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步建立我們常用植物3百多種的母語的名,如果遇到不知原名的,我採枝葉探問部落的老人家,10個人當中若有8、9位有一致的說法,那就對了;如果我們這邊不清楚的,我就到宜蘭南澳、台中松鶴等泰雅族區,去爬當地的山,採下同樣的物種,去問在地長輩……其他,沒用途的,老人家都不管了,除非是有毒的、有危險性的……」
「像這種藤花椒,在我們的習俗中,不能在人與人之間存有他。我們跟同伴之間、跟動物之間(像狩獵)、跟山林之間,不可以置有這種植物,更不用說種在房子旁!因為他有棘刺,我們與朋友、家人、自然之間不可以存在有刺的東西,這樣代表隔離、孤立、自囿……,藤花椒叫做『把告』……」我想到外來政權動輒架起鐵絲網、雞爪釘,發射噴死人的水柱、催淚彈,痛擊人的警棍、電擊棒,遑論白恐時代的填海、槍斃、麻繩磨陰部虐死……!
依諾說的霧社櫻、阿里山櫻,究竟是1種、2種、多種、生態型、變種、雜交、多倍體……,我無知,而他的「分類」簡直到達戶口名簿層級。他在做什麼,不必再加以保育、基因庫或一些「有學問」的名詞與解釋。他只是希望親朋好友家人,可以共存共榮在我們身心靈的原鄉。
「有個公司團體上山,他們來『宣導』環保、做善事,他們在登山指標布條上寫著『不要留下垃圾!』,幾乎每隔5公尺綁幾條。我們拚命拆……」
「有次我撞見一部數百萬名車到達,幾個人一下車,將行李箱中的洋酒XO、威士忌,搬到一棵五葉松大樹下。由一位道士時辰一到開始作法,且指揮幾個人同時將2、30瓶酒瓶蓋打開,說什麼靈氣會灌進瓶內,然後立刻關起蓋子,揹上車。他們說喝了會長命百歲!
還有人帶著生辰年月日刻,置放在檜木根部拜拜,還燒樹根,幸虧沒有燒起來!……
搞不懂呢!『睹努‧睹固!』……」
「我們的年輕世代,不再像我們上山打獵,在山林曠野中生活,他們脫離了母體自然,只知利用山林開民宿、賺時尚錢,不懂付出或保護山林,所以我們一直跟他們溝通,現在已慢慢好轉……這一定要有人做……」
「大約來說,森林內的植物,男人知道得多;田間的,女人知道較多,日常生活脫離的場域,便再也親近不起來!」
「鎮西堡檜木園區開放的十多年來,入山的外人曾經有幾位完全失蹤!那些人多半自以為是。有次我帶團,有個人要自己走,我要求大家一齊較能互相照應。他說:那你把我綁起來拖著走好了!他說他三千公尺以上的百嶽已經爬過5、60座。結果,他永遠消失了……」
鎮西堡檜木園區登山口進來一小段路之後,便遇上一條巨石崩積的大溪溝,平常沒水。越溪溝後便遇溼滑陡坡,我1999年9月20日走過,而今已架設林務局百萬發包的棧道階梯,安全多了。未架階梯前,常有外人摔落。
「有位○巡隊長掉下去,腳斷了。我們把他揹到部落,他還罵我們:『這是什麼路嘛!XX』,我們都傻眼!還有一位跟我們說:你們應該向政府申請經費,蓋水泥路面到檜木園區!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笑笑!……」
這條溪溝依諾叫做「磨刀溪」,因為跨過這條溪溝便真正進入原始林。
「3、4百年前,我們祖先還住在這裡。過溪是原始林,每到了收穫季上山打獵,就在這條溪溝找塊石頭磨刀,所以叫做磨刀溪。
這裡及周遭地形是隘口,到處都是峭壁,爬不上去的,只有這裡適合行走,只能選擇這裡上山……
上山如果不守規矩,老人家說,就像是另一種垃圾!……」
磨刀溪兩岸分隔山林與農業,切割自然與文明,顯然我們走到了斷裂的界面、世代的代溝。
憨厚的依諾及兩位同行的泰雅人對我說著遊客誌怪時,我跟他們說:「你們要創造些故事。例如夏威夷火山國家公園開園後不久,有位遊覽車司機受不了遊客每車次走人時,都在車上留下大量的火山石塊。因為觀光客看見奇特、美麗的石塊,第一個動作就是撿拾,想要帶回家。等到要下車時,一來石頭很重,二來絕對沒有在原地看到時的美感,因此,都棄置在車上。
司機撿不勝撿,靈機一動,每在開車之前,便向觀光客『前置解說』:『火山之神叫希拉,火山爆發時噴出紅熱岩漿,流瀉冷卻後,形成絲狀、帶狀的岩條,便是希拉的髮絲。每一塊都具有法力。佈滿火山園區的都是希拉的髮絲。希拉很愛美,容不得任何人帶走她的髮絲。曾經有一些人撿拾石塊回家,快則一星期,慢則一個月內,都會生病啦、遇上怪事或離奇意外,還有人一命嗚乎!相反地,你在現地觀賞它、禮讚它,保證你身心愉快,諸事順利……』
此後,遊覽車下班後,乾乾淨淨。
你們的『烏杜』相當於台灣人說的『小鬼』或『精靈』;『烏杜』的集合體『Ga-Gar』,相當於大神明。外人不敬地私闖傳統領域,觸怒了許多『烏杜』及『Ga-Gar』,也侵犯祖靈地,在這裡,傳統領域的Ga-Gar的法力超越任何外來神明,在烏杜、Ga-Gar的加持下,你們儘可以創造從童話故事,到驚悚劇情的形形色色故事,輔佐保育,喚醒族人,聯結山林生界,譜寫史詩新歌啊!
你們知道嗎?山林自然的法人就是你們。我在1980年代末葉,代表台灣參加在夏威夷的保育研習營。在參觀火山國家公園的展覽室時,看見一個玻璃櫃,內中置有一隻登山靴,靴底凹槽鑲嵌著3塊小小的火山岩碎石,旁邊有一封寄自歐洲的信,上書:
『親愛的國家公園執事,您好!我是OOO,O月O日來此遊覽時,靴底無意間黏附了火山岩塊,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回家以後才發現。為昭實情,現在我將這隻靴子,夥同希拉的髮絲寄回。感謝您!』……」
2015年12月13-15日的鎮西堡山林重遊,帶回老朋友張輝山老師種植的天山雪蓮、高麗菜,還有優脈(莊俊明)的一顆超大南瓜。我確定,這些都是烏杜、Ga-Gar的祝福。
回首檜園青山,在橫跨磨刀溪不久,我們曾經翻上的稜線平鞍上,依諾在兩株高聳的「普辛(Pu-sin,台灣黃杉)」及1株鐵杉旁,指著遠方對岸大山稜斜下溪谷的大片山腹說:
「那是我爸的獵場,小時後我喜歡在那邊有一條崩塌帶的砂石土地跑下去、跑上來,落差大約3百公尺深。那片獵場有鐵杉、二葉松,許多落葉樹即台灣赤楊、阿里山榆、台灣紅榨楓……
我下衝時,一旦滑落,就會順手抓取小徑木止滑。最怕一把抓到台灣蘋果的小樹,因為台灣蘋果的小樹幹上充滿硬刺,如同狼牙棒。這麼一握,至少半個月不能工作哪!……」
這趟「曙光原鄉(Cinsbu,鎮西堡)」「回家」的旅程,充滿依諾的音聲,如同我數十年山中的寂靜,一經咀嚼,處處甜美!我也想起這幾年,從美國的翻轉教育、台灣一窩蜂的跟進,乃至芬蘭新近的教改強調:「教得越少,學得越多」,那麼,泰雅不給答案的天籟教育、自然藝術如何?!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