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9日 星期一

【好好地活?】

陳玉峯

  隨時隨地都可看見眾生的生老病死,自己也經歷多次至親好友死亡的斷續過程,誰人都無法免除,自己也常省思、準備好「無憾」生死。好好地生、好好地死。

  然而,人類有文字史以來,這類美美、智性的、有刺激或啓發性的說法數不清,很是感動人,但絕大部分都只是營造了虛幻的妄相,或說引發人們對美好、理想的想像,而非關講述人的如實或事實。

  因為大家很大的比例只是「生物性」地活著、「常態式」地反應,誰都渴望超越自己無能的天啟,聖人啦、偉人、神明之類的,就是集體無能的相濡以沫,塗抹出來的古老的潘多拉神盒。

  看得透徹、真得超過尋常值太多的人,只好寫出「孔子問道老子」的寓言;西方人較率真,如房龍,直接拆穿神寓、神話;我一直想要穿透語言、文字的本質性的虛與偽,但它們本來或一向就是指月指,溝通的形上橋樑。

  大約2餘年來,一直都覺得幫我理髮、大我一、二歲的阿嬤快要剪不動煩惱絲了。她早已耳背,跟她說話得要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連接,再靠她耳上的助聽器黏結。

  我一年四次看著她剪下我「恆定式」髮根的生長,三個月長出長度約0.5-3公分,或平均每天生長0.006~0.0333公分,也就是說我一生長出的。短於10公尺,而這位阿嬤已經剪掉我大約3公尺長的黑到白髮。

  她、眾生與我的生命本質無有差別,她、眾生與我如同草木,逕自生長各自的毛髮,而有了彼此在生態體系之中的相互複雜的關係,她理她的髮,我寫我的字,我們都好好地生,也會好好的死,無論死的過程或經歷。

  每次我騎著腳踏車去理髮時,順道也拍攝家戶盆栽的花草樹木,2020年的「秋理」,拍的是紅花玉芙蓉、紅粉撲及豔紅合歡,它們來自遙遠的地球另一邊,而且生育地多半是乾旱的沙漠惡地等,台灣人蒐奇獵豔,永遠不滿足於繁複的色彩、造形,卻對自身的綠色海洋棄之不顧。奇花異卉當然美麗討喜,問題不在於外不外來種,而是我們以瘋狂式的攫取、消費然後消滅的唯物、殘暴,卻冠以美學、綠化的假名。


紅花玉芙蓉,炒作20年的異國沙漠、半沙漠物種。


豔紅合歡,聚集眾多小花一同爆射花絲的巴西物種。


紅粉撲,擦臉或掃眼色彩用?

  一大堆「遠端寵物」,誰人懂得憐惜?
  另一方面,人們動輒誤用達爾文的演化論,構陷為物競天擇,而表面之一的確如此。
  一隻黃蝶死在台階上。
  一隻同伴環繞、飛旋或停佇在屍身上,狀似哀悼或憑悼。一段時程後,兩者都消失了。

飛舞在同伴屍身旁的黃蝶。

  六祖惠能說了生死單純的無聊話語,卻引出深刻的反思:生則坐不臥,死則臥不坐。

一生、一死的黃蝶一坐、一臥。

  後來我從草地上找到死蝶的遺骸,蝶翅完整,頭、胸、腹被同伴啃食殆盡。



被啃蝕殆盡的蝶骸。

  我出身於生物、生態學,了然天演的若干啟示,然而,我認為西方如威爾・杜蘭的《歷史的教訓(The Lessons of History)》,到賈德・戴蒙的《槍砲、鋼鐵與細菌》,他們或隱或顯,或直接或間接地強調了生物的唯物現象與推理,卻有意、無意、忽視慈悲心意識是演化最緩慢、最尊貴、最了不起的超越唯物表象的核心議題。
  生命演化迄今,從所有生物性的不斷突變,加以無窮盡的天擇等等,不管多少次大小滅絕,或依人類二元觀的正面與負面相依而生、而滅,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演化是讓人們的意識浮現超越叢林法則、二元對立的曙光,而在那大和諧之前,所有生滅或宗教意識上所謂的劫、劫變,依然無止盡。
  好好地活?有時候我活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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