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31日 星期三

【25塊與50塊】

陳玉峯
從永華街大樓錄音結束後出來,等候一陣子都沒車。
看見路邊一部計程車,司機從大樓拎著一包東西開車門散熱。
我向他示意搭車,他遲疑,因為他是要去送便當的。
我上車,他說等一下途中得要送便當,必須耽誤23分鐘。
他是送素食便當的,一開始即不斷向我解說著他們教團的大道理,也感嘆著整個社會風氣的變遷。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
當他說到「放生」,我以調查過的荒謬現象告知。突然他說了句讓我驚豔的話:「我們在餐桌上放生,素食是最好的放生!」我讚美他。
然後他談到類似大乘空宗的言說,我隨口誦出260字的《心經》,他嘴角動著,低聲同我誦完,還問了句經文最後的咒語我懂不懂?很可愛。
到達小東路台文系門口,車資175元。
我給他200元紙鈔:不用找了!
他說:不行,我開計程車這麼長久以來,第一次碰上有人在我車上誦完《心經》,我要打折扣50塊錢!
我答:不可以,賺吃人所賺沒多少,不用找。
雙方「討價還價」的結果,各讓25的數目(反正我不會算,好像不是這樣,而我也搞糊塗了),最後他堅持找了我50塊錢。
我走進系館時才想到,對喔,我爭輸了吔!到底要怎麼算才正確呢?!


【無限生機開展的起點 ─「建館百年˙台文新紀元」開幕式代「結」語】

陳玉峯
參與開幕式的貴賓於台文系館前剪綵。

廖淑芳教授人如其名,一念之美,從頭到尾策劃、執行我系館百年誌慶活動,將自己的身心、淚水,投入長長時空的三溫暖,不僅洗淨自己,更帶給所有相關的人、事、物,百年榮景美麗的結晶,今天溫暖的氛圍之所以感染人,正是源自一顆美麗的心!讓我們為淑芳師喝彩!
老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有個很奇怪的角色,那個跟劇情人物無關,卻不時在情節轉換時,在屋頂上拉出連結的琴聲,貫串全劇。我想那位提琴手大概就是說故事的人。
我在今年2月接系主任行政工作,手上一把琴也沒有,腦海中的故事也太少,所以我下達行政處置:活動總主持人敦請本系創始人之一,也是本系永遠的褓姆林瑞明教授擔任,代表本系向系館原先的主人、呵護人、使用人等致意;調查研究、總策劃人廖淑芳教授,擔任發言人、司儀、邀請貴賓暨一切安排的總指揮。至於我呢?就權充任何人都能做的:手機拍照攝影師。我不是推託責任,我只是正在準備而已。相信我,第二個百年慶我一定會來「主持」的!(大家不要毛骨悚然,那個時候,現場的人也都會來參加的!同理……)
現場所有前輩、長官們想必都會同意,我們更該感謝的是台文系負責這次展覽的,系所學會的106級畢業生、研究生們,他們從百年資料的收集、訪談、撰述、製作、圖案及海報設計、彩排、繁複的溝通連絡,繁族不及備載的細節,他們用心、用腦、運用手腳,在每一項具象展出底下,無數真實的生活與人性,交織著一篇篇詩與歌,卻很少人看得見他們的音與聲,在此,讓我們為這群年輕的夥伴們,獻上由衷的感激與祝福!他們更是這系館場域無限的未來!
我一生的經驗感知,對少數尚未發生的事,我似乎有3秒到30天不等的預感能力,但我沒料到淑芳老師卻安排我這個手機攝影師還要致詞加結語!
結語就是無限生機開展的起點。
無限感恩!(播放空拍短片;往下我想談的「結」語哲思,現場可略,但正是核心的代結語!)
「結」這個字,原意並非結束,而是兩條線乃至多條向度的交叉處,古人只能用繩或紡織來作比喻。姑且不管客觀面向的時空如何交織或交結,每個人都是三維的空間載體,「他」就是這個不斷變化空間載體的原點。這個立體空間與時間的每個瞬息都交織了一個「結」,這個「結」就是「當下的我」,也在剎那間被推進成「過去」。
「現在」或「當下」就是每秒、每瞬永不停止的,時空交錯的一個「結」,編好了就永遠往下再編一個。所謂的「我」,正是永無阻絕的「結」的連線或連體。
所謂「念念不住」初步的涵義殆即如此。
而所謂的「自我」,大抵如下。
每一個「我」乃是原本澄清透明、無形無狀,說不出什麼東西的某種抽象主體,或隨意叫「靈」也可。這個主體在時空交會點的任何際遇及反應,不斷動態累積或增刪乘除,或過濾,或沾黏等等,也就形成不斷變化的「自我」。所以,一般教育或社會上在鼓勵人家「實踐自我」,是極其荒謬的!
每個「我」都是一個、一個時空及主體交會的結點,每一個結點的不等段落的組合,就是由當下意識,馬上流轉為過去意識的任何東西,包括任何知識、印象、思維、意念、感受、際遇、有感與無感的雜揉體等等,形成一個人的知識或常識的高度變化的體系,也就是「自我」。
每一個「我」、「結點」及「自我」等,不斷累積每刻當下而推進成過去,這些累進的當下及過去的意識、知識,就轉成潛在意識或記憶與非記憶。而這個知識或常識的體系,大抵就是左右、支配這個人的「命運」,而「命」較傾向於自己無能改變的東西;「運」則指自己可以扭轉的念頭、對結點的反應、存儲於潛在意識的內容。
人生的「命運」最大的一部分,就是這些知識體系的龐雜內容的動態變化,其所支配出來的狀態,而大多數的人任憑各結點或結點的片段不斷拖著他走。
我們從胎兒時期「聽」著母親的心跳、血液流動、消化系統,以及龐多內、外在的雜音,形成最早的「結點」。出生以後則不斷學習組合數不清的結點或知識系統,這些知識內容愈來愈多(大致就是佛家所謂的「色塵」、印度教的「我執」),形成厚厚一層層的意與識,卻阻絕了能意識的主體或靈體,或本然。
於是,大腦愈處理愈來愈多的知識、資訊,存儲數不清的內容,總成我們的意識大海,人就愈來愈遠離那個能感、能知、能意、能識的主體,而把全屬於過去式的「意識海」,誤認為本體的「自我」!於是,我們愈來愈失卻了純真無邪的本如,我們也愈來愈以過去式決定現在進行式,而這些「過去式」、「意識海」、「知識系統或潛在意識」、「記憶體」或籠統被說成「自我」的東西,正是人類的文化遺產,所有人類文明、文化之所以可以建立的依據,而全部都是根植於這些用心用力的成果,再加以不斷創發、累進的呈現。
這些「色塵」、「自我」大抵是佛家所謂的「業識」。於是,衝突矛盾或弔詭就來了!沒有「業識」就沒有文明、文化的成果,但「業識」卻愈來愈阻絕我們和能知、全知的本體,或者與原我、本體、靈(甚至所謂佛、涅槃、上帝)的連結!然而,如果沒有「色塵、業識」,人也不成為人,「業識」卻直往慾望橫流、我要、我執、惡、害、毀滅方向走,關鍵點不在於「業識」本身,而在於人們未能認清從來沒有一個結點或自我是固定不變的。每個結點或一片業塵,或一般所謂的自我,都恆無止境在流變,抓不住任何須臾的自我!
誤將「本我」假設成固定的「自我」,或說從時、空從無定點,乃至心識恆無不變動的存在,從來就沒有一個不變動的自我。
所有的知識、認知系統如果設定在一個「固定的自我」之上,使惡、造孽、危害世間的可能性就大大升高。
我從「結」語延伸出來的提醒,此面向暫告一段落,如果再談下去,就得談到「無我」是什麼意思,以及「無我」又如何延展「正面」的創造力矣。
再從另一角度思考。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般咸知的,當速率加快,時間就變慢,接近光速時,時間逼近凝結,如同電影想像出來的,太空船要以「光速飛行」的畫面,也略等同於心跳終止的剎那。
套用剛才的敘述,也就是結點增加到極限,心識、意識也將消失?成為本體本身?歷來科幻片為何不肯討論這面向的發展,而只設定人心或認知機能恆不變動?!
總之「結語」太有趣了,我從來不知道人生或生活的所有內容有何「結語」之可能!這個「結」,隨便、胡亂編劇,就成了前陣子很熱門的日本動畫片《你的名字》,或剛在台灣電視上演的韓劇美人魚幻變的女生,等等。
再想想,現代人每分秒接受的訊息多如牛毛,但我向大家保證,訊息愈接近光速,卻不會變成原我本尊,只會淪為心識及智能障礙,更別說業海、業障了!
老子的棄聖絕智,莊子的逍遙之遊,集體理想人格的「佛陀」的證悟,多少都與「結」點相關。

天啊!我把結語說成了黑洞!

2017年5月30日 星期二

【沉默之心】


陳玉峯

毬果的設計圖從微粒到肥大,沒有刻意與意外,沒有用處的用處。

有學生找我抱怨遭受委屈,說是嘔心瀝血的設計圖稿被輕率地退稿,而且換了兩三次,給的稿費竟然只有三盤簡餐價,彼此之間又沒有雇主與受雇的關係,云云。

之前我已聽過另方的說辭,我瞭解雙方都說了實情,也沒有偏執,關鍵在於時代、世代價值觀的落差,以及態度的問題,經常隨著每個人的心緒高低而起伏不定。心緒波動愈大,人際關係增加更大的誤解與積怨。

我聆聽學生種種的委屈後,我更在意自覺、寬容、同理心與長遠社會人格的發展。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可以「教人」如何、如何?!

拜託學生將稿費捐出,我另給一筆小錢。學生很明理地表示,此事跟我無關,不收我給的錢。我再三拜託他們收下。我沒希望他們馬上可以瞭解我的用意,人世間愈是細微的事情,愈難瞭解,直到經由滄桑閱歷,在某些心念流轉中,才能體悟某些意念的原委。

我一生做了許多一時都沒有作用的事,我更沒有期待別人知道些什麼。不該計較,但相較於造化宇宙,我立槁而死也摸不著其邊。唉,寫出來實在自己噁心!

數十年來不時有些人不斷告訴我該做些什麼,下達一籮筐的指導棋。我了然「施教者」的心識、虛偽、誠懇、無知的熱心,或自我囿限的偏執,等等,但我還做不到完全雲淡風輕如大化,特別是有人一直在「教導我」,如何才是涅槃境界!

想起傳道法師(身軀已物化兩年餘)告訴我的:「我們的情都還未能完全淨化啊!」,這個「情」字包括一切的心念。道師父啊!我何嘗不能從你肉身上觀見自己的齷齪與不堪,我也從我身上觀見你的不淨與聖潔。每當我在菩提樹下向您的骨灰問訊,我總問出自心的一堆不堪與不淨。總有一天,我不再向您請安,也不再淨與不淨,您我也不再您或我!

心念如何清透,也遠不及亙古的風,但總有相依的一天。



2017年5月28日 星期日

【「建館百年●台文新紀元」活動側影】


陳玉峯

南橫東段,台20-186K處,現今的霧鹿派出所,正是日治時代的「霧鹿˙霧鹿溪駐在所」,或叫做「新武路溪駐在所」,也就是為了殲滅布農人抗日,開鑿「關山越嶺路」途中的一站。國府據台之後,大致沿著這條線,擴建了南橫公路。

關山越嶺路從1921年開始,以人工闢建,1930年完成。

1927年由東向西開闢到霧鹿派出所附近。在此,搭建了「霧鹿˙霧鹿鐵線橋」,即今之「天龍吊橋」,跨越新武呂溪,銜接今之所謂的「天龍古道」。

天龍吊橋頭(2017.5.13)
霧鹿峽谷的山水對話(2017.5.13)

完建於1930年的鐵線橋(今之天龍吊橋),雖然經過多次修葺或重建,形制近乎等同於初建。日治時代初建資料明載:鐵線橋長度101.82公尺、橋寬1.21公尺,橋面離溪水面的高度為73公尺。

20051120日,我請研究生助理實測的數據,長度是101.8公尺,幾乎一模一樣,但寬度縮小為91公分,減少了30公分;橋面中點到溪水面則是74.3公尺,比77年前加深了1.3公尺。

我由各種資料研判,應該是河流往下切割之所致,從而粗估新武呂溪在霧鹿(天龍)峽谷段落,平均每年大約下切1.73公分。而天龍吊橋頭靠近南橫天龍飯店這端的海拔約為721公尺;另一端橋頭則低了45.9公分。

1930年暨之前參與初建工程的工事人員姓名,銘刻於橋另端的石壁上,以

石壁上,刻著1930年暨之前參與初建工程的工事人員姓名(2017.5.13)

水泥砌成的平板,例如城戶八十八、後村助吉、劒持兼清、橫木修一、長島藤吉、溝?守之、稻垣幸雄、井上嘉市、川尻忠八、出原榮、藤川義方等警察,再加上低階警手30位。

很可能是上述名中的一位,在垂垂老邁的至少88歲,隨著觀光團來到南橫天龍,拜託全團讓他瞻仰一下記憶中的舊地。

老翁在他人攙扶下,危顫顫地走到了天龍吊橋頭,抓著鐵索頭跪地大哭!他人看著他已經哭了一陣子,要他回遊覽車,老翁深情的淚眼始終盯著鐵線橋不為所動。於是,導遊及另位年輕人,硬是把老手扳離鐵索頭,架著老翁要離去。老翁被拖拉著,蹣跚百般不願地回走,哀號著有若死了母猴的幼猴,生生被人剝離緊抱母猴的遺體般,而頻頻回顧。

即使鐵線橋的容貌不再,老翁的深情與渴望依舊。

老翁回頭走時,恰好遇見天龍飯店老闆會講日語的老母親,老翁無論如何賴著她,講出了他與天龍橋的故事,然後被架上遊覽車走了。這是120年前發生的事,當事人推測全都走了,也帶走了真實故事的版本,只留下口述以及我筆下的依稀與朦朧。

宇宙之中無定點,人在時空中亦然,如此一來對脆弱的心靈很恐怖,天才的老祖宗們便不斷設置特定的座標原點,假設是來處與去處,用以安慰、安定人心,聖山與聖湖、天堂與地獄,祖靈之地等等,便成了人心的依止,這是集體的概念,也正是設置了族群、民族的神聖時空,且自此大分聖與俗。

對個人而言,除了集體的神聖時空之外,生日與出生地便是每個人的神聖時空,因為從那個空間處,以及那個時間點,這個世界上開始有了「這個人」。這個個人的神聖時空自己無法決定,而且,太多人在老死之際,表達返鄉埋骨的意願,或說塵歸塵、土歸土,回去所來自,還歸來處即去處,其實,「鬼」字,原本正是這樣的「歸依神聖原點」的意思。

然而每個人還可以有第二、第三等等的,延展性的神聖時空,也就是所謂的第二故鄉、第三原鄉等,具象時空的抽象依歸。日本老翁之於天龍吊橋的故事,殆即第二原鄉的癡情流露,這是普世人性或其延展,但我聽過台灣的例子以日本人為最多、最真,也很感人,但多軼失。

2014年中,我落籍成大台文系,研究室及上課教室就位在19185月落成的今之系館。這座系館的前身,乃是日軍台南衛戍病院,算是日軍在台南的第一座正式醫院。政權改變後,國府接收,設為國府軍八○四醫院,至1987年為止。2003年台南市政府訂之為市定古蹟。而成大台灣文學系於千禧年創設研究所,2002年成立大學部與博士班,但直到2013年才有了系館,也就是進駐這所古蹟建物。

古蹟建物歷經數次變革與修葺,但主建物屹立不搖。由空中俯瞰,主建物及中軸坐北朝南,然後垂直於中軸,再依東西向伸出廂房,預留了四方發展的可能性。就時間軸而言,今年正好滿百,而台文系也由16歲進入17歲轉大人,因此,我將這項活動訂名為「建館百年˙台文新紀元」!

筆者邀請王豫煌博士以無人空拍機俯瞰台文系館(2017.5.10)
2017510日,台文系師生齊聚於系館前,瞻仰未來。

2017525日文學院院務會議各單位報告時,我代表台文系報告這項誌慶活動後不久,外語中心高實玫主任跑來跟我說,她的父親高振中醫師、母親黃敬貞護士就是在台文系館前身服務的,幾年前有台文系學生前來高家訪問、拍攝紀錄片,兩老一直惦記著這件事,他們都在等待拍攝或撰寫出來的結果,不料,高醫師於2個月前往生,但黃敬貞女士還在等待,因而高主任向我探問有無下文。我聞之心酸!

就在這裡,承載著兩大政權、兩個世紀、烽火戰亂與歌舞昇平,生老病死、百年滄桑,以及繁多的美麗與哀愁。

就在這裡,正是三世多重因果的許多人的神聖時空、第二故鄉,或深刻記憶的原鄉。

就在這裡,曾經是士兵、眷屬們流淚與做夢的地方,印記著悲歡離合、幻滅與希望;也在這裡,不斷蛻變與新生。

我台文系師生何其有幸,在這個母親母土的歷史建物之中,承繼著厚重的時空重量,相互學習而探索普世人性、深度的文化精隨,孕育我台灣及全球的新希望!

感恩所有在此用心活過的先人、前輩所刻畫、銘記的記憶痕跡,感恩淑芳老師淚水心力的付出,聚集也喚醒歷史之心!我希望所有師生可以感受我們的福氣,以及責任與承擔。

我的感恩如同英國歷史學家湯恩比的時空逆旅,聯結到意識本身。對我而言,世界上沒有一個陌生人,也沒有一棵沒有溫度的樹。奉系館、台灣之名,無限祝福大家!

2017年5月23日 星期二

【晚餐】

陳玉峯

        際夜,我在西屯路與一條巷道交叉的路口,吃盤主食是秋刀魚的自助餐,要價75塊錢。
        秋刀魚瘦巴巴,一咬像是柴魚乾。一隻肥肥的流浪狗走過來,坐在我右側地上,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我。拔下魚頭丟給牠,牠一口咬吃光,然後又向我挪近了些。我啃著髒髒的魚肚,看到那隻狗的眼神,我只好又丟給牠,牠吃完又挪更近些。牠全身也是髒髒的,有皮膚病,前腳近身處,長了個瘤。我怕牠淌下的口水,叫牠遠些坐好,牠乖乖地坐回去,我賞牠更大的一塊魚肉。
        就這樣,我吃了半條,牠半條。牠還是汪汪水漾地望著我。
        隔桌年輕的一對夫妻帶著兩個三、五歲的小孩,跟我一樣吞噬著看起來髒髒的飯菜。
紅燈、黃燈、綠燈,車龍交錯、噪音喧天,我看見也看不見一幕幕的真實與不真實。
        一家子吃飽正要離開,小女孩趴著桌面,脖子引得長長的,狀似貪糖的蜜蜂,喝盡小塑膠杯的一口冬瓜茶。那幕吞嚥的可愛,以及引起我掉淚的人性,隨著車陣的引擎怒吼,飄盪在夜空。
        流浪狗一樣坐在我桌邊,但是從右側,移坐左邊。我把小女孩一家吃剩的雞腿骨、殘肴倒給牠,牠默默地啃食個精光。
        我沒在思想,腦海裏一幕幕翻映著動畫或圖像。
   從所謂520國宴精美的水晶杯,到後勁廟會的塑膠碗盤流水席;從豪華餐館的美食佳肴,到路邊攤或與遊民共食;從權貴鋪張的冠蓋雲集,到已往生好友劉永鈴的破落寒窑;從流浪狗到網路流傳的,失能老人遭外傭剝光清洗兼虐打的畫面……我一直都在人世間兩極端或二元對立面穿梭、閱讀。我在光鮮亮麗的排場中,窺見齷齪、不堪的人性,也在悲傷潦倒愁苦中,看見聖潔與高貴;我的肉身也逐漸走向流浪狗或失智老人一團還會抖動的半條呼與吸,一向我不是感傷,而是體會同體的真實與虛幻。
世間事物常常出現二元相對的情形,而我則不斷穿梭、閱讀於期間……
        我從傳媒上聽見主持人正在訪談一位藝術大師談美感,他說「農夫、勞工看見日出,只會想到天氣好壞與工作的苦辛,不會像藝術家看見朝陽與夕照的浪漫與美感……」,我在心底幹三字經!好恐怖的階級慣性與傲慢,為什麼我們的教育或體制,一直在培養這種切割、斷裂的主觀心智與偏見?!
        曾經我看過一則影片,伊斯蘭部落裡有人押著一位年輕貌美的女性,在土中挖個坑,將她活埋半身,接著一群人,由狀似族長開始,撿拾石塊向她狠擲。先是,額頭中石,一股鮮血流下。一個一個石塊由不同的男人狠擲,也逼迫男孩丟擲。男孩百般不願、恐懼與遲疑,終於也很狠地丟出……最後一幕,血泊中的女人垂頭死去,潑濺的血漬佈滿衣衫及土地。那畫面足足一個多禮拜,迴繞在我腦海,一閃我就噁心想吐!
        從歷史、從全球各角落,從最光輝燦爛的人性聖潔,到邪魔屠殺生靈的超級夢魘,從文字、照片到影帶,從個人馬桶上看得見的行為或念頭,我估算一個人的一生大約或至少浮現過20億個意象、記憶、思考或不思考的念頭,包括抽象與具象,總成人生。
        我無能、無法說什麼是真實或幻象,我也不知道什麼是你、我、他、時空差別或任何分別。所謂的自我,從來都是這些心象識覺快速的流轉與幻變,而我完完全全是一體。
        有的時候,毫無當下理由而淚流滿面;有的時候不須前因後果,佈滿無窮生機與喜悅祥和。地球史上無數生命、生靈走過無窮盡的心識,也是我的一頓街頭晚餐。



有的時候,毫無當下理由而淚流滿面;有的時候不須前因後果,佈滿無窮生機與喜悅祥和。

2017年5月22日 星期一

【六祖的牽成與被牽成】

陳玉峯


由於紅榨楓的葉葉點綴,夕陽展現前所未有的精緻;而每一片紅葉,也透過夕陽,映射出生命的完滿。



每個人一生數十年、百年了不起,但是有些人可以做出影響幾個世紀、影響全世界的事,有些人隔了幾千年還是活在許多人的心目中。
影響台灣人、臺灣文化最深沉而久遠的天才之一的惠能法師,在他的時代並不是中國人,而是廣東原住民的後代,被所謂中土的人瞧不起,且謔稱為獦獠,也就是一種嘴巴短短的狗的品種,但他是直覺心智超乎常人的天才。
《六祖壇經》記載他年輕時砍柴養老母親,他很愛聽人家唸佛經。有一天他聽見有人在唸《金剛經》,他就聽呆了、聽入心了,雖然他不識字,當他聽到那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當時24歲的他竟然開悟了,他就向唸經的那個人問:啊,您是在唸什麼經?那個人向他說《金剛經》,也告訴惠能,要究竟這部經,得要去師法弘忍法師(五祖),而且那個人還送給他10兩銀子安頓老母親,讓他去拜弘忍法師為師。
這部《六祖壇經》是惠能後來的徒弟,法海禪師紀錄惠能一生的說法。但是我感受到這位法海禪師固然很偉大,可以為惠能留下這部人類珍貴的文化遺產,然而有可能法海太強調惠能的偉大,或者因為當時可以少寫或少刻幾個字,就儘量少寫幾個字,竟然將牽成惠能成為一代宗師的大貴人的姓名都省略掉了!在《六祖壇經》中只寫「那個人」而已。
後來的人考據出來「那個人」叫做安道誠。
顯然安道誠也是個某方面很不簡單的人,他具備了高超的識人之明,而且他是個心胸寬大、慈悲喜捨的大好人,他送給惠能安家費還有獎學金。沒有安道誠,惠能能不能締造千古文化智能遺產實在很難說。
我呢,無德不才但想學習安道誠的胸懷,我想也許或可以任用能力、德性比我還高還強的人。雖然我一向沒啥權力或財力,但舉手之勞或隨順因緣一直想要讓人才出頭天。像我現在擔任成大台灣文學系的系主任,所有我對老師們的服務,只有小小的一點點「私心」,也就是暗地裏盼望老師們可以對學生有智慧的「好一些」。當然我不是說老師們對學生「不好」,而是「有智慧、有胸襟地更好一些」。
做電台廣播也一樣,我要求自己以節目讓有能力、有正面影響力的人,可以擔任、發揮更好的廣播社會效能,也就是以節目養節目,找出比我好百倍、千倍、萬倍的節目主持人。
可惜的是,要長遠做好一個對社會、對後世有深層智慧啟發的節目,恐怕不是一、二位人才就能勝任,而是要有雄厚、銳利、高前瞻智能、心胸廣闊的製作群,源源不絕地編輯、創發廣播的內容,並作系統化的迴饋檢討與修訂,或說一個夢幻隊伍。這樣的題材內容製作群團隊,從過往到現在,對草根的廣播電台而言是個天方夜譚,歷來台灣的廣播「名嘴」、「名主持人」大多只能往商業化,或所謂的「賣藥仔」發展。草根電台存活本身就是大問題了,怎可能具備充裕的資源?俗語說:生吃都不夠了,怎可能曬干?!
因此,過往大致採取三種方式來創或製造題材、內容:主持人不斷採訪或變換360行業的專業、達人、名家;不斷更替主持人(這種情形很少);利用或使用聽眾的經驗、智慧或題材。任何一項都有優、缺點,而沒有完美的方式。
日前我在網路拋出徵求朋友參與主持或節目內容規劃訊息,一、二位回應願意參與,但不知內涵為何?而今我採取多方邀請人才來開創數個節目,包括醫療、哲學、教育、文藝、台語文、紀錄片、客家文化、夜間陪伴等等,而先前拜請鄭邦鎮教授主持的五先員外,一上台立即造成轟動,而且現在他已經榮膺快樂聯播網台南台的台長,我相信往後的主持人必將開拓台灣草根廣播界的新氣象。
而今我要向全國空中朋友們徵求全方位廣播內容故事等,盼望大家牽成大家,朋友們如果您願意,拜託您寫下有意義而可以分享的故事,由我來替您說出。您可以利用山林書院部落格,或找我陳玉峯的臉書留下訊息及文章故事,更歡迎以紙本寄來台南市大學路1號,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給我收。也就是說,我願望接受大家的牽成,以台灣正面的力量、智慧牽成台灣的未來!感恩、感謝大家,勞力!拜託!


附帶說明,我是電台的義工,我沒薪水,一切奉獻,所以我也沒什麼資源可以給稿費等等,我永遠相信台灣人的愛心、無善之善,付出而沒什麼付出。我常說價值是人給予的,價值是感染出來的,價值是我們不斷創造的。一世人不只是一世人,咱都有先天的責任與任務,願望大家牽成大家,共同創造台灣尚未存在的道德、善良、智慧與愛心!

2017年5月17日 星期三

【小畢典的祝福】

陳玉峯

寬舒的中廊。

校園生涯每年如同星球運轉,總是有迎新、有送舊。
迎新有陌生、有未知、有挑戰、有希望;送舊有告慰、有遺憾、有傷感,有濃得化不開的割捨或離情,更有嚴苛的檢驗,因為一個大學系所辦得好不好,是要以其畢業生,一生對社會、對世界的正、負面影響來作評價!
幾年來真實的生活中,師長無不卯足全力耳提面命,隨著每刻當下,試圖把他們研究、探索的精華,澆灌在每一顆充滿無限希望的心靈,台灣以及全球下一個即將浮現的主流。
而今天的贈言,重點在於離別前夕的氛圍,在你們百感交集的時刻,我只說平實話,一種情感隱藏或表達的藝術。
「成大台文系所」這個「名」,就是你們一生抽象或精神上的烙印或胎記,不管時間多悠久,它,在許多時候就是你的另一個名字;它,永遠是你們跟台灣根系相連的象徵之一。
就生命現象界來說,脫離母樹愈遙遠的地方,種子愈容易茁壯成為大樹,我預祝大家在各地活出榮耀自己的名、系所的名、台灣的名、上主的名!
每逢畢典,世界「有名」的大學常會邀請「有名」的人物演講,台灣「有名」的雜誌、網路也會將之翻譯或轉載,也讓很多人趨之若鶩。我認為都值得參考,因為那是代表大眾的典範、當代或主流的嚮往,它的基礎在於人類DNA中的群體性,反映人類是從群體演化才能存活下來的事實,如果你看到於心戚戚焉的話語,那是證明你有一樣的思維、體會或感受,只不過人家把它用另一個角度說出來而已!但我要提醒大家,群體性固然重要,你卻必須自己發掘出內在真正的,你自己的特徵,活出你遺傳物質當中,世界唯一的,你的本尊的天命!你得看清人世間數不清的,美麗的假象、幻象,忠實地活出你的天賦。
由於我們是台文系所,有些人可能走會走上文學相關的志業。我要說另一段平實話。
沒有自戀狂、極端自我中心的人,很難成為作家;但是,沒有革除掉自我中心,無能自我革命的人,註定的,永遠無法成就了不起的作家,而只能作自己的家罷了!能夠自我救贖,才可能進入普世人性,救贖世人。
在成大、台灣文學系所的這許多年來,諸多的知識、技術、思維方式、經驗智能、偏見或思考的劣習,等等,在今後,社會以及你的際遇必然張起天羅地網,逆滲透過濾它。有的東西會被汰除,有些部分會更加茁壯,蔚為一片燦爛輝煌。記得,每當有何深刻的反思之際,別忘了捎回來母系,好讓師長、學弟妹們分享、反省與進步!
最後講一句我數十年的老話:相信我,這個社會因為你的加入,會變得更美好!奉台灣的名,無限祝福大家!
(註:小畢典是台文系所在校生為畢業生自行舉辦的祝福型畢業典禮)




台文系館正門。

系館一隅。

教室外的走廊。

推開窗,去這個世界闖蕩!

台文講堂內的演講活動(陳奇相講座,2017.3.22)。

大學生涯的黃昏,也是真實人生的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