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9日 星期五

【巢山】

 陳玉峯

 

常常會有多個意象,不知道從何世、何處飄來,不明確地聯結各種知識、原則或原理,以及某些非理性、邏輯語言可資表達的意境,偏偏得以明白表述的太少太少。

年輕時因為夠無知,每每狼吞虎嚥抓得到的所謂知識,最多的是抓出迷惘、更大的困惑,而以大約40年時程,汲汲營營或孜孜不倦地想要瞭解台灣造化神奇,但光是各大山系的植群迄今仍然一知半解,或說真無知而有識。

這把年歲了當然不會感受沒人瞭解我這類幼稚話,但真的我很難徹底瞭解一切,世間、出世間我只無知卻有感!從小迄今,內在強烈的驅策力教我無能、無法享受常人的幸福感」,但我真的既幸運又幸福,我得每天開採一些哪怕是點滴的,自心與萬象的相關。

想起年輕時說給自己的話:有天發現自己江郎才盡,立即自殺!然而,生活中的大大小小際遇,隨時隨地激發新的意象,識覺不只是識覺,而是聯通所有有形、無形的管道,特別是來到山中,所謂的專注便切割成無數驚喜、意外、邂逅或沒有字眼可資形容的光速列車。

寧靜、安詳又無限熱鬧。

一片山黃麻的鮮黃色落葉在地上,搶眼。

撿拾起這片落葉,翻轉葉背,一隻褐脈露蟴(Elimaea formosana)的若蟲現身。

我知道牠是隨著落葉翩翩翻降落地的。我只是知道。我就是知道。

然而,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牠會走向何方?怎麼活下去?牠全套生活史的奧妙難不成只是DNA的偶然、巧合?

生命科學徹底是人本科學,生態學皆然,所有學問只是人學。

 


褐脈露蟴的若蟲。


一隻松鼠的左眼盯著我看了半秒,是我在瞧見牠的時候,牠知道我無礙牠的作息。

牠捧起了草地上牠先前從芒果樹上咬落下的小枝葉,啃嚙了幾下又丟棄。

我撿起芒果葉,葉片沒有被咬破,只是葉面上留下了許多道近直線型的齒刮痕。牠是刮食葉面上黑色的霉菌團?

 

阿松的齒痕畫作。

 

雖然我還是會以人的判斷,揣摩種種可能性,如果可能,我也會嘗試以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檢驗其中緣由;或者,如同繫放無線電發報器,追蹤動物生活圈暨行為觀察等等,至少、至少,我盡可能不以人類的目的論、動機說(陰謀論),去看待萬物。

 

我與阿松多年相伴

 

很久、很久了,人類以一切的知識累積,成就了所謂的文化與文明,一切學問的進步卻一直在阻礙全方位、整體論的進步,其實,我為所有的文明進步,感受超級的不安與憂慮!

更悲慘的是,從票票等值而來的表象民主、自由,坐令一切反智、反知,在社會典範全面瓦解下,負面人性無所不用其極地傾巢而出,假科學、偽科學、反科學也打著科學名號,依破碎邏輯濫用否證法到空前,鋪天蓋地潑糞罵街,徹底超越業障輪迴、一闡提,顛覆了十殿地獄。老友賴惠三先生約20年前說的:有此人間,何需地獄?!也過時而趕不上時代了。

這麼說,還是太小看負面群性了,等著看人性的多樣化吧,完全不必保育,保證等比級數地創發。凡此,或皆可歸為全球氣候、生界大變遷的一小環節,也是過往約一個世紀摧毁原始林生態系的連鎖結局或現象之一。

230年來個人認為最足以催化社會瘋狂的利器之一,便是電視新聞(或相關節目)那種暴戾、急促、唯恐天下不亂噪音,彷彿撒旦、惡魔的戰鼓,恆無止境地在搗毁聽覺神經,有點像是我第一次聽史提夫・萊許Steve Reich)的18位音樂家的音樂,打從曲子一開始,無止境又單調的節拍震盪而來,像極了各種機械、馬達、引擎全開,外加刮風、下雨、冰雹,穿梭以完全不自然的鳥叫、蟲鳴,打從一開始,讓人一直在等待」機件爆炸或心血管突然爆裂,直到你忍受得了、忍受不了的階段熬過去了,愈聽就會越進入全身心的擺動或抖動,我認為很適合用來治療耳鳴,或者精神疾病的療養

將台灣主播的噪音比喻成極限(簡)主義的作品未免太過抬舉了,我只是在比喻一直在等待災難的那種氛圍。

一個國家、社會或群體如果沒有了長遠的目標或理想;一個人如果沒有人生理念、追尋或探索的目標、希望(古人謂之立志);唐吉訶德如果沒有風車,等等,甚至於反過來,國家存在反認同、消滅國家意志的人佔半數,了不起,台灣創造了人類歷史的奇蹟迄今尚未「亡!現今茫茫然毫無目標或人生方向的人佔很大的比例,整體而言,社會還是如此穩定、和諧,這也是台灣奇蹟之一!因為台灣尚殘存著,或新興出許多的風車與浪漫的可愛的人們,儘管分別隸屬於不同族群、不同母語等等,他們如同形形色色的種子萌發、茁長出這片土地、種種生態系的文藝復興

台灣禪就是裸真加上土地生界主體的文化,過往大抵被壓抑成為隱性,230年來終於破土而出。3百多個鄉鎮,到處萌發部分自覺後的音聲暨實踐,例如台南新化平埔原民村的綠谷西拉雅」,代表性的年輕人萬俊明,不僅身體力行記載了西拉雅正名、身分確立的20餘年歷程,他以大冠鷲為標的的拍攝,描繪了生態體系的運作、眾生相輔相成的內在聯結,試圖找尋原民情感與生活智慧,自覺與不自覺地流露出人鳥之間的形上語言,我看見了土地倫理的生機。

 


 

大冠鷲(陳華香攝)。

 

我想到了日本幕府時代,1665年尾張藩(名古屋)保育山林的措施,凡是老鷹棲住的山(巢山)不得伐木;指定林木培育的山不得砍伐(留山制),而綠谷西拉雅曾經的淺山暨甜根草廣大的疏林生態系,可不可能復育一、二區17世紀之前的人地關係?

一切文化是活體而不斷創造,關鍵不在新舊、本土或外來,而在於是否瞭解、體悟土地生界和諧的運作,在山林生態系瓦解的臨界之前,有限度地使用資源,更重要的,在心靈、價值信仰系統上,與山林生界同體同源而生死與共。聖山、聖湖不是一個侷限的禁忌地,不是文化糟粕、名相或噱頭賣點,不只是生前、死後歸依的所來自或止息處,而是源源不絕的活體性靈,示現在外是謂主體認同、神話暨童話的原鄉、生界愛、永遠的家鄉,可以為之生、為之死,它,住在每個人的內心、內靈,必也得有片山林土地生界為根據。

我一生永遠只是生界的學習者、共生體,我了然所謂的知識頻常是奈米級也不如的偏執,心的能力流轉、周遍於萬法、萬象,沾黏或滯留殆即知識。無窮不盡的知、未知、非知非識還有更龐大且永恆的原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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