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0日 星期三

【海風怎麼吹?】

陳玉峯

那些我在綠島的日子(2014.9.5;牛頭山)。

我從小「笨」到老,所以找答案只能「笨笨地」找。
我想瞭解原始森林植物如何分布,所以找了全國最複雜的山系之一,從南仁山頂每隔一公尺牽一條繩子,由山頂下殺溪谷。坐標定位後,將所有植物的相對位置,全盤登錄上調查簿,創下有史迄今,最詳實的永久樣區,也奠定我一生山林調查或生態認知紮實的基礎,這是1980年,年輕力壯的時代。
1984年我調查墾丁國家公園海岸植被,一樣以最笨的方式調查,作出香蕉灣棋盤腳、蓮葉桐海岸林的剖面圖。台灣詳實、漂亮的植物社會剖面圖,大概是我從1970年代末葉開始的,後來,許多報告也跟著模仿,但我懷疑許多圖作,是否是踏實、實地調查所得,因為所下的苦工,必須「夠笨」才做得出來的。
我將台灣從海平面到陸域,最典型的植物剖面作出來,也畫出理想化的,海岸限制因子(最關鍵的環境因子)之與地形分布的關係,從而下定義何謂外灘、前灘、後灘、海岸線、前岸與後岸,一一對應淺海植物帶、無維管束植物帶(紅樹林)、草本及亞灌木帶、過渡帶及海岸林、海岸線、海岸灌叢(前岸植被帶),以及後岸植被帶,各有典型的植物群或指標物種。
         而從海向陸,植物由匍匐或低矮物種,體型漸次拔高,可作出一條平滑的曲線,這條曲線我認為是海風所形成,因而名之為「風切面」,超過「風切面」或說「強出頭」的樹枝、樹冠或人造物,很快地或註定地要消失或毀壞。
海岸的定義及限制因子。

香蕉灣海岸植被剖面圖。


我就是想要知道全台灣250萬年來,上帝如何布局生界的所有奧秘,當然我明白我輪迴了幾世也難望其項背,但是研究就是夠迷人,研究的目的就是研究本身,很少有其他枝節或所謂的附加價值。
年歲夠大或夠老了,我還是笨笨地做。
2014915日,我拉著楊國禎教授前往綠島調查。從1980年迄今,只要有野調,我經常找他同往,因為他對野外夠狂熱,認知也夠深,拚起勁來也夠「牛」。
有天中午,在銳利的珊瑚礁岩、各種崎嶇地形之間上上下下調查,而豔陽酷熱,煎得頭昏腦脹;我發現楊教授好像體能不濟、精神闌珊,可是我迷信他的「牛勁」,而自己一心專注在一個一個樣區的完成,以及諸多現象的錄音或筆記,沒有堅持地堅持做下去,直到他喊「罷工」,這是340年來,他第一次「怠工」。
楊國禎教授與可能是全國最高的水芫花(3.5公尺)合影(2014.9.3)。

我們去找家冷飲,直直灌了2瓶水後,繼續「施工」。我還「嘲笑」他:
「哈!還敢罵學生偷懶、不用功!」
自此成為我們之間的笑譚。
此行,調查了綠島海岸一周,樣區合計135個。
可是,我數十年來一直想要知道海風、東北季風或暴風浪潮如何影響海岸植物?雖然調查累積的數據龐大也夠多,理論上或生態書籍、報告的概念也清楚,然而,我始終欠缺風力如何吹的「眼見為真」,我非得看見風力實際上的路線不可。
於是,201411710日第三次調查綠島,事先想盡辦法要找製造煙霧的工具,包括發函國防部,想要申請煙霧彈,因為我想檢視氣流怎麼走,當氣流撞上海邊植物時,植物如何化解風力,等等。
我一生只能「土法煉鋼」!記得要念博士班時,林俊義教授跟我說的:
「『空』!憑你,到美國去,不用23年就可拿個學位,何必在這裡讓人……」
自己對台灣山林天地許下的承諾,我沒話說,只是偶而會過分地想像:如果我有儀器、團隊、資源……,我將可創造何等……?然後罵自己不知足,我已經憑個人之力,寫下了敘述性科學(narrative)的《台灣植被誌》17大冊了,還不夠多嗎?欠玉山山神的「天債」大概也可以交代了吧?!
所以,我一樣扮演著研究的家家酒,到綠島放起煙霧來了。
奈何風力不夠強勁,煙霧也不理想,後來靠藉向漁民購買的6枚海上信號彈及燃燒草堆,勉強看出些微現象。這些「傻瓜」也知道的「推理」,隨意舉例如下,有興趣稍進一步瞭解或討論者,不妨逕自參考拙作《綠島海岸植被》,2015,前衛出版社。
1.風自海上吹向陸域,在目測範圍內,所有氣流係依平行於海平面的直線流動。

2.如同原先推論,氣流上岸後,接觸地面的空氣分子阻力大,速率慢,所以如果從左吹向右,其所形成的漩渦方向,必然是順時針。我在牛頭山施放的地表煙霧,當然如此翻滾。

3.我在海參坪施放的煙霧,大致「證實」我所謂的「風切面」,正是植物在承受最大風壓或風剪之下,得以長成的最高境界(註:有點「套托邏輯」的弔詭)。

4.除非受到地形阻礙,不同高度的氣流,還是以平行海平面的平行線進行,但地表層特定範圍內,氣流以漩渦滾動。

5.間歇性的微風下,煙霧呈現不穩定的擴散現象。

最有趣的是植物與風的直接關係。
我以煙霧觀察台灣海岸植物的相應後,我推崇「林投姐」是「風之神」或「風之太極」;林投有可能是全球化解風力的造型設計登峰造極之作。(待續)
楊國禎教授拍攝的哈巴狗與睡美人(201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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