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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3日 星期六

【「文」化「創」傷?!】

陳玉峯
1990年我看《螢火蟲之墓》(野坂昭如原著;高畑勳導演)及《朵朵洛》(龍貓;宮崎駿導演)等日本動畫時,淚流滿面而電視畫面上只剩一片漆黑久久之後,我喊出了句:「這就是國力啊!國家的力量啊!」;後來我演講「從土地倫理到文化創建─台灣文化的回顧與前瞻」的第一節「何謂文化或文化的力量」,舉例講了4個故事,其中2個即上引,而《龍貓》的綱要即「這是個有夢的民族」;《螢火蟲之墓》我則將之媲美《賣火柴盒的女孩》,綱要是「國力三要素:人民或選票、道德或司法,以及文化(共同意識形態及集體理想)」!
我這套演講的第二節是:從中國到台灣的文化特徵或性格(從貧窮文化到文化貧窮);第三節是:台灣文化的歷史特徵;第四節:從土地、自然生界到文化的形成;第五節:台灣文化創建的三大階段論。此講的部分內容收錄在陳玉峯,1997,《台灣生態史話》,81-100頁。
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從《螢火蟲之墓》當下的感動,到發出「這是國力」的展現,這瞬間的體悟是「跳躍思考,欠缺理性合理的連結或因果關係」,特別是今天的社會氛圍,以及今人的短線思維,但卻是我將近30年來最大的感嘆之一,因為,我們的社會愈來愈失卻文化的厚度,愈來愈遠離智識、智慧或智能,遑論穿越時空、洞燭文化內在結構的涵養;因為,原本讀書且將知識內在化的沉澱過程,愈來愈沒人在乎!
20167月有天,我致電前衛出版社林文欽社長,大意即世間恆無常,有生必有死,有開始必有結束,我在前衛出版了44本書,為後世計,我想要收回所有出版物的版權。
事實上20年來,我跟前衛的出版關係可能絕無僅有。從黨外時代,開著小貨車在群眾聚會、抗爭運動場地,宣揚台灣意識的出版品,林社長的見識與鍥而不捨的毅力叫我暗自許下:「這樣的出版社務必要在台灣永續長存!」的願力。因此,我寫的書移請前衛出版,我們沒有簽訂出版契約,而且相當於「自費出版」,又,我辦公益教育團隊(「環境佈道師」、「山林書院」、學校上課、一些演講、捐贈弱勢運動團體活動等等),也自購自己的著作等,免費贈送,或說自行行銷半數或以上的書籍。
可以說,我迄今出版的60餘本書,絕大部分形同全國寺廟的所謂「善書」,而自己演講時的賣書方式是,書放一堆在桌面,旁邊置一紙箱。告訴聽眾:「書的成本是全國作者購買的公定價,6折,你們要付多少錢自行決定,紙箱自行放錢、找錢。記得,經濟困難者有耐心些,你得等到最後,就將紙箱拿走。錢最好是給需要的人,而不是想要!」記憶中,歷來好像只有一、二次,有人拿走紙箱。
也就是說,我跟前衛出版社的關係,似乎沒有版不版權的問題,但我不要留給後世不清不楚的關係,因而跟林社長簽訂取回版權的手續是必要的,但一定年限內前衛一樣可以加印、販售。
201683日,林文欽社長整理好關於我著作的目錄、銷售及存貨量等資料來到台中,老友楊博名董事長、尤雪綿總經理也從高雄北來見證,大家相談甚歡,我順便請教他們台灣出版業界議題,他們的見解讓我想起數十年來台灣天大的問題及其每況愈下的慘況。這是我在本文破題之舉1988年日本動畫之反應國力的原委。
不是我狗拿耗子、杞人憂天,這只是殘酷的事實與可預見後果的常識。
「除非有奇蹟出現,台灣文本出版的未來好不了!」林社長以其一生經歷,遍數種種數據與現象,從根源、社會結構、3C產品的勢不可擋,略加說明台灣文化軟、硬體問題,我依其思考順序陳述如下。
「閱讀是知識、思想、文化水平乃至創作、發明的基本功,它是長期累聚型的,知識、思辨、智能、歷練等等的累積,就是國力的展現。但是台灣長年來的國力展現只被導引向經濟、鈔票、硬體建設的多寡,事實上從人類文明史、文化史檢驗,較長久持續,且在困境中得以較快速翻轉、攀昇的國力應該是文化力、智識。政府有責任與義務鼓勵國民從基本功的閱讀長期培育,而過往政府在此面向採取放牛吃草,甚至逆向操作。
其二,台灣人如今在物質享受方面應該已經差不多了,但在知識、智識、精緻文化美學的養成、培育,卻是裹足不前,甚至倒退嚕,這等社會氣氛不僅沒能改變,反而每況愈下。社會上一般交談、對話,很難聽到稍有智識的話,講的,多是俗不可耐、物化的內容,而且超愛比較、計較。一般不會比較看了什麼有深度的電影、戲劇,聽了什麼多令人感動的音樂會,參觀了何等的畫展,閱讀了什麼有智慧的新書、古籍……這樣的社會氛圍不能扭轉,卻一直沉淪向下。
其三,十多年來我認為最嚴重的是台灣人太過於依賴電子產品,數位網路手機。太多的人誤以為他讀臉書、看網路也叫做『閱讀』,差太多了!那些東西是資訊、報導、閒聊、口白……的傳遞是OK啦,但是,一旦取代了閱讀文本等,就漸漸淪為『新科技文明的災難或災變』了!手機當然有其方便性,許多生活內容,都能幫你解決,但智識不同,需要辛苦些,靠藉紙本反覆推敲、消化沉澱、長年經營累積,絕非隨看、隨用、隨忘,更無內化過程,雖然現在有許多人靠著數位電子書閱讀,卻可能有後遺症。有人做過研究,電腦、手機螢幕若要看閱超過5百字,很難繼續!而且,不同波長的光線對眼球、視神經有所傷害,以後可能眼科醫生生意興隆,更且,過度使用手機,長年倚賴,也可能造成精神方面的新疾病,停電或無法充電的狀況可能引發焦慮等等『癮病』……
從另個角度檢視,歐美等國度對數位科技的運用優於台灣,但他們一樣兼顧傳統紙本養成基礎智識的培育;美國政府在公共圖書館面向做得很棒,有很多藏書且不斷添購,購書也以接近定價購買;德國圖書館購書全依定價,不打折扣,而採買想賺,賺的是手續費,而不是從書款扣取不等比例『回扣』之類的。
台灣呢?差太多了!……」
林社長久處出版業市場,他的經驗及關切角度或視野,自有其依據,即令有些事務、現象,糾結太多的歷史因緣、文化差異、民族性格、社會政經風氣、風俗習慣、角度面向、時空背景等等龐雜動態的變數,我情願站在分享、學習的立場,不作補註或反駁。他繼續陳述:
「台灣一般人具有太多理由不讀書,為自己塘塞的理由百百款,因而社會愈來愈墮落,準此趨勢大概沒解。現今台灣每年圖書購買消費額,包括教科書、政府經費採購、市場書店等,全數有所依據的總數量只有150億元,而10餘年前,尚有350-400億元成交量,完全不計通貨膨脹、幣值等,每年依10-20億元在遞降,成因如前述,且最主要因素即手機電子產品的影響,龐大人口、大量時間都拉到手機畫面上去了。也許多數人認為靠Google大神就夠了,不用再唸書了,其實,從新聞、訊息、資訊、知識(系統)、智識等各層級,差別太大了,而智識乃活體累聚,並無捷徑,也不大可能短線炒作得湊膚功,還是需要靠藉長期教育鼓勵、養成書本的深入閱讀……」
多年前我與柯麗鏞醫師前輩寒暄時(柯醫師2016年約76歲,光田醫院內科、血液專家權威),他暢談也感慨:「是艾特略詩人說的吧,這是一個資訊蓋過知識,知識蓋過智慧的時代!找什麼醫生?預防甚於治療啦,疾病大約說來,20%DNA控制的,50%生活習慣造成的,而絕大部分的病痛,還是受到腦中的價值系統所左右啊!」也就是價值系統、生命態度、生活習慣決定出病痛的主因?這不就是文化、閱讀、智能的交互比喻?!
而林社長情不自禁再講下去:
「之前,在鼓吹『文創』,講句不客氣的,大致是『文化創傷』吧?!為搞商業噱頭,假文化之名,搞些啥文化創意產業?其實,最在地、基礎的東西才更須要長期培育、養成,而非本末倒置,為流行而流行!更不該一味朝錢看,而文化知識、智能的內涵在哪裏?……」
「文化部、教育部本來就該在文化的土壤、土地除草、施肥、耕耘,而不是跟著流行灑鈔票或冥紙。政府機關的權力、資源最多,對於培養國民閱讀習慣的面向,可以著力、使力者甚多,最好是從幼稚園、國小的起步開始,而各級學校都要有書嘛!鼓勵真正用心地閱讀啊!
民間、產經企業則得寄望一些有識者、自覺者,開展諸多面向的嘗試與鼓勵辦法且落實實踐吧!不管團體大小,包括小團體的讀書會都可不斷倡導。各層企業的老闆們,若能有所覺醒,當可認知,你要累積員工的實力,得由閱讀、思辨的功夫下手啊!
再者,國家公權文化單位,不妨配合如稅務單位等,考量文化消費可以採行何等的優待措施,是否文化消費可以免稅、抵稅、退稅……書本根本不該有什麼營業稅吧?!可以有許多替代措施的……」
而愛智圖書公司楊博名董事長、尤雪綿總經理卻有另一角度的看法與經驗,他倆強調的是「要求品質、創新需求、走向國際市場」,因為「創新」很大的一部分是「老歌新唱」,而不是「無中生有」。考量現代人閱讀的「褲帶(quanta)」,我還是不宜一次書寫太多文字,就此打住,下回分解。
這天的會面,前衛、愛智的負責人都提及全國各縣市政府單位的買書,普遍都有收取回扣的陋習,而且深具「根深蒂固」、永世不拔的態勢,只有宜蘭縣不興此道。為什麼?我認為是宜蘭青天,已故老朋友陳定南縣長奠定下來的新傳統!

事在人為,是人搞出的任何罪孽面,也只有人可扭轉。想到數十年我念茲在茲的文化大議題,我一樣充滿無限憧憬、願景,且從來都在打拚。
筆者向出版界請益,左起尤雪綿女士、楊博名先生、林文欽先生與筆者(2016.8.3;台中)。

2016年8月23日 星期二

【嘉義的趣味印象(3)─達摩VS.石猴】

陳玉峯
同樣是外來政權、次殖民地之對待台灣,老丈人卻跟我說:日據時代台灣人活得較有尊嚴;國據時代較容易賺錢!關於日本及國府之於台灣不能比較的比較,賽勝濁水溪砂數,無需我贅述,但發生在土地上的「政治地標」自己會說話,就連深山的石頭也會「抗議」。
阿里山森林鐵路在日本時代所謂的「本線」,是指北門站至二萬坪。二萬坪以上,為砍伐檜木所闢建的鐵道總稱為「林內線」,林內線長短不一,合計至少有22條。其中一條,由沼平到烏松坑山南方,長14.371公里者叫做眠月線(註:前身曾有塔山線的前段,即沼平至2號隧道的56公里)。
眠月線由1912123日至1915年期間,分段闢建而成,其中途站即眠月車站。眠月車站旁曾經至少存有8棟工寮,加上一棟伐木事務所。眠月車站一往北,立即接以「日治時代眠月線木製橋墩最高的橋梁」,但今已完全消失,改由向山壁內凹的鐵道代替,北走將近1公里即達「石猴站」。
眠月線的鐵軌經日本人於19391940年間拆除完成,但自1934年起,即開拆。國府接收後,1947年為多伐木、殘材處理等,再度將之鋪設鐵軌、整修至石猴站,長度8公里。沼平至石猴的觀光客運則始於1983211日,但1999921日大地震之後完全中止。
我在19841985年間曾到石猴區調查植被,當時石猴區是檜木林被洗劫一空、造林木也已伐盡,再經火燒之後所形成的台灣二葉松疏林。我曾爬上「石猴」頭上調查與拍攝。
我說的「趣談」便是「石猴」。
石猴區位於石鼓盤溪上游、松山(2,557公尺)西南,因為該地有一高聳鉅大的岩塊突兀盤據,我假設它是在劇烈的造山運動時期從上滾落;但也有可能是旁側山坡的土石崩瀉掉落,唯它殘存兀立。
日治時代全區檜木林伐除後,該巨石更加突顯,渾然生似背高望谷的一位坐禪者,因而命名為「達摩石」,以印度東至中國的禪師達摩祖師來稱謂。然而,國府渡台後,這塊巨石卻看似大猴,由是而命名為「石猴」。
兩個政權的眼界天差地別。日本人看成禪宗東土祖宗;流亡逃難政權視為猴子!當然,我認為很可能是角度、位置之平視或仰看的象形差異。
無論如何,從禪師降格為猴子,大概連巨石本身或土地公都不爽?強忍了大約半個世紀,終於在1999921日,該巨石藉由大地震能量,自刎頭落,了斷羞辱!
我認為在日治時代也可能有台灣人稱呼該巨石為「石猴」或類似的名稱,但日本人的「正式」稱謂始終以「達摩石」尊稱之,畢竟日本是信仰自然神教,對山川大地萬物素懷敬畏,且其文化的基底是顯性禪門。相對的,台灣人自從陳永華引進「三太子」以降,台灣文化的底蘊是隱性禪門,不落文字,甚至超越法相,也不在乎名相吧?!
無獨有偶,「斷頭」現象也發生在樹靈塔身上。
製造、落成於1930年代的阿里山樹靈塔(相對應於屠宰場的獸魂碑),模仿印度石窟的佛塔,塔頂原本是四個圓盤往上縮小,是銅製。1950年代,被一位台灣小偷爬上去,硬是敲了二個銅盤去變賣,而始終沒能復原。而今已經很少有人知曉這段軼聞吧?!

大半生行走山林,無常是恆常,就當「趣聞」。

阿里山為伐木所闢建的所謂「林內線」鐵道曾經存有20餘條,其中的眠月線長14.371公里。
眠月車站附近曾經的伐木聚落(《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605頁)。
出眠月車站的高架木製橋樑,早已消失。原本高約24公尺。
日治時代石猴區伐木後突出的巨石,眠月線切過巨石盤坐處。從眠月站北瞰,巨石像極了盤坐微傾的禪師,難怪日本人命名為「阿里山新達磨石」,達摩或達磨皆可(dharma)。該石高30多公尺、直徑約18公尺。
1985年我在眠月線石猴區的植被調查(陳月霞攝)。
1970年的「石猴」猴形猴現(陳月霞提供)。
1983年之後設置「石猴遊憩區」,1999921日之後廢棄(2009.5.16)。
林務局石猴解說牌(2009.5.16)。
9.21大地震時,達摩「不堪受辱」,自刎斷頸(2009.5.16)。
今之「達摩石」尚存「硬頸」(2009.5.16)。
日本人伊藤房子留存的樹靈塔照片,有四層塔蓋及頂銅柱(陳月霞自日本帶回照片)。
今之樹靈塔。
樹靈塔頂被敲掉頂銅柱及上兩圓盤。
日治時代的獸魂碑。

2016年8月22日 星期一

【大貓便便─台灣文化的故事】

陳玉峯
2014下半年我開始到成大台文系上課。台文系位於小東路快盡頭處右側,名喚「力行校區」。一開始我要找出轉進系門口的地標,於是半截半沉似的水泥「船」,上面還蹲著白白一隻「台灣雲豹」,便成了我右轉的指標。心裡納悶,一個大學校區的門口,怎會裝置這麼既醜且陋的東西呢?還好,右轉後,原日治時代軍醫房舍的典雅素樸,讓我立即忘卻門口的怪咖。
2015年初有天,我發現那隻白白的台灣雲豹上了彩粧,喔!我真白癡,原來那是一隻「老虎」,原來那是幾年前,膾炙人口的台灣導演Pi出的電影道具仿造品,不是台灣雲豹,而是「忘恩負義」的印度老虎。
可是,還是很怪。每當我跨出門口時,上看那隻老虎,始終很反胃,因為那姿態就像是在大便;加上老花眼,那截尾巴更加深厭惡感。
然而,牠並非一無是處。
朋友來找問路,都回說:「就有一隻在大便的老虎那門口轉進來!」
後來,每次看,也就漸漸不礙眼了。
後來有天,我拐角轉進去了那棟有錢人家捐獻的大館,原來大便老虎是該館的附屬「裝置藝術」,大概有錢人看了「奇幻漂流」,感動得痛哭流涕,特地「嘉惠」台南人,在校側門口蓋了大便虎。可是,怪怪,哪天台灣導演又拍出享譽世界的「五子哭墓」,難道也要加蓋一座?
進了號稱「生態建築」建物的頂樓,數十、百盆外來種,如九重葛等外來種的盆栽半死不活,夥同台文系館旁側的所謂「亞熱帶雨林」人為栽植,我心更加冷縮,這是什麼跟什麼「生態」?這只是「變態」啊!一樣「人定勝天」,老子想怎幹就怎幹,完全不去了解台灣本土在地生態系的內涵,以為只要花了錢,搞個四不像,冠上「生態」兩個字,一切就很「生態」矣?!
20151112日,我邀請李前總統登輝先生來我課堂專題演講〈超越自我˙認同台灣〉,系辦幫忙租場地,就近選定了老虎便便館。我一看,竟然是該館的「崇華廳」,在「崇華」廳演講「認同台灣」,嗯,大水衝倒龍王廟,通!
於是,我在便便虎下方等候阿輝伯仔大駕光臨,也在此,送走他。
夜晚時分,便便虎既孤獨且朦朧,似乎也詩意起來了,以至於我忘了牠在便便;白天正面看,也有點兒類似蒼老的肥貓。然後,慢慢地,便便虎開始有了氣質。

朋友們,以上大概就是「台灣文化」的故事,懶人包寓言。

位於小東路東側,力行校區的成大台文系館雅典素樸(2104.9.26)。
小東路右轉力行校區的地標「便便虎」(2015.11.11)。
便便虎的便姿(不用加註日期,24小時都在便便)。
正面看,有點兒像是蒼老的肥貓。
夜晚昏暗,便便孤單且朦朧,不知哪門子的詩(失)意也就浮了上來(2016.1.6)。
李前總統前來「崇華廳」演講「認同台灣」的海報(2015.11.12)。

阿輝伯剛開始演說很難聽懂,但後勁爆發力強勁,很具魅力(2015.11.12)。

2016年8月16日 星期二

【草仔粿與菜圃─普世人性】

陳玉峯
「咱約乎好,明年來去小笠原山,多採一些艾草嫩葉,橫直可以做成艾泥團,冷凍起來,吃足久的……」90歲的老岳母叮嚀了我幾次。不只如此,駁崁下幾畦菜圃爬滿雜草,每天路過,她一定佇足下瞰,指著一小塊先前已拔草的園地,冒出綠油油半寸高的菜苗說:
「你看,草一拔光,芥藍苗就長出來,天然下種的,不用播種吔!……」老岳母一向輕聲細語,沒有多出來的惋惜或感嘆,她很懂得使用休止符,留白總是很得體,但有了高年歲以後,火候常因短暫記憶失了準頭,因而三不五時,同樣的話,不慍不火地再敘述一次。
前幾天,他要求旅館的佣人下園除草,被老丈人阻止:「佣人工作做不完,又那麼累,不行!」;老岳母默不作聲,事實上她打定主意的事,沒人攔得住,但她一生從沒頂撞過先生。
我們三人各拿一把傘,走上例行的遊園漫步。就在阿里山人車分道的叉路口,迎面一群林管處的僱工正在掃落葉。岳母對著其中一位大嗓門的婦人央求:「禮拜天能不能麻煩妳一下?」
「不行啦!父親節子女都回來,我得回家啦!」邊說邊走遠。
丈母娘還是不死心:「阿枝仔!要不然幫我叫一位!」那位阿枝仔沒聽到,我只好拉高嗓門叫她。我搞不清楚「叫一位」要幹嘛?後來我才清楚,原來岳母先前已要僱請阿枝仔一天2千元除草,但她們是林管處僱工,只能利用假日,偏偏這個假日隔天是父親節。
原來老岳母自己被子女禁足爬下駁崁去除草、種菜,老丈人又不許她找自家旅館員工幫她除草,媳婦也罵她:
「一千塊錢買青菜,吃撐了兜著走,幹嘛花2千塊請人除草?」是也沒錯,但這是價值觀的問題,老輩人無法容忍田地荒蕪。是太陽就該放光,是田地就該綠油油,不是金錢的問題。「該然與不該然」最是折殺人。
這次,我帶了3包糯米粉及月桃葉上山。第二天早上,岳父母開始製作草仔粿。我自告奮勇:「來,我來揉!」我倒進半筒水,和著糯米粉搓揉。
不料愈揉愈黏手,再倒進一包糖,以及忘記擰擠艾草泥團多餘的水分,天啊!整盆粉漿沾黏雙手不可收拾,十指張不開。而阿里山商店沒有糯米粉,老丈人只好去7-11買了2包中筋麵粉,但一包不夠,2包還是解不了困,老丈人不得已,折回7-11再買了阿里山唯一殘存的麵粉,外加一包太白粉。
我費盡吃奶的力氣,還陷在超黏的一團「變形蟲」堆,腦海裏映射出粘鼠板上,愈掙扎愈黏陷的鼠輩,絕望的眼光,難道,做草仔粿之前還得拜土地公?!老丈人提出解決的辦法:留一半,一半加粉到可揉製。
於是,我搓揉出一塊塊粿皮,岳母上餡,包出草仔粿,岳父剪月桃葉襯底,開始蒸煑。我知道,加了麵粉的粿皮必將變硬,失掉了糯米柔粘的風味。而岳母一樣吃得津津有味,一半包給我帶回來。
第三天早上,我提議由我下駁崁除草,老丈人堅持也要下田。
於是,岳母在上端「監工」,老丈人與我「施工」。
工作了約半小時,老丈人因手掌過敏停工,上去休息。我持續拔除雜草堆。這類田間次生雜草若未能將根系清除,拔了等於促進再度快速萌長,不出一周天,勢必前功盡棄。
阿里山的紫外線超強,沒多久皮膚開始刺痛,我長年脊椎側彎的毛病也開始發作,右腿陣陣發麻。我想著,斷斷續續,聽說任何人一天發起的念頭至少78萬個,搞不懂包不包括五官識覺接受外界刺激的感受。我曾經要求自己與學生,嘗試「真正」不思不想幾分鐘,包括讓自己不思不想的念頭也不住。而反覆的動作形同數念珠,不過是次級的不思不想,還是在想。
我只是不忍心老岳母不捨的眼神,不捨田園荒蕪,還有她那無言的意志。年歲愈大,雖漸遠離得失,但生命的意志,恆在「該然」定律鞭策下,不斷地嘗試他的該然。即令手腳動不了了,意志一樣在工作。老岳父母總讓我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拖回了一具大魚的骨頭,卻豪不在意有無漁獲。
海明威寫出來的,正是生命底層的馬達,絕非什麼奮戰精神,還有坊間、作文課一大堆「勵志」的評語,那些都是「業障」。
普世人性之所以成為人類的公約數,不在於多事人橫加上的解釋,更不止於人類,而是所有生命的「定律」。佛陀在菩提樹下的證悟,絕非佛書上妄加揣測的纏鬥權、錢、色慾等等。祂在出家後,早已遠離這些心識的表象層次,絕非在最後證悟的關卡還在糾纏!佛陀挑戰的是DNA內在遠離感官識覺的形而上的普世人性或生命「定律」。

我以雜草的意志,拔除自己的意志。岳父母的底層意識,催化我去除雜草與我的意識。我在拔草,草在拔我。天地之間,有種宿命的非宿命,意識的非意識在流轉。

這些草仔粿至少融合了稻、麥、甘蔗、艾草、紅豆、綠豆、陽光、水土、藻菌等等意識,還有3246歲的意志、記憶(2016.8.5;阿里山)。
老丈人陳清祥先生與草仔粿。
老岳母陳玉妹女士啃著草仔粿說:「皮是硬了些!」。
普世人性是意識的非意識(陳清祥、陳玉妹伉儷;2016.8.5;阿里山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