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水漾森林空拍(王豫煌攝,2018.10.10)。
§古地槽來自地心的祝福
牙齒有牙根,全球最高峯的珠穆朗瑪峰(註:我們這輩人先前都說成或被教成「喜馬拉雅山」)加上恆雪蓋拔海8,848公尺,「珠穆」乃藏語「女神」,也就是說,海拔再高,一樣是地母的延伸。然而,最高的女神山峯卻沒有山根,因為板塊擠壓造就了女神的高舉,卻把山體的山根擠斷了。
同樣是板塊擠壓,把古地槽的沉積岩層推擠出海,一、二百萬年來,台灣島估算理應隆昇拔海超過一萬公尺,只因崩塌速率驚人,迄今海拔低於四千公尺;從種種跡象顯示,我「相信」玉山、秀姑巒山等,仍然擁有地母的臍帶相連,而我在陳有蘭溪、濁水溪上游諸溪谷的調查,每每受震撼於溪谷的壯闊不成比例,直覺上立即可以感受到台灣大山與大谷的動態相關,曠古以來,不知發生了多少次如同88災變後的隘寮北溪,溪谷被土石一夕之間填高4、50公尺,上游也常形成鉅大的堰塞湖如同今之「水漾森林」、「草嶺潭」(註:2004年7月2日潰決),然後在大潰決的短暫時程內,土石流浩浩蕩蕩沖刮出上游永遠的V型谷,中、下游寬闊壯麗的U型谷,且谷中兩側不時形成如羅娜沖積扇的大平臺。
水漾森林(2018.10.10)。
前往水漾途中的小景。
台灣絕非一句「山高谷深」所能表述。
1990年代,山中人在闃黑夜晚身歷土石洪流,聆聽兆兆億億大小土石塊漂流推擠、緩緩急急的雄渾怒吼;也目睹石塊相互撞擊,在泥流之上所發出的電光火石,直逼創世洪荒、地體核變。
§台灣好大喔!
1980年代中、下半葉,我縱橫、上下調查著十萬公頃林地的玉山國家公園,時任保育研究暨解說教育課課長。
有次,我調查南二段(1988年11月3~11日),一個樣區接著一個樣區、一個物種接著一個物種及相對數量登記著,好像我在盤點著上帝的財物,登錄著台灣的天兵天將。大概是11月8日在塔芬山一帶的某個小山頭吧,揹負重擔的我的助理拉・乎以(江丁祥先生)卸下大背袋,擦拭著滿頭大汗說:
「報告課長,台灣好大喔!」
我丈二金剛笑問:「怎麼?」
「怎麼走都走不完吔!」
拉・乎以可愛的話提醒了我,如同大腦的褶皺,提供了鉅大的人腦功能運作中心,台灣的千山萬壑營造出龐雜的生育立地,孕育生界的天府之國。試想,把台灣的山系皺摺拉平,台灣的面積形同數十、百倍啊,何況海拔落差足以橫跨從赤道到接近阿拉斯加的四千公里!
南二段所見之玉山山脈。
南二段所見之南台首嶽關山。
南二段調查行。
南二段樣區調查路線圖(1988.11.3~11)。
南二段樣區優勢植物圖(1988.11.3~11)。
塔芬山、塔芬池植被剖面(1988.11.8調查)。
拉・乎以跟我多年,我們只有登山工作時在一起,我最後一次去探望他是在2013年12月21日。
§我們面對上帝之日,可以說些什麼話?
2013年之前,我的老夥伴拉・乎以已經多年不說話,他太太林玉英女士告訴我:「好久囉!他都不理人,只常常望著深山不說話⋯⋯」
他看見我,嘴角動了動說了幾個字,意思大概是「課長你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說話,但我知道他望向山林在看什麼?我從他略微愉悅的眼神亮了幾下,心領神會,是的,我們看向某種終端。
當天際夜我返抵甲仙大橋時,拍攝人生幻象。
拉・乎以(左)、林玉英(右)及兒子(2013.12.21;南橫梅山)。
拉・乎以與我(2013.12.21)。
甲仙大橋(2013.12.21)。
曾經有天,阿珊問我:「老師,為什麼許多名著或年老之時,多會書寫懺悔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不出來。
2017年9月29日,我問阿輝伯仔:「跟上帝見面時,您能說些什麼話?」,他沉默了許久,然後向內侍說,去拿他一生重大事件他做什麼的資料及演講稿來,跟我說了一堆他做了什麼。
阿輝伯仔細數他生平大事記,包括他所謂的,
台灣第二次民主改革(2017.9.29;外雙溪李宅)。
我呢?我老早已完成1981年11月15日向玉山山神的承諾,如今重回聖山聖殿,還是要以一草一木一步一實錄我與上主的契約。
然而,玉山的範圍有多大?地理、地質、地層的差異界定不了植物王國,我還是得從平地起,依東西兩側做代表,簡單勾勒玉山轄下的宗廟之富、生界之美。
台灣好大喔--好有智慧的話! 小小的島 大大的表面積~~ (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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