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山居生活的內容是永遠有輕盈的喜悅,隨時隨地遇見神蹟,不是得失,沒有計較,而通常看不到其他人,把自由寫成純淨。
當世人崇尚無所不誇張、拚命追求感官及思維的辛辣刺激,我卻逐次「失溫」,並非什麼「看盡、看破紅塵」,說「看盡、看破」通常是無能、無奈、遺憾於妄想。我就只是沒有這些,哪天我玩性激出,一樣萬變自如。
2021年4月下旬的一天,我來到山居,迎面的,是「好好的」一株香蕉樹斷頸倒塌,活像被劊子手揮舞著鈍鈍多缺刻的砍刀,胡亂縱橫砍劈,而蕉頸破碎撕裂狀,黝黑如凝血。
也就是說,20世紀初或前後,日本軍國主義南進政策從東南亞無意間帶進台灣的「蕉莖象鼻蟲」,大肆繁殖於春季,牠們啃光了香蕉的假莖頸,張撐碩大葉叢的莖頸應聲斷裂而倒趴。
似乎有別於一般蕉側芽的發生,我估計這株阿蕉自知死期將屆,在頂芽優勢的荷爾蒙被蟲截斷後,另行長出莖基側的新株,姑且說,側芽株成長迄今的時程,相當於蟲蟲「鯨吞蟲食」的進程。
被蕉莖象鼻蟲斬首的香蕉樹。
斬首刺激下,新芽株自救而萌長。
死蕉葉不忘美姿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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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百年了,科學拚命找出物化的因果律,對生命或自己的問題卻丟給哲學、文藝去朦朧、模糊說空話。
是的,可以明確、依理性因果律表達的東西丟給科學,哲學依舊在無窮的暗巷摸索;而生命從來都在自以為光明燦爛中,說些烏七八黑的片段或故事。
人們不斷地在短暫的際遇中歡樂或哀傷,在短暫的時程中自以為是的理解、狹隘或碎片地理解,又在短暫或瞬息結束或中斷奈米級的妄解,現今人更常藉助美美的、言之成理的說詞中自我欺騙及安慰,於是,關於沒有答案的生命意義之類的,人們透過集體的、歷史的、生界的、整體的擴大時空範圍去詮釋,還有另種途徑是謂「禪」。
我漫步街頭時,看到一家「除毛」的店面,打著「禪水堂」的名號,它用對了字!「禪」,意即「除」,禪除一切妄相,回到能意識的意識本體本尊。因為今人老早已被改造成破碎思維的奈米理性,也不屑於直覺的「真實」,因而一、二千年來的文字障徒在字義爭辨,在創造性的模糊海滅頂。看到一大堆什麼佛禪「大師」在講經,講其文字障的胡說八道,還不如把經書供俸在供桌上拜拜,至少,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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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經文」在每株植物、每樣生靈、每粒石頭、每座山、每條溪流、每件萬象……。我無需拜拜,只需「回向」。
去年一大叢大羽葉全數枯黃後的蘇鐵,4月下旬,2021年的新葉叢悉數生長完成。
2020及2021年的葉叢俱在,右下黃葉中突出的是崖薑蕨(2021.4.21)。
蘇鐵算是亞熱帶的裸子植物,一向被視為二億年以上的活化石,它其實算是落葉樹,每年,反捲葉緣的硬革葉全數更新一回,由於在植物界它的葉質相當鋼硬,微風難以撼動,它的矗立,簡直就是「金剛經」,譜出從地心到天際的堅毅,以致於它的存在,彷彿時空的化石。
或許如此,它們在我院子中只是存而不在,在而不存。
外來蘇鐵的植栽,究竟跟先前被重新訂名的「台東蘇鐵」是不是「同一種」?是,也不是。有點像是台灣人、印尼人、日本人是不是同種般。生物學的鑑別說是得看彼此交配後,能否產生健全而可以再繁衍的世代,從而決定同種與否?分類學則咬緊形態的模式標本,看看能否彼此相套疊。時空、形態的連續變遷,就看人見在何處劃出楚河與漢界。
蘇鐵新葉交織時空的凝結。
30多年來我不時目睹全台各地「白輪盾介殼蟲」危害蘇鐵,「專家」拚命以各種化學毒劑防治,就是不肯正本清源。
其實絕大部分的人工植栽被種在惡毒的土壤立地,植物本身生長在地獄般的基質中,地面及其四周環境,以及空中各種污染或暴烈的因素,植物絕非無感生長,而是「痛苦吶喊」、「焦躁不安」,太多表面上的「綠美化」,其實是幽微的暴戾氛圍!人們的防治、整治,不斷地殺一生九,等比級數製造劫難,所謂樹木癌症的「褐根病」並非「褐根病菌」的單一問題啊!
從來掛一當然漏萬,除非萬有引力消失。
人的思考,通常就是掛一漏萬。
自然不是「思考」,而是周遍的連結。
「褐根病」致死的鳳凰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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