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2日 星期三

【長圓金蛛的迷思】

 陳玉峯

  院子裡最常干擾我,或我自尋被干擾的昆蟲就是種類繁多的蛛網及烏狗蟻,而室內掃不勝掃的,則是壁虎那一長條一長條的黑屎,還長個白眼珠。

  細小的昆蟲太多了,蜘蛛類、壁虎等,似乎也跟著多。我的小木屋空隙數不清,可以鑽進屋內的小昆蟲,足以餵養出我掃不完的壁虎便便。

  我不是要抱怨,只是稍加描述一下我的場域氣象流通,有範圍沒邊界。

  而一直以來,我很少去關切動物界這區塊,遑論細小的昆蟲,雖然明知道就保育運動引發人們的青睞程度,動物遠比植物強力、強烈或有效得多,然而,聽說我已經「撈過」太多界了,就不用再那麼良性的不專心。所以,我現在只是路人甲的角色,逢機隨緣說動物。

  我在714日清除前院部分雜草時,清到不礙走道的一隻長圓金珠時,我停了下來拍攝,沒有干擾牠的營生。

  87日我再度在同樣位置上看見牠,顯然長大了翻倍以上,但這時沒有完整的圓網,只有小小不成形的的絲帳;牠腹面對著我,快吃完一小團不知道是否跟牠交配過後的雄小蛛,或是什麼昆蟲。




長圓金蛛吃畢那團「烏雞丸」,把它推出去。

然後,手腳都忙碌,也不知道是否在「刷牙」?


再爬到葉背上,手腳運動著。

  我是看不懂牠的行為,因為我已經被訓練出只對有因果、有目的、合乎存活、演化的內涵作解釋,我們歷來的生命科學、博物學,其實本質上、骨子裡都是唯物的價值觀與邏輯,而且,循著一大套不斷累進、累積的經驗知識海,發展唯物史觀,卻忘卻,生命本身的本質性超越的部分。本來沒什麼唯物與唯心的二元分割,卻以唯物的發展,抑住了唯心的演化,可笑的是,遇上困頓挫折時,又頻常以迷信代替理念。真正理性的唯物論,也是一種虔敬的信仰吧!

  我凝視著眼前這隻金蛛的腹面,強烈的色彩、曲折條紋的怪異,長腳暨全身的剛刺,整個個體予我的感覺正是活體圖騰,牠的行為應該至少有一部分,是在彰顯牠同「造物主」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如同人類的宗教,任何生靈或多或少具備這類抽象的具象,具象的抽象,只是文明人拒絕這「事實」與可能。

  過往在大學開授《台灣自然史》、《生命科學》等課程,我大抵如同巴森(Jacques Barzun1907-2012)認定的「人文學科」,我會交代簡略的學科史,談自然史也包括從文藝復興以來,思想、藝術之流變,例如18世紀的主教解釋創世紀才6千年,可是長毛象的遺骸發現並定年就超過6千年,每一門學科如果探索所謂的真理,都必須面對被切割化的知識、觀念、價值觀、理念、信仰⋯⋯一大堆不整合、矛盾、衝突、對立的問題。

  我會舉例,18世紀的西方,博物學家發現一些現象直逼殘忍的極限,某些蜂類攻擊某些蜘蛛,被注入毒素的蜘蛛「意識清楚」,但不能動彈。蜘蛛被蜂類帶回洞穴,任憑蜂類在牠肢體下蛋。蛋孵化成小蟲,小蟲啃食蜘蛛如同生吃活體莎西米,蜘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軀被蜂蟲啃光,蜘蛛死了,沒有了血肉,蜂蟲也長成,準備蛻變。生物或博物學家不寒而慄,無奈地問出:上帝是仁慈的嗎?生命與生命之間,怎會有如此「殘忍」的事實?

  我另從西方藝術史反映時代思潮的變遷切入,多重交互討論。當然是我不自量力,台灣的學生對稍微要自由馳騁思維的內容通常毫無反應,如同我最用心寫的文章,最多意象交纏,多元象徵、暗示,充滿歧異的餘韻連結,最是沒人想看。

  奇怪的是,西方有份量的作品,在廠商、名人大吹大捧之下,自然大賣,每當我用心讀完那類型的書籍後,都會得到一個共同結論:原來太多人買「名著」,不是用來讀內容的!

  我說我家的主人或房客之一的長圓金蛛,也是姬蜂類快速打毒針的對象之一,如果牠被姬蜂下了卵,牠的行動變遲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蜂蟲一口一口吃光光。

  即使研究者設計了一堆特技,「證實」了長圓金蛛身上的色彩、圖案,相關於避免被姬蜂盯上,則金蛛尚有許多天敵如鳥類、爬蟲類、兩棲類、蠍子等等,天敵的視覺器官天差地別,難道金蛛的彩繪足以適應數不清的狀況?

  演化的說辭,事實上只不過是事實數不清的不確定的一端,人們卻喜歡掛一漏萬。

  我看著長圓金蛛八隻腳之上,在口器旁另有兩隻「手」,專門用來抓取食物餵吃;我看不出還有什麼食物可吃,牠的兩隻手卻忙得不可開交,口器也迅速的磨動著,感覺上像是在唸《金剛經》。

  當我知道(理解、瞭解、悟覺、靈覺不同層次或面向)徹底無知之後,如果沒有悟覺與靈覺的內涵,則知識與生命的聯結是不存在的。

  絕大部分吊書袋的知識真得很假,假得很真,盡頭是空虛與迷惘。悟覺與靈覺的部分一說出來,便被理解與瞭解打死,但是,往往在眼神交會之際了然。





長圓金蛛的腹畫作個展(202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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