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6日 星期二

【《自然與宗教》隨筆16 ──微妙心法】


陳玉峯

幾乎每一天我就po出這系列隨筆一篇,我知道閱讀的朋友很難「消化」,除非心智經驗久處類似的薰習(但也可能誤解更深),或更恰當地說,我們的心理、心智具有較多的重疊段落或可共鳴。
因此,在此,作一中場休息。至於有無下半場,我現在不知道。
先作個前文歸納:
1.此系列之前各篇都只有在講同一件事,加上歷史、生活遭遇點滴、引導等等,試圖破除「文字障」,直逼核心議題,也就是世界上許多宗教共同的目標:消除或放下不等程度的「自我」!而「自我」即經驗知識系統的不斷累積所建立,也是人類一切文明、文化創發的動力引據,因而形成創造與痛苦二元對立的根本問題。
2.宗教要嘗試提供人心終極的慰藉,更要協助所有因感官識覺、意志、思考探索所帶來的困擾及痛苦,不管是貪、嗔、癡、無明或任何名相,因而隨著族群、文化、時空背景、無窮境遇、個體差異或所有異變,產生數不清的暫時性的「解決方案」,包括告訴你「這是唯一真理」、「不容絲毫置疑的經典」等等,還有天文數字的「胡說八道」。
3.幾乎所有「問題」終究得回到每個人自心去自己承擔、化解。過往我戲謔地宣稱:「自由人99%的煩惱是自找的,剩下的1%通常也不例外!」,蘇格拉底的話一樣管用:認識你自己。至於如何認識,或記載這些解套的方式、案例、歸結、說法……,佔據人類文字史極高的比例,然後不斷傳承、再創造,且隨時空迸發無窮新的問題,似乎從來沒有解決問題,只是延展更龐大精緻的愚蠢與苦痛。能否「自覺」是主要關鍵。
4.我只偏重在台灣傳統禪文化的小部分,而且依據我認為最足以代表傳統台灣文化的,李岳勳前輩的《禪在台灣》一書的前半部進行導讀。只希望台灣的「斷代文化」能夠稍微「止血」一下,台灣人及其禪文化真的很棒!它就是為什麼台灣人「夭壽好」、「社會安定度極高」的根源頭,但也形成台灣人的缺陷,此即台諺:「有一好,嘸二好!」。
5.其他。
而我說必須暫停是因為不想「誤導」,這是我數十年來的「優點」,因為當有人快要或已經「相信」、「迷信」我的「說法」時,我必須將之打回「原點」,否則很可能會形成一般的「他力主義」,或尋常「宗教事業」式的一堆○○?我只在乎每個人獨立自覺的主體,我一個「信徒」也不要,否則,我早「該」去當廟公,而不是在教育界。
系列隨筆再寫下去,可以有幾個主動線:其一,往所謂做學問的方向去,這會造成大多數人望之卻步;其二,循上課問答議題逢機發揮,持續「隨筆」;其三,特定議題講徹底,等等。
無論如何,有項問題或該注意的現象在此提醒。
朋友問我:「你相信唸經超渡的力量?經文本身為何能夠承載這種力量?我第一次唸黃檗的《傳心法要》時,感受到一些清心寡慾的精神力量,我那時曾懷疑是否古文本身的美感讓我如此。但我一方面覺得神奇,一方面也覺得那是一種強大制約的力量。」
這位朋友每次丟問題來,每次我都不假思索,隨口應去:
「虔信(faith,或印度的「巴克蒂」)一直是人類精神力中,最具效應或療效的途徑,它具有龐多的名詞與內涵,在聲音的部分就發展成為所謂的『密語』;在文字的部分是謂『經典』;在特定個案叫『靈驗、奇蹟、神蹟……』,基本上是當事者先前接受過的概念、經驗知識常識在支撐。至於客觀上有沒有超自然的力量,或眾人匯集的某種超自然的能量,沒有人能普世證明(因為都訴諸科學),但也不能完全否定。
我們的心才是決定『有、無』的關鍵或鑰匙。你想到『古文本身的美感』是不是讓你感受到的原因,你這『一想』,正應了我剛的回答。經文只是經文,是人心讓其有力量,經文是象徵的對象或承載的代表之一……」
再加句:「你久處藝術氛圍,你對經文的感覺也會往那方向傾向,解釋當然往那邊傾去,而其實佛法似乎就是要拔除所有的『傾向』,回到不會傾向而能傾向任何角度的那個原點。」
朋友了然地回答:「回到那個原點,生命有無限可能」,然後繼續說:
「有段聖經的話: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我問資深修女,the Word我們翻譯為『聖言』,意思是最初天主的言語,聖經說起初就有聖言,聖言和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為什麼是Word?這『字』代表什麼?聖言為什麼是天主?
修女回答:不太容易解釋。天主透過耶穌誕生成人,祂也傳達天主的語言,祂是天主的語言,祂是真理、道路和生命。天主的旨意透過耶穌表達。天主是愛,一切愛的根源。」
我回:「一般南傳佛教強調『止息』,就是放下框架、特定傾向,連想都沒想要放下什麼,或也沒有放下的念頭,於是,天主就是我們心的原點,但要講出來,就得找個象徵物,就WordWhatever,不用懂就『懂』了,一解釋就不懂了!
修女的回答完全沒有人們想要知道的理由,而是以『虔信』代替解釋。而且,就人類溝通的語言而言,很難找出更好的說法啊!」
我加補一句:「我看書或文字,通常不會掉入文字假象的陷阱(聽人家說話、說法也一樣)。
讀者們,你看懂我們的對話嗎?事實上無論是《心經》、《金剛經》、馬祖道一、石頭希遷、黃檗的《傳法心要》或這類的語言文字,都只是想要傳達無法傳達的心的如實感受,the Word完完全全一樣!然而,你一看那些禪言禪語,你的腦筋就打結,例如「萬法唯心造」、「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之類的,狀似相反相背的弔詭,那是因為我們的常識、知識、經驗,大抵係以「合理、合乎邏輯」為標準,用來建立「自我」的一種認知系統,總成阻隔我們和最內在主體的層層障礙。而我在長年來讀書、看文字,很容易跳開講述者自己建構出來的假象或陷阱,更不斷跳開自己試圖「合理化」自己的傾向。所以不太容易陷入一大堆文字障、語言障。
這是一類微妙的「心法」,不被自己的認知系統所綁架。
年輕朋友們,「看不懂」我寫什麼,一點都不必擔心,千萬不要硬要求懂,更別說裝懂。看得下去,其實你已「懂」了,只是常態或現今社會的慣習,阻礙你真實內在的感受罷了,有些時刻、機緣下,你就「啊!原來如此!」。
 



2018年3月4日 星期日

【《自然與宗教》隨筆15 ── 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Ⅱ)】

陳玉峯


台灣人思考模式的特徵之一: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也就是過度聯想、跳躍思考太嚴重。根源的成因,台灣人的禪文化不斷嘗試要觀進內在靈音,但一般人觀不進,徒然停滯在現象界、世俗面,思考亂竄,因果律扭曲,奇怪的聯想特別發達,這大致上是由對禪門「公案」的「苦苦相逼」而來。
傳統生活中,也形成「猜燈謎」的民俗與流風,互相推波助瀾。更致命的現實因素,清帝國追殺反清遺民,遺民只能藉助祕語、謎語掩護。綜合其他因素,例如同原住民融合,草根大眾大抵不識文字,等等,將禪文化轉化為台灣人的「認識論」,「不栽影、栽影」之類的「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的心識概念使然。
這等思考的慣習,是在生活場景中從小形塑,即令後來接受西化的制式教育,但西化僅止於皮毛、外殼,欠缺西方理性文化綿長的背景薰陶,後來大學又取消「邏輯課」,更因所謂「自由化」的放任,於是近230年,火星文、腦筋急轉彎、訛音搞怪字氾濫,讓一些「國文老師」對錯別字的校正不勝其煩。
本文只談稍早年代的「過度聯想」。
李岳勳(1972)在考證、解讀媽祖神話中,充滿了這類高度想像力的聯結。雖然此等思考,全球各民族都具備,也相近於當代美國所謂的「旁側思考(lateral thinking)」,但我再三斟酌後,還是認為台灣人最為強烈。
李氏解析林默(娘)神話,林默小姐在織布當中打了瞌睡,正當此時,她的父親及哥哥正分別駕駛小船,在江海上遭遇狂風怒濤而命在須臾。林默的靈魂出竅,瞬間穿過蟲洞到達巨浪濤天的海上,她的腳,踏定在父親的船身,手緊握著哥哥那艘船的舵。而在家裡的她,手抓著織布機的梭(杼),腳踩著機軸,顯現出驚恐懼怕漏失掉什麼東西。
正當緊張、緊張、緊張的時候,她媽媽看見她的怪模樣,趕快叫醒她。這一急叫,驚醒了她,手中的梭子也應聲掉落在地。她一醒來,哭著跟媽媽說:
老爸沒事,哥哥死在海上了!
後來人家來通報,果然是這樣。
父親回來後敘述,在海上驚慌失措中,感覺有股神秘的力量鎮住他的船舵,而且將他兒子的船牢牢拉近,但是沒多久,兒子的舵斷掉了,船也翻覆了。
這則神話題為「機上救親」。
林默自從「窺井得符」以後,她法力高強;她常常身體在家裡,靈神在外面顯神通,而神話故事明明可以編成輕易地將父兄拯救,為何需要死一個哥哥?這裡面,隱藏著禪門的「方法論」,而且,藉神話談禪機。機關就在織布機正是禪門經常使用的隱寓,而且,編撰神話的年代大抵在宋帝國之「改佛為道」前後,算是佛教不得不與道教「合體」的時代,因而「禪言禪語」無意間也會留下鑿痕。
這則「掉梭存機」或「失兄存父」的寓言,李岳勳前輩以高度的聯想、冥思,寫了八、九千字的詮釋,不只是陽光三疊,直是匪夷所思,以現代人西化或唯物論、亞里斯多德邏輯的思考方式,絕大多數人大概會斥之以「無稽之說」,事實上李氏全書這類思考或表述方式,強烈且大量地呈現,難怪很難被後世所謂「學界」所接受(註:這只是部分原因),然而,這正是「以今非古」的普遍誤謬,也是台灣人始終被「誤解」的因素之一,禪的子民只好自求解脫吧!
為避免連我這二手簡化的解說朋友們也讀不下去,我避開李氏許多「台灣思考模式」,直接表達其象徵的涵義。讀者如果有興趣深究「台灣邏輯」,請逕讀李氏原書(116126頁)。
撰寫神話或寓言的時代背景,媽祖信仰發生地的泉州,有位臨濟系的洞淵禪師(活躍在公元1,100年前後)留下的「公案」(《五燈會元》卷12):
人問:如何是佛?
師答:金沙照影。
人問:如何是道?
師答:玉女拋梭。
人問:佛與道相去幾何?
師答:龜毛長一丈,兔角長八尺。
後面一問答很容易理解,烏龜根本沒有毛,兔子也沒有角,本來就沒有的東西如何比較?何必比較?而前兩問答,正是當時佛道被皇帝下令「合一」的縮影,識時務的禪師不得不的迂迴作答。
我再說一次,今人要讀古書,必須先除掉時代背景的落差,更要瞭解不管佛或道,最基本的目的,都想脫離人世間龐多的痛苦,也想探索什麼是世界的本體,人們如何「得道」或「成佛」?而幾千年的答案,都鎖定在人們作繭自縛,也就是起因於貪嗔癡,以及經驗及知識系統的層層疊疊,阻礙我們本來純淨的心,只要將這些知識、常識的業障除去,我們就可以解脫,當然,生物本能的慾望,世俗一切的追求,你必須丟掉。
這就是基本結構。
但是,直白這樣說,通常被視為「沒學問」,沒人要聽。而且,最主要的是因為每個不同時空,每個人不同的遭遇或情境都不同,每個人的根基或天賦更是天差地別,因而教化也隨之千變萬化使然。因此,讀書先去背景差異,找出主結構、大因大果,剩下來的,大抵是每個人的習氣、性格及遭遇的議題如何自己擺平。
話回原題。
該等年代,在政治現實的壓迫下,佛教的形式被迫道教化了!你可以想像佛陀穿上道袍、頭戴道冠,手持一把拂塵,一副打蒼蠅的模樣是何等滑稽。我不清楚當時佛教其他的宗派是如何因應,但禪宗似乎綽綽有餘,因為「本體在後,應現在前」的逆境適應法,應很容易打發俗世的框限,特別是在由觀音轉變為媽祖的神話,必然雜揉了佛、道原理。
如同莊子的「以指喻指之非指」,媽祖神話是「以海喻海之非海也」,這「海」當然是「心海」、「意識海」,這是背景,也就是「靈、魂、魄」、「音、意、識」這三重概念界;神話故事的人物是一個家庭的「祖、父母、兄妹」三世,雖然「祖」沒現身,但其為此家所來自,相當於「靈」、「音」;神話第三個結構是「織布機及織布者主角」,織布比喻時空經緯交織成「布」,本來靈或音或原我是抽象無形的,每一個交結點就呈現一個我或自我,交織成布,即經驗世界的知識系統或自我。隨著閱歷、知識的學習過程,愈來愈多層,層層疊疊愈厚重,「自我」感也愈強,也愈發隔絕自己同靈、音、祖之察覺。因而除非解構掉後天累積的色塵、知識或經驗,以及思維方式,是無法見性、悟道的。
老子的「棄聖絕智」,跟孔子問答的「寓言」,以及莊周的破塵除格、徹底反經驗知識,恰與佛教大乘的若干旨意,有了至少思路、理路上的「相通」,但終極性的「東西」不同。太多人認為禪宗乃佛教中國化或老莊化的部分原因在此。事實上正因為部分模糊、部分契合,外來宗教才可能本土化;而佛教的八大宗最後僅只淨土宗與禪宗真正在中國、日韓及台灣落地生根,前者以普羅大眾為對象,後者流於知識分子或傾向細密哲思的族群。然而,無論佛、道,兩者都想從政治及儒教現實人生或現世主義中出離,但這也是在中國最為困難的事。李岳勳前輩稱呼儒教為「實學」,我這個沒學問的,粗魯地說成「現實鬼」!
再回原題。
林默小姐出神時,「手持梭,足踏機軸,而顏色頓變」,象徵她雖已窺進靈界,卻仍然抓住現實、體制、知識的「自我」,她想要「兩全其美」,但在禪而言,這是斷然不可能的事,此時,母親叫醒她,恰好給她「頓機之悟」,她的「梭」掉了,也就是「停止織布」(放棄色塵、知識系統或廢學)了,相當於「自我」脫落了。「自我」一放下,相對等的「哥哥」也同時消失,這正是「人境雙泯」,然而,林默小姐為什麼不能像佛陀,連父母也都「超渡掉」呢?
李岳勳先生對此「救父」的解釋太牽強了、太跳躍了,我直接認為這是在中國做不到的事,畢竟三綱五紀的倫理一脫掉,根本無法在古中國立足,加上此等時代佛禪已被改為道教了,何況常民更不能接受「不孝」。
在我來說,許多「公案」、經典的主結構都是在「禪除自我」變換花樣而已,我甚至於講得更徹底:超越DNA對你的控制,甚至超越物理、化學或科學定律。然而,「太真」得不到「共鳴」啊!
我這篇文是要講台灣人思考模式的特徵,正是因為長年受到被逼禪悟的「困境」,偏偏愈「悟」愈笨,思考就詭譎多變,而不知「止息」!而李氏在解析林默神話的「掉梭存機」還以「孟母三遷」及「牛郎織女」來解析,講得「頭頭是道」。
一開始孟母住在墳場邊,孟子遊戲、行為就模仿拜死人的樣子;孟母遷到菜市場旁住,小孩的孟子學會的是扮買賣的家家酒;孟母第三次遷住在學校旁,孟子又學會了「俎豆揖讓進退」儒學的形式。孟母滿意了。
可是沒多久,孟子大概是天才兒童,自滿了,覺得沒啥好學了。母親火大了,拿刀砍斷她辛苦織出來的布,警告孟子:「子之廢學,若吾斷斯機也!」,逼得孟子只好繼續苦讀勤學。(《列女傳》劉向)
李氏說:中國(儒教)的學,是要在現實面找出生命的意義,學些死物事,不行啊!(墳墓旁)二遷到菜市場,象徵轉向心理或哲學面向找意義,但是只能找到二元論、編織自我的色塵罷了,因此,第三遷,進入宗教找人生意義。但是孟子不怎麼「上進」,所以孟母「斷機杼」。
弔詭出現了!儒教或是我們現代人學到的,都說「孟母三遷」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環境教育,但是佛、道恰好相反,人生意義要從宗教自覺去領悟,要領悟就必須「廢學」,禪除自我,「廢學」不是儒教的「荒廢學業」,而是「要覺悟必須廢學」、「因覺悟而不再學」!
注意:「學」字,是「覺」字的未完成。「學」的目的是要「覺」,所以「學者」、「學子」就是沒有覺悟的人!
但是,孟子是儒家的「名牌」、「大咖」,佛道除了老子、莊子敢去揶揄孔孟以外,歷代無人敢造次。道家不敢攖其鋒,只好另編「牛郎織女」的故事來諷刺。道教認為人要悟道,必須把二元論、凡塵經驗知識丟掉,也就是「玉女拋梭」才能超越二元論而「成道」,才能不死成仙。而織女太笨了,誤以為認真編織(知識)才能和牛郎相聚,不料愈織(愈學)愈笨,其實只要「廢學」、「逃學」就可以「私奔」了!
OK了,不再嚕嗦了。
現在,朋友們大概可以瞭解糾纏在這等成佛、成道的人,既成不了佛,也無法得道者太龐多了,而且,腦筋大致上也被磨成杯弓蛇影矣,也就是台諺:「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之所指。
     唉!如此思維難怪西方的亞里斯多德邏輯學不通,不同民族文化阻礙了一些優、缺點罷了,全球人種的智商大致上都差不多。

2018年3月2日 星期五

【《自然與宗教》隨筆14── 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Ⅰ):史略】

陳玉峯

各個民族有其思考的特徵,很難為不同民族所理解。台灣傳統民族的思考慣習或特徵,顯然受到禪門公案的強烈影響,對其他民族而言,時而有無厘頭的困惑。這等思考的非邏輯、困思邏輯、生活邏輯、經驗邏輯等,先是在福建,雜揉成閩禪很是奇特的腦袋,又加上個人認為最重大的因素,異民族、異文化的結合,從而擊出草根價值的突變演化,鄭氏王朝的反清遺民又將之與台灣原住民的再度融合,更因外來統治強權的壓制,總成台灣最奇特的思考性格。
這面向,據我一生閱讀或聽聞,從來沒有在所謂的主流文化中,如實地被談出。然而,要論述真實的台灣文化史,捨棄這些,殆只是政治「正確性」下的外來文化、殖民文化、次殖民文化,不可能瞭解歌仔戲、布袋戲、檳榔西施、電子花車等等的底蘊,以及最近我看到的,送葬行伍由幾十輛高輪吉普車列隊,殺氣騰騰地邁向墳場,好像要前往地府跟閻羅王大廝殺的模樣。
然而,要銜接到現今的文化徵候,實在是極其複雜、龐大的工程啊!讓我慢慢地從源頭道來,估計或需要三、五年才講得出結構、因果與變異。現在,只就源頭處簡說。
禪宗從菩提達摩到了中國以後,從來都受到中國的佛教宗派及政治勢力所排斥,而政教本是「連體嬰」。禪宗之真正興盛,可以說是到了六祖慧能以降才大開枝葉。
然而,自從慧能私下得到五祖弘忍的「認證」,且託付「衣缽」之後,還得「連夜逃亡」,躲避同門師兄弟的追擊。雖然一些文字記載,大抵將原因訴諸人性之惡,但依我看來,毋寧是「種族歧視」使然。試問佛禪不是以禪除為宗,一門漫長修行時程的「出家人」,如何為個「衣缽」爭奪得頭破血流呢?我認為比較可能是因為慧能是廣東原住民使然,但是,為了不能戳破「中國人」「五族共和」的謊言,以及自秦帝國以來「統一天下」的政治教條,文字史可能經由歷代不斷去除違反「政治正確性」的史實,以致於很難保存真實的事蹟。
在慧能的時代,廣東、福建等邊陲地帶尚未成為唐帝國的行政屬地,但已在許多地區形成所謂「華人」的聚落,大乘經典也已流傳民間多時,也多佛寺。
慧能流亡了15年,這段時程他在做什麼是個謎。直到公元676年,好不容易他才在因緣際會下,終於可以在廣州法性寺登台開演「東山法門」。
10年後,陳元光才奏請武則天,在福建設置了漳州府。這也是台灣流傳迄今的「開漳聖王陳元光」的由來。這位開漳聖王是河南光州固始的人。
這個帝制建置如同全球異民族、異文化的遭遇,必然帶給在地原住民很恐怖的苦難或殘酷的殺戮,而「史實」當然被湮滅。
陳元光似乎以儒教施政,但真正普及人心的教化或安定社會者,在教育極不普及的古代,宗教適可發揮更根本的作用。吾人可以想像現今社會中,所謂宗教對人心的影響,但不能完全類比,畢竟時代差距太大,可以確定者,古代宗教的影響力極其巨大,遠遠超過今人想像。
然而,廣東(州)興盛的禪風並沒有直接向福建傳播,而且,福建被「中國化」的時代稍晚。據李岳勳先生圖解禪門世系,或說「五山七宗」的法脈傳承關係,福建禪脈以江西馬祖道一(註:台灣現今依然鼎盛的媽祖信仰,其實拜的就是馬祖道一本尊。林默娘的神話,是因宋帝國皇帝改佛為道,居士門的馬祖道一系統為了延續法燈,將觀音、馬祖道一合體,穿上道袍,取得政府許可證開廟,且創造出媽祖林默(娘)神話,將禪門心法包裹其中)為主。
而禪門真正成為帝后貴族的喜好,大致在公元10世紀,一個大家不熟悉的「閩國」(閩王朝,909945年)。
話說唐僖宗年間(874888年),發生黃巢之亂。王緒也響應,攻佔河南光州。他任用了一位光州固始人王潮,王潮反過來殺掉他。然後,王潮歸順於當時流亡到四川的唐僖宗,於是僖宗任命王潮為「福建觀察使」,聽說「政績」不錯,再升官為「武威軍節度使」。王潮死於89712月,他的霸權由弟弟王審知頂替。
§ 查哺人、查某人的來源
依據羅香林採訪福州人的傳說故事,說是王緒、王潮帶兵越過長江南下,佔據福建。王潮後來取代了王緒,他的部隊中有所謂的「
唐部人」,攻佔福州,把原住民「無諸族」的男人殺光,將「無諸女人」納為「唐部人」士兵的妻子。由於異族通婚,所以以「唐部人」為男人的通稱;「諸人」為女人的通稱。
「唐部人」後來流變為「查哺」;「諸人(婆)」轉音為「查某」。這大致是台灣人稱男女為「查哺人、查某人」的來源。
李岳勳先生不喜歡殺戮原住民的說法,他另有推測,但我比較相信傳說是「事實」,這類悲劇,全球有史以來罄竹難書,台灣史也不例外。我推測閩南歌謠乃至台灣文化的「哭調仔文化、藍調文化、以哭為重大特徵的性格」,充分反映自唐帝國末年以降,所謂「中原」男性屠殺閩南原住民男子,且因「羅漢腳」生理或成家落地生根之需要,納原住民為妻妾使然。原住民女人面對殺父、殺兄弟的「野蠻人」,在絕對弱勢的高壓下,逆來順受,更慘的是,「日久還會生情」。
這等慘絕人寰的悲劇,乃至長期壓抑之下,極其複雜交纏的情思,在受害者獨處時,也就容易吟唱出天怨的歌聲,且傳染流布成為民謠。
這等情節在鄭氏王朝君臨台灣以降,也反覆「吟唱」,終而形成台灣文化的基調之一,直到千禧年以降,「哭調仔文化」已屆尾音。
擄掠原住民女子為配偶的情節,幾年前我在探索綠島歷史時,我也懷疑綠島華人開拓史,正是一批反清遺民,輾轉從小琉球及台灣南部,因為不願成為清帝國外族的順民,而流亡孤島。而綠島原住民(跟蘭嶼同族)被殺戮,也被通婚,甚至於華人還從綠島出發,到蘭嶼抓女人回綠島「成家」。這些,文字史不會留下記錄,只是我從片斷文字史,貫串出來的推測。
再回唐末。
§ 台語文多古調、多禪語的原因
我國小時,家裡有幾本泛黃附手繪圖的故事書,大概是木刻印製的古書,印刷字密密麻麻。我會去啃讀,因為被其中的戲劇化情節所吸引,只道是人性的複雜太不可思議。其中,有一本《五代殘唐》的歷史小說。我作夢也想不到在我花甲之年,追溯台灣文化的流變還得談到它。
唐帝國於907年滅亡,原本分封各地的藩鎮當然擁兵割據,自立為王,於是中國進入所謂殘唐的「五代十國」時代(907979年)。
前述,取代其兄王潮的王審知,在唐滅後2年,在福建於909年建立十國之一的「閩王朝」,而依據禪史的記載,閩王朝諸王、后妃或士大夫等許多人,對禪學有相當的造詣。這等禪風文化並非他們從河南帶來的習氣,而是在地化的結局。
從陳元光到王潮、王審知,橫跨了兩個世紀,而陳、王都是河南光州的固始人。他們帶來的北國華語文具備了「古中原」的腔韻或古調,乃至今之台語文也布滿痕跡。
於是,台灣傳統文化的源頭至少具備三大特徵:
一、河南固始人所謂「中原」語言、文化的統治「主流」。
二、馬祖禪的禪門文化。
三、前述,一千多年前以降,多次異民族悲劇性的「融合」。
這三大特徵到了宋帝國以降,再起了很大的蛻變,禪門被帝王「道教化」,馬祖禪變成媽祖廟,但基底禪風不變,外殼卻起了甚大的偽裝。然後,元帝國滅了宋,清帝國幹掉明王朝,鄭成功將此文化,加上明帝國各地的流亡者,匯聚台灣。
鄭氏王朝短短大約20年,清帝國席捲而來。鄭氏王朝軍民很大的比例遁入山區,同原住民起了極其隱祕的文化蛻變,總成台灣傳統草根或我所謂不見天日的「隱性文化」,其乃透過宗教隱形斗篷的掩護,流變為近乎完全失落涵義而光怪陸離的形式。
基本上,因為《自然與宗教》課程指定閱讀的李岳勳(1972)《禪在台灣》一書,學生們啃不下,我只好藉由「隨筆」,簡化來引介。而引介中,我也加上我個人的見解,隔了一代,解讀台灣文化史的根荄。
接下來,可以敘述台灣傳統草根思考模式的特徵: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

2018年3月1日 星期四

【《自然與宗教》隨筆13 ──愛】


陳玉峯
就我而言,這也是至情至愛(台灣櫸木紅葉)。


當我正在廚房拖著地板時,電話鈴響。彼端傳來算是前輩或老友的紀有德老師,宏亮而有絲蒼老的聲音。他問我在哪兒,他正要前往成大探視蔣為文老師,他要參加許多228紀念活動,他要……
自從1980年代以降,紀老師主動找我噓寒問暖,每得知我在辦運動、活動,他就會出現。記得有次在台北耕莘文教院,我幫綠黨(?忘了哪個單位)募款演講,他拿了十萬塊錢塞到我背包裡;有回過年前,我沒工作,純粹從事社運時段,住在台中龍井鄉東海公墓上方的國宅(都不用鎖門,小偷們沒人看上眼的鬼地方),紀老師不知如何打聽,突然出現在家門口,他怕我難過年,塞給我二、三萬塊錢。
幾十年了,他總是騎著機車,尋找一些從事社會公義行徑的人,默默地贊助、鼓舞。他不擅言詞,很是老台灣的方式,扯些尋常事而已。近幾年年事已高,他改搭車,今天中午他來電時,車班正抵達台南站。
我的生涯中經常碰上心念的巧合。
前一陣子偶然看見一張摺頁〈轉型正義在講什麼〉,應該是一、二年前發行的(?),它簡述了從1984年阿根廷揭開的轉型正義案例,介紹到現今我們生活中的威權圖騰或陰影。
我感受到的,包括撰寫人在爬梳每字、每句、標點符號過程中的心力。我不是說文字敘述得多好、意義抓得多精準等等,而是感懷撰寫人無私的用心用力。我一生深知所謂「無私」必須付出的代價!事實上,我們的社會到處可遇見如此的「無功用行」(只是該然,沒有沾染世俗的義行,沒有善的善,沒有道德的道德,當然也沒有代價的代價,沒有付出的付出!),我們可以做、能做、該做的,除了自己以外,存有無窮多「該做」的事務,而隨緣做去。
近些年來,我也算是在進行歷史的轉型正義,特別是真正撐起台灣人價值觀系統的,反清遺民流布在全國各地,同原住民合體的真正台灣文化。然而,這些草根主流,幾近於完全不在歷史文獻中浮現,不僅被政權主流所排斥、汙衊,甚至被挑撥互鬥成極端不堪的草根悲劇。
我不敢說,也沒把握能否還給台灣文化史的轉型正義,但在祖靈的庇蔭、護持下,我虔信繼我之後,台灣文化史必定可以復興。
可能因為這樣,當我看到那張〈轉型正義在講什麼〉,當下一念頭,我該感謝撰寫人,可是不知道是誰寫的,就想說將之poFB上求助,必定有人會告知。可是,隔了幾天我都沒動手。今早(2018.2.26)我就拍照後po出。然後我去清掃廚房,更換逆滲透水的濾心。
正當我擦試著地板上的汙垢時,紀有德老師來電。
我說「心念的巧合」即諸如此類的恰好。日本人說的「百猴效應」,差不多也是這類心念的延展。
過年前後,我為準備《自然與宗教》課程,書寫著「隨筆」系列。當我寫完第11篇「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直截了當下達《金剛經》所謂的三心,指得就是尋常所稱的「自我」,而許多經典大抵都是在破除執著的自我(感官識覺、思想意念及意志或所有起心動念,以及潛意識),渴望逼進「靈」的本我,或禪悟。又,我不認為禪悟有任何人種、民族、文化的差異,我把十字架的交叉點也詮釋為原我之靈。本來想說就暫停了,因為現代人的思緒不容易集中太久。
先前我使用FB po文,是為了讓修課的朋友閱讀。然而,年輕人通常嚥不下必須沉澱、沉思的東西,而課堂上的時間又太短促,而且我有個「壞習慣」,總是認為寫出來了,就不需要再口述。可是,講就是不一樣,一代一代的時代習氣變遷又太迅速,根本處卻又乏人問津,所以課堂上得老調重彈。於是這系列隨筆只好將課堂上無法講太細的部分,藉由文字補充。至於學生看不看,也就放任矣。
雖然學生能接受的,頻常都是浮光掠影、破碎的片段,甚至多是一、二句話逕自依其思考慣習胡亂聯想而已,奇怪的是,兩三年來卻也「傳出口碑」,每次選修期,我都會收到來問被擋修(教室容量的限制)者,能否加簽,這學期還有外地外校生想來跨校加簽,因而我有些困惑與擔憂誤導別人!
有位朋友詳細看到第11篇,來訊說:
「對你的文章有個疑問:理論上,你的說法可以成立,但是下一步是什麼?大家都該感悟那個原點?如果感悟不到,怎麼辦呢?生命狀態如是,『愛』何以存在?」
這些問題底下有太多的問題,每句都有問題,不同人、不同角色、不同時空會有天差地別的答與不答或沒答。「此時、此地、此人」的回答是:
「我談的是實然,該然是每個人必須自己承擔的選擇,別人無能為力,也無法代之置喙。愛,在五感六識,在潛意識,在所有各層次,包括物質到抽象,乃至終極處,只不過形式、語辭、呈現方式不一而足。我在春芽、冬霜上都看見愛,體悟愛,愛也是無限的一種代名詞,只是人們習慣在層層之間,用牢籠去囚禁它……」
我的文字較少寫到愛,佛教通常不談愛,因為擔心誤導,經典及故事表面上也都排除愛。而我說還是「愛」,慈悲從來都是愛。
以後有機緣,再以假言詞談述之。
我帶成大學生在南橫東段的六口溫泉上課,這些腳ㄚ不也是愛?

2018年2月28日 星期三

【大樹講堂演講前菜(2018.3.17) ──人生的光譜】


陳玉峯

201416日我在半屏山調查植物社會,忙碌著登錄物種與相對數量,一抬頭瞥見視覺的酥麻,立即拍下這張血桐葉背及葉柄的影子:

調查另一樣區中,烏臼滿樹的紅葉正當時:

地上,從來沒有任何一片落葉刻意安排過,鋪陳時空的一幅印象:

撿拾一片落葉向光,拍下當時意象:

旁側,台灣海桐的綠葉,閃爍明滅在陽光與光斑的交錯中,翠綠的葉肉與大小葉脈,織成一幅錦繡:

一般來說,多數人看見這些圖片、影像,大抵都會有不等程度的美感感受,拍攝者呢?當然是他在取景剪影當下,認定是較美的、最美的(通常很少有最美的感受,而是抓不住他心目中「最」美的,這張美,那張更美,恨只恨抓不住),不同的人必然看出不同的角度、裁切,然而,何謂真、善、美或人類共同認定的龐多讓人趨之若鶩,甚至生死相許的事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