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0日 星期三

【有史無料?】

陳玉峯

發現阿里山大檜林的日人石田常平的手稿(1915年)。

  我書寫著樟樹亡國史的系列小品文時,一想到1927年台灣總督府專賣局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背後,日本據台五十年光是樟樹營林的原始史料,龐大台灣生界、自然史、樟腦(油)經營史的第一手經驗智慧,鼎革之後全然湮滅,我的背脊發寒,望著暗黑天地沉默無語;即使尚有殘存,以衙門囿見、社會習氣,現世瑣事都已忙得不可開交,更乏什麼結構洞見,對台灣數十、百年前的「垃圾」,不大可能會想要從中掏金?

  曾經台灣第一大林場的阿里山區30餘萬株檜木、各針闊葉樹的每木調查,以及歷年來伐木經營的原始資料,完整存檔在嘉義;太平洋戰爭期間,日人擔憂林場史料被炸毀,遂在阿里山築屋儲存之。

  不料,約2004年某日,阿里山耆老陳清祥先生無意間看見清運公司的卡車正在清運掉該屋史料,一問工人才知將回收或焚毀。老先生自青年時期即在阿里山林場工作,也在林管處退休,一時心生不捨,隨手要了多份手寫冊,包括石田常平的《大正四年度大正四年九月分經常部阿里山作業費經費支出證憑書》、《大正四年度物品受拂簿》多冊、《大正五年度現金出納內譯簿》等等,也就是台灣總督府營林局嘉義出張所的多項帳冊等。

珍貴史料付諸銷毀。

  究竟這一屋阿里山日治50年史料有何價值?我無能回答,我只知道我從1981年底開始,陸續靠藉有限史料(很多都是二手),找尋報章雜誌,以及付出最多時程進行幾百位相關人員的口述史訪談,好不容易撰成20世紀第一部阿里山歷史《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於2005年出版。撰寫期間因為接受林務局委託計畫,才有機會進入某單位,調閱1945年之後的一冊冊阿里山的一筆筆台帳,也才可確定難以計數的第一手資料,隨便舉一個渺小的資訊:
  阿里山現今的大廟受鎮宮真實的由來,除了民間宗教神秘主義式的故事採訪之外,首建木造廟宇的木材當然是就地取材,可是阿里山所有的木材悉皆國有,怎麼可以「私取」?而那時的阿里山人大部分都是林務單位員工,於是他們談好了,取材蓋廟後,由老好人高謙福先生承擔「盜木」主,被林管處移送法辦,「緩刑」(台語叫做「寄罪kià-chōe」)了結。而我在台帳上果然看見這一筆「盜林」記錄,但是,正式記錄就是一小筆盜林案,不會留下跟受鎮宮的任何相關。
  高謙福先生(已故很久了)也是阿里山神木1953年二度雷擊死亡後,爬上神木,釘木板,種植多株紅檜,維持官方版「神木綠意盎然」的執行人。40餘年後,1997年,阿里山神木倒塌半幹(註:神木可能是2株並生而成),後來全幹放倒。(註:我經歷的阿里山神木的故事,跟官方纏鬥多年的往事隨風而去吧!)

已經消失的阿里山神木。

  五味雜陳的是,官方嚴格限制機關檔案只能在該機關內有限閱讀,對研究而言處處制肘,這似乎也是沒辦法的事,我遂想辦法「自濟」,後來⋯⋯,我調閱過的機關在我之後,加設錄影全程監視。也就是說,「嚴加看管」的檔案,最後可能卻是全數銷毀。人類到了21世紀,一樣是在野蠻國度?關鍵在官僚文化及人員的文化素養。
  回頭檢視石田常平這位真正「發現」阿里山大檜林的毛筆手寫「謄本」,1915年他是營林局的書記。
  這本帳冊記載的是1915年8月1-31日阿里山的事業費,共分伐木費18張、集材費11張、運材費19張、製材費6張、造殖費2張,共計66張(枚)。
  第一張是該月份伐木的6位杣夫及臨時僱員的姓名、薪水、每天多少錢。接著是請款書及請領人姓名及蓋章,更有伐木造材的長、寬、造材1尺的單價、是在河合溪區、長谷川溪等之第幾林班內等等;又,借貸單、委任狀、證明書,接著又是數十、百位伐木人員的薪資清單。
  然後,依序記載集材、運材等等實帳薪資。
  我隨意翻閱即知阿里山林場最後一任所長伊藤猛先生在該月份,是擔任集材監督,職稱是「傭」,一天薪資是八毛五,該月工作31天,領了26圓35;也得知後來酒醉殺人的東吾市,當時是「集材雜役」、「臨時傭」,他後來集材技術了得,太平洋戰爭時,為借助人才,把他放出來繼續工作。
  其他的帳冊,有的細到如眠月下線、匪籠住宿處(俱樂部)的毛巾、浴衣、鍋盤等等多少個;有每本藏書的登記;有每種樹每月伐運的株數、材積(每隔5尺長度一欄數據);有員工存款、取扣款的帳冊(90個人名)⋯⋯
  以現今台灣歷史的研究微小到奈米級,則以消失的阿里山史料、檔案,足以「生產」百、千、萬個碩、博士學位!然而,「它」的價值不在於如此膚淺、現實,而牽涉到「史實」、「歷史的解釋」、我最在乎的史心,也就是自伏爾泰以來所謂的歷史哲學議題,我雖然不是歷史學門的人,學習台灣自然史47年,也足以了然文明不是幸福指標、不是演化目的、更不是人類的理性,而只是上帝對人性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驗。
  亡者已矣,只寄望現今主掌公共政策者,重要政策等檔案隨時隨地數位化,太容易建檔而不必如同過往的汗牛充棟,徒留或滅跡數不清的,有意義、沒意義的「垃圾」。歷史學、任何學科的無數議題,甚至全球全人類生界都到了「大革命」的時代了!
  檢附我拍照的若干「史料」如下,也就不作解釋了。






















2020年9月29日 星期二

【樟樹(五) ——萬年神木是幾歲?】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樟樹神木(1986.12.29)。

  號稱全國最大、世界最高的神木林道(和社)的樟樹神木,年齡究竟幾歲?它的樹幹大致已蝕空,取算年輪已然不可能,如何得知其年歲?

  日治時代總清查台灣樟木資源時,已知這株巨無霸,1930年代日人結彩、立牌「神木」保護,一開始即禁採。

  1985-1989年間我在水里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任職時,每上塔塔加地區最常取道神木林道,出入皆從神木旁經過。該林道是民間伐木林業者於1960、1970年代所開闢並伐木營林,1977年南投縣府曾經建請公路局將神木林道拓寬,作為新中橫公路的支線,但未被採納。

  1990年代以降,神木林道逐漸荒廢,1996年賀伯災變,土石流掩埋至神木基腳,林道下半段算是全毀。1997年夏,由嘉義林管處打通下半段,但千禧年以降僅神木村聯外段落暢通。

  我在1987年11月,以15個工作天,完成對神木林道殘存的天然闊葉林的調查,報告編入拙作《台灣植被誌第六卷:闊葉林(二)上冊》251-298頁。當時神木所在地盡屬伐木、造林多次之後的破碎林分,因為神木的緣故,我還是設置面積約2,800平方公尺的樣區,將立木全數登錄於平面相對位置,簡化後如下圖:



  樣區樹木編號、樹高、胸周、胸徑及胸高斷面積如下表:


  當時,我以目測決定這株樟樹神木高度為50公尺、胸周量得1,570公分,換算胸徑為500公分。

  2018年有「找樹的人」團隊,以儀器測得樹高為46.4公尺,登錄在世界神木網站上,說是全球最高的樟樹。後來,由3D建模矯正,說樹高應該是48公尺。

  看了現代儀器的測量與校正,相較於我在33年前的目測相差2公尺,誤差4%,但我調查時尚未發生「第二次」土石流掩埋(註:1959年87水災也發生土石掩埋至神木旁),如果扣除地面誤差,我對當年的目測頗感欣慰。

  我曾經口訪神木村耆老,據說當年伐樟製腦的工人想接近神木伐採時,頭會暈眩、身體不適,因而不敢伐採。這是台灣各地神木由來的「標準說法」,樹大即為神的民間萬物有靈論或泛神、泛靈論的基本台詞,事實上是日本人已設保護使然。後來,部分腦丁在此建立聚落,神木自然而然成為自然崇拜的對象,更後來,有人設土地公神像祠等。

  1987年我將神木附近的破碎林分訂名「瓊楠・假長葉楠・台灣雅楠・樟樹優勢社會」,當時,神木東側約10公尺處,另有一株樟樹也不小,胸徑為223.9公分。

  這株全球最高、胸徑全國最大的神木的數據,將近百年來有種種說法,端視誰人的測量而定。而1980年代的地圖等,即已標示為「萬年神木」,萬年是種「尊稱」,如同「文學化」的「白髮三千丈」。

  依據1970、80年代的估算,一般都說神木高齡1,500歲,而2、30年前,台大實驗林黃英塗先生告訴我,絕對不可能有1,500年,依一些林學者及他自己的估算,應該是800歲。

黃英塗先生與我(2013.3.10;台中)。

  以1987年我的測量胸徑500公分,依據日本人詳細測量、剖解的120年生樟樹,年均胸徑生長為0.67公分,則神木齡為500/0.67=746.3(年);依據一株145年生的年均生長為0.71公分,則神木齡為704.2年。
  然而,隨著高齡化樹木的生長速率變慢,所以700-800年都可能低估。如果化為曲線方程式外推,是可以估成千年,我想這是樟樹的極限。
  如果取樹心等物質,做碳14的檢測,以誤差率而言,恐怕也無法說出準確度。
  考量種種因素,這株神木我會估成1千年。

樟樹神木(1987.11.8)。

樟樹花序。

樟樹花序近照。


樟樹樹皮。

樟樹樹皮易發生附生植物。



2020年9月28日 星期一

【可愛的學生】

陳玉峯

  「主任您好:

  關於您之前上課說的『向我們募款十年後』,我想人生無常即是有常,既然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會不會有十年後,不如現在就開始做起。

  我這一年已經以打工及獎學金的方式存了一點錢,想請問您是否有值得信任的單位建議我設為捐款的對象?⋯⋯」

  一位去年修我課的成大學生捎來如上訊息,因為他記得我在一堂〈土地倫理〉課上,我講述我以濁水溪的鐵板沙「募款」的故事之後,轉向聽課的學生:

  「如果你肯定我一生所作所為,我要向你們募事、募款,你們要在十年內做十件、百件有益於社會公義的事,如果你沒有自身實踐,則你必須捐十萬元,不過錢不是捐給我,而是捐給你認為真正為公義奮鬥的單位⋯⋯」

  通常我不會給人建議做什麼、捐給誰之類的,我一向強調日常生活中,龐多的大大小小的選擇,累積出一個人的人格,人只能向自己的良知及上帝負責;真實的理想,

都是從現實的每一小步打造起來的。

  我回給這位可愛的學生:「你有顆美麗的心,只要是真誠的心念,哪怕是一塊錢,天地都接收得到。想一下,現在台灣最需要的是什麼?⋯⋯」

  我相信學生、朋友,如同山林一草一木,都是台灣善根。

  長年來每接收到此類的訊息,我大多快樂一秒鐘,然後就忘了,今天我記下了這一秒,祝福無窮台灣的善根!


2020年9月27日 星期日

【樟樹(四) ——生態特性】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日本人徹底調查樟木的目的,在於清清楚楚掌握天然林、人造林所有動態消長的樟樹各項原料資訊,從而編制製腦的施業計畫。
  他們測量、運算、統計天文數字的數據之後,歸結出每年變動的運算公式:

  B=A{1+(0.0P-0.0X)}

  A是當初的材積或樟腦、油類的蓄積

  P是材積或樟腦、油類的生長率

  X是對當初材積或樟腦、油量跟消耗量(使用量)的百分率

  B是第二年初的材積或樟腦、油類的蓄積

  每年統計分析整個事業的全盤運作及發展、前瞻。

洗水山區的年度估算。

  或說,他們計算出樟樹約180萬天兵,每位天兵的體能狀態,手上擁有幾粒子彈,每年可補充多少火力,每年陣亡率有多少?每年培育多少生員兵,子彈生產率有多少,通盤動態計算兵員火力儲存庫,每年盤點而發動生產戰線!
  就生態資訊而論,樟樹在各地詳實的數據,即令現今全台灣低海拔的原始林幾乎洗劫一空,而這份報告至少可以配合植物社會調查,提供探索原生生態系的諸多線索,無奈也慶幸。
  總的說,他們徹底掃過的72萬弱公頃的林地,胸徑大於21公分以上的樟樹(含枯死木、倒木、根株)有近175萬株,換算出平均每100x100平方公尺只有2.4295株,而小於21公分的幼木(分2級)只有325,723株,幼木比成年木是18.63比100;幼木佔總計的15.71%。
  這些數字在生態或物種更新代表什麼意義?
  先舉楠梓仙溪海拔約1,800公尺的一個我所詳細調查的闊葉林樣區來說明。在1,734平方公尺,也就是0.1734公頃的林地內,長尾柯有35株,所以1公頃理論上約有202株。1987年調查時,胸徑小於20公分者有22株;21-30公分者1株;31-40公分2株;51-60公分1株;61-70公分2株;81-90公分1株;91-100公分1株;101-110公分1株;111-120公分1株;131-140公分1株;191-200公分1株,這樣的胸徑代表年齡結構類似反J型,也就是幼小木最多,隨年齡增高大致上個體愈少,我們認為這是永續存在的族群。以20公分以下的植株,佔所有族群植株的62.85%。
  到了2002年,也就是15年之後,死了5株,新增12株,顯然族群健康發展中。
  狹葉櫟有18株,20公分以下有10株,佔55.6%。15年後,死1增2。
  瓊楠有126株,因為樣區中最大徑木僅30-35公分級,所以將直徑級縮小統計。1-5公分級有75株,佔60.0%;5-10公分有34株,佔27.0%,兩者合計達約87%。
  15年後,瓊楠株數增加1.311倍。
  長葉木薑子有49株,5公分以下有20株;10公分以下有16株。兩者合計36株。佔73.5%。15年後死10株、增加14株。
  我們解讀諸多樹種的動態變遷,確定原始森林中最典型永續存在的樹種,樹齡愈小、株樹愈多,這是大原則。

鳥類傳播的樟苗。

  而全台灣的樟樹小樹僅佔15.71%,有別於原始林永續樹種反J型的年齡結構,而它毫無疑問是原始或天然林的林冠第一層大樹,密度卻是很低,夥同它的種子靠藉鳥類大量空投傳播,而它絕非次生系列樹種,加上個人的調查經驗,等等,教我下達樟樹是海拔約1,500公尺(上部界約1,800公尺)以下,低海拔山區中、下坡段的樟科(例如假長葉楠、霧社禎楠、瓊楠、香楠等等)優勢林型的伴生型大喬木,局部小區域容或密度較高而狀似小面積純林,但基本上綜合台灣闊葉林的特徵,樟樹並無典型純林的存在。它,天然更新最主要是靠藉老木死亡、林冠破空,或所謂的孔隙而萌長新株,或局部小崩塌或林緣等,啟動苗木的發生。
  也就是說,由天然林野生族群來判斷,樟樹是中、下坡段卻傾向陽性的樹種,而以它極限樹齡可逼近800-1,000年的高齡,加上飛羽族的高效能四處傳播,形成廣大的分佈領域,隨時隨地逢機適緣而更新。
  藉此生態特性,高發芽率的種實提供寬闊生態幅度的造林皆易成活成林,而且,透過次生代謝物的歧異多變,可知其化學生態型(ecotype)發達,是生態演化上生機旺盛的物種。
  高度變異的生態型也包括生活型或樹形,從灌木體型的山鳥樟(恆春半島的栳樟),到高達50公尺的昂然直立巨木(神木林道的樟樹神木),乃至溪谷型橫向發展的披散樹形,不一不足。
  因此,就景觀栽植而言,取材油亮麗葉,純台灣味的大喬木,毫無疑問樟樹是首選之一,它擁有太多優點,況且,它的生長速率、樹皮美麗、綠葉每年完全更新一次、精油芬芳等等,都是它的優點,然而,一般家庭庭園以小面積故,不宜種植,蓋樟樹是台灣少數大格局、大氣勢的潛在巨木,也是很重要的戰略植栽,而台灣林業單位更該重視在人工林地上大量造林、養護。
  上述的「大數據」引證,只是日人報告的3個數字,日人有沒有注意到苗木之有無?從報告的文字是可以說「有」,因為:「⋯⋯未滿7寸者當作幼年木,再以3寸為分界,3寸以上者為大的幼年木;3寸以下者為小的幼年木加以區別⋯⋯只算有幾株⋯⋯另作成樟幼年木調查簿。」3寸約9公分,我估計為13歲;7寸是約21公分,約21-22歲之間。
  我認為他們的詳實調查是不大可能照顧到5年生或以下者,所以幼木的比例必然是低估。然而,我在全台灣各地調查中,林下是沒有樟苗的印象,所以以上我的推論應該可接受。
  除了全台數據之外,我另舉小區域一例證檢視:
  1922年6月,日人調查苗栗泰安洗水山區的7個林班,面積共2,584町,合約2,563公頃。(註:當時是新竹州大湖郡洗水山區)

洗水山7個林班幼年木的統計表。

  此中,列出大的幼年木446株、小的幼年木495株,合計941株,也就是每公頃才0.367株幼年木(22年生以下)。而芳章立木有1,351株、倒木2,059株、根株745株,合計4,155株。油樟立木734株、倒木1,573株、根株430株、合計2,743株。本樟立木987株、倒木2,995株、根株841株,合計4,823株。
  特殊木的陰陽樟立木1株、倒木1株、根株2株,合計4株。冇樟立木8株、倒木2株、根株6株,合計16株。牛樟立木173株、倒木67株、根株14株,合計254株。
  以上,所謂樟木總計11,975株;則幼年木合併,只佔7.29%。
  只以生立木計算,所有生立木包括幼年木總計是4,195株,則幼年木的比例是22.43%。相對於全台灣的15.71%是高了一些,但是,仍然屬於偏低的比例。即令他們遺漏的苗木也估算進來,我認為也不可能達到典型的永續反J型年齡結構,所以我對樟樹原生狀態的生態特徵判釋,也稍微可以放心。
  很有意思的是,各地調查的結果突顯出原始森林中,樟樹的倒木、根株數量龐大,以上述7個林班而論,倒木6,627株、根株2,016株合計8,643株,是生立木(幼年不計)3,072株的2.813倍,帶給我對台灣低海拔山區枯立倒木、根腐林床的另番想像,而這些枯倒木及根株的含油腦量驚人,難怪日本人會痛斥以前的伐樟取腦極為浪費。
  我也想到這本調查報告只列舉極少數的帳目數字,而原本存放在專賣局龐大的每木台帳,以及各類試驗、運算,乃至種種第一手的台灣生界資訊,如今大概都付焚場,我只能望向虛空。

2020年9月26日 星期六

【小葉冷水麻】

Pilea microphylla

陳玉峯

  「小草雖小,擁有走過的每一寸土地」?

  不用詩哲的祝福,台灣低海拔約800公尺以下的地區,只要是潮濕的岩壁隙,上無高草、樹木遮蔽的環境,常常可見及一種蕁麻科的小草本;它的體型通常矮小,罕見有超過15公分高者;它的全株活似灌了水的小精靈,植物學慣用語卻說成「肉質」,其實「水凝質」更恰如其分。仔細瞧,會發現它的葉片可劃分為大、小兩型,大型葉(實在很小)有點像根袖珍湯匙,配上長柄;在莖節處另生有小型葉多枚,而莖、葉幾乎同色;葉腋則常見叢生些小花,有些紫紅至黃白小色斑狀。

  有人說這種小不點:小葉冷水麻是南美原產,我不知道。我認為沒有人為引進,而是數千年、萬年或不知何等年代以來,飛羽候鳥傳播而來,所以應該老早就是原生植物了。

  所謂原生及外來的定義,我從來皆以荷蘭入據台灣為分水嶺。

  小葉冷水麻也因鳥類排遺,不時出現在濕潤的花盆、平地老磚牆間隙、屋緣排水溝,或諸多較恆定濕度處,從它全身的水質性即可知道其生態特性,而直射光若被阻遮即式微,最多只能存活於半遮蔭。

  本來這種小草是無庸種植的,以綠美化而言,我認為是可以植為水畔的特定綠草板,例如在噴泉引水道等,可在引水道平板上植成一片片可愛的小植栽,或在水濕盆栽,或水濕牆上的設計,有其天然趣味及美觀的作用,且其種子及無性繁殖,很容易成片滋長。另,也可搭配苔蘚物種等小景規劃。

    


小葉冷水麻。


2020年9月25日 星期五

【樟樹(三) —— 一株天然樟樹的成長】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我盯著一堆又一堆的表格數據,或聯想或沉思或悠遊於造化天地,感受體會著生靈吐納的痕跡,而很長一段時日以來,我已經褪盡感嘆、感慨、扼腕之類的情懷,也有種非人道主義式的悲憫。沒有甚深智慧不叫「慈悲」,再說一次:「慈」是「玆心」,這個心;「悲」是「非心」,不是心的心,也就是不被世間分別識所束縛;超離六識、七識的主體大悲心。

  《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龐多的表格數據中,有一株得自台中州能高郡樟樹的資料,該株樟樹樹齡120年,樹高41.5公尺,胸徑80.1公分(註:包括樹皮),平均年長胸徑0.67公分,生長速率算是中等。

  這株「大樟樹」被仔細測量、試驗、計算,依循齡階5年級次,也就是5、10、15⋯⋯120年,分別量測及算出胸徑、樹高、幹及根分別及合計的材積、樹幹形數、幹部生長率、根株率、含腦及油量、一石的腦當量及油當量、腦及油分別的生長率,加上備考說明。

  就以這株樹,說明樟樹在中部天然林中的生長例子。

  5歲時,樹高1.5公尺,胸高直徑1.76公分,也就是5歲之前每年增加胸徑才0.35公分,每年平均長高才0.3公尺,生長緩慢。5到10、10到15,15到20歲這15年當中,是它在120年生涯中,高度生長最快速的時期,這3個5年間,每年都很平均地抽高了42.4公分。

  很恰好的是,我從盆栽鳥播的樟苗,移植山上種植時5年生,比我矮,而去年開始顯著竄高(第6年生),今年(2020年)已超過2公尺餘,跟日本人的測量雷同。

  數據顯示,20歲以後,以迄50歲之間的30年,平均每年高度生長大約都維持在36公分上下;50到85歲則略慢,平均每年抽高約28.2公分;85歲以後又稍加快,平均年增高37.6公分。

  我推測85歲之前,這株樟樹尚未突破林冠成為真正的第一層的高大喬木,約在85歲以後晉升林冠層,因而高生長又增加?

  而120年間,它長高約為41.5公尺,平均一年長高約34.6公分。

  一般人為植栽可能高度生長遠比自然界中迅速,但5年生之前較慢,第6~30生約是抽高最快速的時期;或可推測,在栽植地點盛行風力、風壓的樹高臨界極限之前,樟樹的高度生長可謂相對均勻,年長高當在0.3-1公尺之間。這是個人的推估值。

  關於胸高直徑方面,胸高指的是測量人的肩高,以測量最不費力的權宜而言,以我的身高165公分,肩高約136公分,則我直立站著平舉雙手測量的樹幹高度約在離地130公分上下。

  因此,這株樟樹5年生時,樹高才1.5公尺,所謂的胸高直徑並非量取1.3公尺高度的主幹直徑,通常是量取中下段,而一般測量者務必交代清楚為宜。

  我依據日本人的數據,換算每5年階累聚胸徑的成長量,求取平均年增加胸徑量如下:

  5年生的主幹徑是1.76公分,平均年生長胸徑才0.35公分。

  10年生的胸徑是6.64公分,平均年生長胸徑是0.66公分。

  1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1公分。

  2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6公分。

  2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0公分。

  3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3公分。

  3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54公分。

  4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3公分。

  4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28公分。

  5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05公分。

  5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8公分。

  6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64公分。

  6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4公分。

  7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2公分。

  ⋯⋯⋯⋯

  愈來愈接近120年生的平均年生長胸徑0.67公分。

  胸徑生長最快速的時期是在30~35年生,平均年生長0.954公分,然而,真正30~35年生這五年的生長量,平均1年胸徑增加了1.11公分!無論真正生長量或累聚生長量的平均值,都一樣可以顯示這株樟樹樹幹加寬最快速的時期是在30-35歲。大致上來說,120年歲月中,樹幹最快速加粗的時程是在25-50歲,50歲以後開始縮減。

  不是很恰當的比喻,卻有點相似我的體能與智力,我想像這株樟樹的累聚平均年生長胸徑的公分數乘以100,是我個人達到我天賦的百分率,100分是我徹底發揮潛能的指數,則我從25到50歲期間,智能發揮率都超過90分,至少70歲之前,我可保有80分以上,也希望此生死亡前,還可保有70分以上的水準。

  50歲以後我已經明白,年紀愈大在現代愈沒有智慧可言,過往或古代,智慧很大的一部分是經驗累積或歸納而來,3C世代以降,任何資訊、任何知識彈指可得,而生命智慧卻每況愈下,這一面向要討論則「茲事體大」,以後再詳論何謂生命智慧,一大項與年齡無關的覺性議題。

  上引120年生的樟樹資料,台銀的「台灣特產叢刊第十種」《台灣之樟腦》14、15頁似乎也有二手引用,,我說「似乎」,因為從日人原文的單位換算的結果有些出入,台銀的「幹材積」列有7.5238立方公尺,而我從原資料得到的材積是:幹27.064石,根8.931石,合計35.995石;明治19年之後,日人一石是180.39公升,一石約為0.1804立方公尺,所以這株樟樹幹材積是4.8823立方公尺、根是1.6111立方公尺,全株材積是6.4935立方公尺。

  我對照台銀引用每5公分的胸徑,很多齡級一致,有些我認為台銀抄錯或算錯,我對中國來台的初期「水準」沒有信心。

  另以台銀《台灣之木材》之轉引日人資料的樟樹生長其他數據:

  2株20年生長(平均),樹高14.39公尺,胸徑15.48公分。換算年生長胸徑0.774公分。

  1株145年生者,樹高28.79公尺,胸徑103.02公分。換算年生長胸徑0.71公分。

  因此,樟樹的樹高可能取決於立地條件,而胸徑生長速率算是迅速。








隨意舉該報告的圖表。



2020年9月24日 星期四

【鳳凰木】

Delonix regia

陳玉峯

吾輩的蝴蝶夢(2020.8.19;台中)。

  有時候,童年某些鄉野的影像會從腦海的間隙掃過,例如廟埕榕樹下,麵攤一盞60或40燭光燈泡的昏黃,映射著清湯冒生上來的水氣,裊裊隱入暗黑的蒼穹,古老的夢境似近還遠。
  有時候,青少年時代的流行歌也會浮現。我到現在還搞不懂為什麼1970年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在每段歌詞之間的伴奏,會被吾鄉小孩加唱了兩句重覆的「豬母毋食䊩(ㄆㄨㄣ)、豬母毋食䊩(ㄆㄨㄣ)!」,一想起,我會無釐頭地傻笑,如同兒童的順口溜:「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沒人知道為什麼少了三十?如何而冒出二五六、二五七?小皮球跟香蕉油又有什麼關係?
  1950年代出生的我輩人,乃至1980年代吧?每當熊蟬開始喧囂,每個小孩都會唱的「驪歌初動,離情轆轆,驚惜韶光匆促⋯⋯」,偏偏我都忘了後面的歌詞:「⋯⋯揮戈長白山麓⋯⋯矢志復興民族⋯⋯」;還有,幾乎每個小孩的作文簿,都會存在過的「名句」:「又到了鳳凰花開、驪歌輕唱⋯⋯」,甚至於直到今天,有些學校依然延續著如此悠久的「傳統」,然而,鳳凰木的盛景,早已走到了下坡,太多的新興外來景觀樹種,大量地取代了它,然而,大約1990年代之後,它從南台的半馴化,走到了中部的自生。
  千禧年前後,我從東海大學撿回來的豆莢,丟在小小的後院花塢,自行長出苗木,只以6、7年的時程,長成5層樓高的大樹,還形成大片的板根,招惹鄰居抗議,不得已忍痛請人鋸除,加上大機具吊掛才清除。殘幹則三度抽長側枝,苟延殘存了2、3年。
  我從小在家鄉看著鳳凰木,成長乃至向老,在台灣的平地、低山丘陵,到處望見鳳凰木。它不只是台灣遍佈的地景樹,更陪伴著龐多台灣人走過無奇不有的人生萬態。而我看著年輕的鳳凰木喬木,如同現今的大學生,我確定現今的中、小喬木,截然不同於我年輕時代的鳳凰木。
  小時候,每當鳳凰花開,我們總是撿拾它的落花做「蝴蝶」。
  我們選取花萼片5片當中較大、較平的一片,撕開內側一層,再將4片花瓣權充蝴蝶的4片翅膀,花瓣柄放在仿如胸腹的萼片上;萼片上端,擺放幾根(通常2根)長長的雄蕊柱,權充蝴蝶的觸角,再把原先撕開萼片的內層,原壁貼回去。因為萼片撕開來會泌出黏液,再回貼時形同膠水。於是,一朵鳳凰花做成一隻蝴蝶。每「隻」做出的「蝴蝶」,樣式都不一樣,不僅是擺設的差異,我們都明白,每一朵花都不一樣。
  我很早很早就已不認得家鄉的鳳凰木了,鳳凰花開、又開、再開,如今,鳳凰花開不是記憶中的5-7月,而是5-12月,甚至落葉前,還有幾株或幾串走偏鋒。
  也許經歷人間事多了,對人性也相對透徹了,殘存的生命不再對世間法有何眷念,只感受時間、生命的消逝愈來愈快速,鳳凰花開直是連綿不絕,而我連落花也搆不上了。
  據說原產於魔幻島馬達加斯加的鳳凰木,隨著重商主義流行全球亞熱帶、熱帶風候地區,台灣在1910年代前後,多次跳島傳進了南台,且後來造就了「鳳凰花城」的地名,同時,一波波如浪震盪席捲全台。

鳳凰花開(2017.8.16;台中)。

鳳凰莢果(2017.10.5;台中)。

樹葉落光(2017.12.3;台中)。

全樹落光(2018.4.5;台中)。

落葉季節(2019.2.17;台中)。

落葉季節(2019.3.30;台中)。

新葉探首(2019.4.22;台中)。


發育不良的豆莢似魚(2019.5.1;台中)。


全樹盛葉生長完成,初花(2019.5.14;台中)。

鳳凰花開(2019.5.24;台中)。

同株鳳凰樹(2019.6.27;台中)。

  我所看過的鳳凰木,喬木的樹高在10-30公尺之間,樹幹皮通常淺灰平滑,老樹常見熱帶雨林的板根胎記。它的二回羽狀複葉小葉龐多,多到我不想計算,而它的初生羽葉仿同一片片羽毛,美得很純真、天真。
  曾經,鳳凰木的花海艷美味,幾乎被供奉為全球名樹之一,然而,人類的審美觀從來歧異多變,現今如鳳凰木的花紅,似乎已淪為徐娘半老,厚厚的一層層胭脂口紅。
  從鳳凰木落葉的天性,可知它的祖先是從年週期旱季的地理區演化出現今的物種,也可瞭解它的立地條件為中生到半旱地,而當然也是向陽族的一員。
  植栽設計得考慮板根的形成。它的地景效應除了行道遮蔭之外,落葉時節恰為寒流來襲增加光照。

年輕的鳳凰木(2020.8.16;台中)。


這株是我常拍攝的老朋友(2020.8.19;台中)。

新葉如羽毛,夏花如熱血(2020.8.19;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