏鄉的背景,見證在時代巨輪下的扭曲變形;他的人物畫,幾筆到位,直逼感覺中樞,直觀到「慘不忍睹」!
我不想再以貧血的文字,去描述來興仔的世界。他的畫作就是一種魔力,一個擒住所有流變與感受的黑洞。讀者朋友們不妨逕自賞析,不用再看我筆下的多餘。
我好像胡亂看過有人說來興仔「有失藝術家的忠貞」;來興仔「善變煩雜」等等,唉!這徹底是「有眼無珠」,再也沒有什麼比得上來興仔的忠貞與童真,而他的畫作數十年一貫到恐怖,我反而擔憂他早該蛻變卻一直頑固!
2016918日傍晚,在來興仔畫室門外,我倆啜著酒,和著煙霧夕照,來興仔說起晚近一直想要「轉變」,卻苦於抓不到門路。
的確,我沒說出口的是,他後期同一模式的龐多畫作,似乎失卻了青壯年時期的熱血澎湃,但可能也多出歲月的慈悲,然而我比較無感。我有種衝動,想說出一些蛻變的可能,但我緘口,因為不想褻凟他的老童貞。
世間路走長了,不是變得愈加沉默,就常是喋喋不休。本來只想寫出一個意象,卻嘍唆得不好意思起來。下回敘述來興仔與我在他畫室的家常話,那才是真實人生。(待續)
《陳來興畫集》封面的廟宇。

陳來興的〈自畫像〉可命名為〈歸懶叭火〉!

「有眼無珠」的牛肉場。
神格台灣烈士鄭南榕先生。

時代夢魘!


2015418日蘇振輝董事長、楊博名董事長與我,帶著成大學生參訪慈林基會所見,陳來興先生的鉅作。


參訪慈林時,林義雄先生在其演講前與筆者合影(宜蘭;2015.4.18)。


林義雄先生是畫家陳來興一生最敬佩的台灣人之一。圖為慈林參訪團的合影,前排坐者由左至右依序為楊博名先生、林義雄先生、方素敏女士、陳月霞女士、蘇振輝先生(宜蘭;2015.4.18)。



2016年10月13日 星期四

【視網膜演講引言】

陳玉峯
我在成大台文系上課的兩年多以來,每學期通常會在我的授課課程舉辦兩次共同的生態旅遊及兩次外邀演講。兩次野外生態之旅的原則是一山一海;兩次演講通常是一官一民。課程設計有我數十年來的教育理念、哲思背景,在此不必多作說明。
外邀演講者通常是具有台灣歷史定位、社會某類典範或人格者,或具時代特徵,或特殊意義者。曾經邀請來演講的,例如李前總統登輝先生、林義雄先生、王小棣導演、綠島姚麗吉校長、楠弘貿易蘇振輝董事長、愛智圖書楊博名董事長、陳定南教育基金會林光義先生等等。這學期我第一位邀請的,是20出頭的年輕人「視網膜」,我暫時稱他為:「後現代的神隱少男」,因為他以「超乎正常的不正常」、「不正常的正常」,反諷台灣這個國家的非國家,不是國家的國家,而形塑自己成為超穩定的結構與解構,贏得紅、澄、黃、綠、藍、靛、紫各派昏頭轉向,相碰撞成一陣閃電白光,堪稱錯亂時代的中流砥柱。
現在我們邀請視網膜演講與對話。

有厚度、有內容的人生通常不是跟年齡成正比,而且,苦難、多重文化的閱歷、勞心勞力者等等,經常是穿越時空黑洞的旅人。
2016,10,12視網膜於成大台文講堂會後與筆者合影。

視網膜短短幾次中國之旅,立即洞燭中國傳媒的徹底造假……

2016年10月1日 星期六

【善男信女恆不出頭天!】

陳玉峯
李岳勳前輩一生花了很多時間禪坐。我曾經訪談好美里太聖宮蔡隆德先生,蔡回憶起太聖宮委託李研撰《魍港媽祖》期間,李每到廟裡來,總是先打坐許久,才進行相關工作。
然而,李前輩在青年期或前壯年期,截然不同於壯年期以降之被各大廟宇爭相敦請蒞臨指導,他為文駁斥台灣的怪力亂神,依我認知,他一生一貫是倡導覺知的台灣先行者,他後來體悟出台灣傳統的宗教,不僅不是幾尊木雕塑像被裝神弄鬼者擺佈,而是自覺覺他的「寓像」,但為何670年前李前輩之鼓勵以科學代替迷信的努力,在如今科學「昌明」的時代,人們沉迷在偶像崇拜的現象,似乎從未改變呢?!這牽涉到人性、人心本質上的大議題,從某個角度而言,科學也是另類的「迷信」,重點在於生命本身。
李前輩於1949118日,在「公論報」發表了一篇〈迷信雜談〉,內含幾則有趣的故事如下。
有天林家客廳的掛錶不見了,長老召集所有到過林家的訪客查案,無人承認。無計可施之下,他們相信神位上的玄天上帝必然「目睹」竊賊,因而拜拜卜杯。卜得連續12次聖杯,也就是概率4,096分之1,「確定」是一位從沒到過林家的青年所為,這位「衰小」的青年氣得拿了把菜刀到林家,將玄天上帝砍成兩半,然後丟給林家一大筆錢,足夠買新錶、新塑更高貴的神像,「平息」這「事件」。
但是事情未了,「衰小」青年的母親認為自家小孩褻瀆了神明,再度請神祭祀、陪罪,又花了一筆錢,云云。
第二則:
一個高中生怪罪一個初中生散佈該高中生的謠言,初中生矢口否認,高中生提出種種證據,初中生無能反駁時說:「你說我說你壞話,我說我沒有,這樣無法解決,要不然我們去城隍爺前發誓!」高中生生氣地說:「15世紀的木頭知道什麼,我明明有證據,為什麼還要向木頭發誓,你是什麼豬腦袋?!」初中生也破口大罵:「無天無地,無良之人」!
第三則敘述一個富家女去北港媽祖廟抽籤問婚事,抽到「戊子」籤:「總是前途莫辛勞,求神問聖枉是多;但看雞犬日過後,不須作福事如何」,恰好李前輩在旁,該女子向他請教,李前輩跟她說:
「妳問媽祖,媽祖要妳問自己;媽祖跟妳說好,妳自己不好也沒路用啊!」然而,如果她請教的是一般廟中「耆老」,則這支籤多被解釋成不好的,將來很可能埋下該女子的心理陰影。李前輩感嘆,畢生大事付諸偶然的籤詩,「未免太可憐了」!
第四則寫一位大商人,長年卜杯賺大錢,最後卻血本無歸的故事。
以上四則的類似案例,現今台灣社會幾乎是絕跡或少發生了,但第五則似乎是人性的通則,全球皆然:
草嶺潭建一座石廟時,由捐款人及金額統計,可得到一印象:愈是窮苦人的款數、款額相加愈多。「……所謂善男信女之類,在貧苦階級佔數最多,愈富有的,愈少善男信女……神明與貧苦大眾的關係似乎特別深厚。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善男信女就無從脫離苦海……病了,也要憑木頭去決定醫藥……」
蓋廟、雕塑神像,「就好像下命令要神明降附在神像上……只有運用科學,使科學在他們身上發生真實的功效,以事實使他們知道人類自己比神明偉大,無能的神明才能徹底地從這寶島掃下茫茫大海。」
李前輩書寫這篇文章時30歲,時間在228事件發生的28個月餘後,他正值血氣剛強的年代,他的思想還不很成熟,對台灣傳統宗教似乎尚處無知的時候,對人性、人心深沉的部分,似也尚未深入。或說,他自習日文書籍,還處於「科學青年」的階段。
然而,他已具備禪文化「自力聖道」的模式,只是氣血壓制掉若干寬容與慈悲,但聞嗅得出悲心洋溢。
相對的,百半年歲前後書寫的《禪在台灣》(3233頁),對於台灣人的求神問卜,有了截然的態度差異,不僅敦厚地為其辯解,還直訴西方心靈探索理論,賦予超經驗法則或靈覺的位階。
乍看之下,前後狀似判若兩人,事實上是「覺悟」前後,表現手法的成熟度的問題。同一個太陽,清晨、午后與黃昏的色溫在在不同啊!而上引第五則的現代版大致是說,不久前西方的「研究報告」指稱,貧窮的人的智商表現,常常比其本來的智商降低一、二成,而窮人由於忙於應付因貧窮導致的困境而疲於奔命,對影響其自身利害的選擇及判斷力,頻常失了準頭,因而更加貧窮或難以翻身云云。由於我不認為此類研究是嚴謹的「科學」,其「科學」的涵養與認知深度亦或不足,但的確可以呈現人性表現的若干傾向,如同年輕的李前輩之所嘆息!

我之所以舉李前輩年輕時代,而且是在民智普遍未開的1940年代,一個只有小學畢業的台灣人,竟然可以寫出在當時何等「激進(radical)」的文章,具足西方實證理性的思維,格格不入於當代,充分表達如培根等,「知識就是力量」,且此理性的力量卻在後來,融入右半大腦的性靈力量,我只能說李前輩從小早已卓瑩不凡。

2016年9月30日 星期五

【愛與浪漫、俗、音】

愛與浪漫
夢,是超越自由意志的,是潛意識或靈魂的自由馳騁,赤裸式的自由自白。形之於外的、於內的,叫做愛;內、外不能一致的,就不叫做愛。欲望很容易,能愛不簡單。要有足夠、充分的能量與能力,人才能去愛。能夠真愛,靈魂與夢就能流瀉於自然,毫無得、失。
而每分每秒可以真誠、用心地過活,就是浪漫。
能愛且浪漫,叫做人。


對於太多事物的體會、感受溢於言表,絕大多數人都拙於表達,因而常常以扭曲變型的方式去形容或表現,甚至於以倍數誇大它的失真,特別在於人際之間,台灣人最容易掉入如此窘境,於是,為了掩飾或化解自己的無能,就做出大家常做的方式,這就叫做「俗」、「粗俗」;因為竟然那樣的離譜、失真都可上場,台灣人也就愈加百無禁忌、胡說八道、扯東填西,於是,每況愈下,成為「俗仔(豎仔)!」



老小說、電影名歌〈沉默之聲〉有段歌詞:(由賽門與葛芬柯合唱)
「老友啊我又來找你聊聊了」,「他們交談著卻沒有真正說話;他們聽到聲音,卻未曾真正傾聽」;他們「假裝寒暄卻充耳不聞」;「沒有人敢於驚動沉默之聲」、沉默之音,各式各樣的沉默之聲……

2016年9月24日 星期六

【我們從來不孤單】

陳玉峯
筆者與林恬安、儲見智伉儷合影(2016.8.15;望春風電台)


2016815日我在望春風電台錄製節目,耳聞嚴玉霜台長前日拚死拚活,義務為「台灣微笑唸歌團」主持演出。我很好奇,嚴台長平時為電台事「校長兼撞鐘」,嘸眠嘸日,成天違反勞基法,幾乎24小時賣命難道還不夠,為什麼狗拿耗子、雞婆做義工?
原來是官衙為「微笑唸歌團」舉辦演唱會,臨場卻不見主辦單位官僚現身,衙門只有捐助微薄款項,博取主辦之名,而無負責之舉。嚴台長看不過去,主動跨刀主持。
我心納悶,如今地方、中央不早就是所謂的「本土政權」?為何對徹底草根文化,過往基層心聲傳達、故事傳說,完全台灣本土的傳統藝文心智如此鄙視?我看嚴台長手中的《唸啥咪歌》CD專輯(註:剛獲得德國某大獎)就說:「能不能給我一塊,恰好新朝某部長明天約我談台灣文化事,我捎給他,如何?」。
嚴台長手中只有一塊,但她從來效能、效率一流,她說待會兒幫你弄幾塊。
萬萬沒想到我錄音到一半,她不僅弄來了幾塊,就連CD的男女主角都出現在電台。於是我擱下錄音,跟「台灣微笑樂團」的林恬安(拉月琴)、儲見智(演奏大廣弦及大提琴)伉儷訪談。
「唸歌」在我心目中,正是數百年來台灣被統治、被剝削,不公不義的社會結構下,最弱勢者的歌謠休閒育樂,過往的藝人多九流底層,也多身障或丐幫等,無奈或萬不得已的謀生途徑之一。由於身心備受折磨,信手捻來的心聲,往往道盡普世人性的淒涼與絕美,弦外之音尤其入木三分。而走唱既久,自然懂得編創故事,形成很有意思的「吟唱詩人」,就連67千年前,希臘荷馬、印度兩大史詩的源頭,印歐共同祖先們一樣廣泛流行著這類庶民的精神活動。
我認為台灣的「唸歌」是配上樂器的即席吟唱;而無樂器,卻講究台語押韻與對仗,即是「四句聯」,現今勤於創作,且賦予現代化者如台南龍崎崎頂里的林仙化先生,他一直出版著《四句寶典》,並且他是素人畫家、雕師等等,榮獲地方政府的種種表彰,而自稱「草地博士」,我曾經在2015623日訪談他。然而,我更喜歡如嘉義梅山鄉耆老楊登讚先生的《番薯仔兵的故事》,他以七字四句聯描述我出生的那一年,他被KMT「台灣徵新兵」,列員「補充兵第一期」,前往金門戰地服役的悲辛與詼諧。
而年輕夫妻的「唸歌」,師承年歲近百的「國寶級唸歌大師」楊秀卿女士。他倆矢志保存、發揚台灣文化傳統之一的,秀卿女士的「絕學」。
望春風電台播音室內我口訪他倆。當我問到他們向公家文化單位如何申請補助時,林恬安欲語還止,豆大的淚水有如斷線般的珍珠,哭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也莫名其妙。
我很白目地向她說:「啊,妳是在咧哭甚麼碗糕?!」
她哭得更淒慘,勉強擠出幾個字:「啊,就很急、很危險啊!老師年歲那麼大了,我們的時間壓力很大啊!」
我還是聽不懂,申請計畫跟楊秀卿老師年歲大有何關係?
儲見智只好娓娓道來他們在文化保存與演唱創作過程中,跟政府機關交涉的過程與辛酸。
原來他們依據唸歌演唱需要的內容提出申請案,不懂得台灣當前「近親交配、聚黨結私的公關網脈」,更不善於審查機制的「眉眉角角」,衙門的承辦人、審查人斥責他們:「你們不能這樣主觀,你們又不是民俗類,又不熟悉辦法
……」,的確,民間基層怎麼也參不透換了位置馬上換了腦袋的權勢者,為什麼翻臉如翻書。
「……台灣有多少藝術家如楊秀卿老師,走唱江湖七十年,她還是國家文化部指定的人間國寶,我們幫她舉辦這個〈走唱江湖七十年〉的案子,這個巡迴音樂會竟然一場補助八千元!這,怎麼做?我們說那麼可不可以縮減場次,他們說不行,十五場就得辦十五場……」
天啊!我想到「夢想家、夢想家,夢想三億到我家」!
「……這些年來,我們儘量去找些免費幫忙的……我們第一年辦的時候,也是文化部,那時我們申請到了8萬元……」
「沒有啦,第一年也沒有啦,第一年是信義房屋贊助的,第一年市政府沒幫忙!」林恬安糾正她先生。
「唉!忘了啊,不知道是6萬還是8萬,反正這3年都是個位數的補助……」
難怪!他們憨厚淳樸,只知道在藝文自家工作上拚死拚活,一碰到衙門的顯性強勢文化,這些隱性次文化中人只會「目珠金金人傷重」。
我問過他們的工作內容、經濟狀況、樂團經營等等,突然一種沉默深淵的感覺,如同瞧見風雨中一窩折翅的雛鳥在樹梢,而自己愛莫能助。
我拿出皮筴,掏出所有的紙鈔:「不好意思,臨時沒袋子,這不是贊助……」
林恬安哭得更大聲。儲見智跟著哭:「夭壽!不可以啦,這樣不好啦!」
「這個不是『錢』,我有機緣我會試試看可以做什麼。這是我們的共同文化,我們共同的文化母親,你們不要見外,我只想告訴你,我們從來都是兄弟姊妹,我們從來不孤單!……」
「不好啦,這樣我們會寢食難安……」年輕夫妻簡直是嚎啕大哭,哭得讓我大笑……
好不容易送走了他們,錄完節目,我下樓要取車回家。
嚴台長追了過來:「陳老師,啊你都沒錢了,怎麼付停車費?都是我『害』你的啦!」
就在這瞬間應現了剛剛自己說的:我們從來不孤單啊!

儲見智分享「台灣微笑樂團」打拚的過程(2016.8.15;望春風電台)


2016年9月22日 星期四

【瓦斯發火、鐵樹每年開花】

陳玉峯
楊風教授前輩在他的臉書上Po出一則題為「冰河發燄,鐵樹華開」的短文,敘述一故事:
禪師得病,問服侍他的人說:「人活著是因為有呼吸。但我的呼已經沒了,卻還有吸。我要告訴大家,來者不來者,就是痛苦的根源。什麼是來者不來者呢?」侍者莫名其妙,禪師只好又說:「五天之後,你就知道。」
五天後,禪師寫下四句詩後,就死了。
「本無生滅,焉有去來;
冰河發燄,鐵樹華開。」
楊大師在下面加註:
「解脫者的生命,不生不滅,沒有生與死,也沒有來與不來。來者不來者,正是有來有不來、有生有死的凡夫。沒有生死、沒有來與不來,不生不滅的解脫者,就像冰河起火,鐵樹開花一樣,真是希有難得,不可思議呀!」
他一Po出,我就留言:「胡說八道、滿紙荒唐。」
立即有人質問:「陳玉峯,請問,那兒荒誕不經?又那人胡言亂言?」
我隨回:「哈!」
他回貼一幅笑出眼淚的貼圖。
我們瞬時對答的上下,則一些楊大師的學生、友人的噓寒問暖,以及若干「信眾」式的留言。
唉!分別識一出,見者有份!楊文「客」寫,筆者「主」答,所以答個屁啦!
事實上長期以來我也跟著台灣「信徒」胡亂「發燄、花開」,許多層次、不同「世界」,愈講愈「死與不死」。楊大師明知中國地理及古代知識不足,硬將「冰河發火、鐵樹開花」強說成「希有難得」,以楊大師曾任教的台大校園中,鐵樹每年都開花,總得加註嘛,免得現代人死在句下,無法體會今古假言說的分別所智引起的混亂。

禪師死就死好,何必又放個臭屁?因為「五天後,侍者鐵定也不知道」!生滅、去來、有與無、解脫與凡夫……這些藉二元對立要破二元對立的手法,都是屁啦!但是還是要放啊,既是屁,就是已經放出來的臭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