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卑南主山向南,至北大武之間,長約60公里的脊稜是台灣重大的演化天門。
卑南主山(2013.3.5)。
路是走出來的嗎?絕大部分的,都不是,除非生命軌跡套疊在路徑、彼此對話或聯結,而且交錯烙印下特定的記憶或相互影響。
否則,充其量只留下一句貧血、缺氧的話:「去過了」,相當於「過去了!」;自己開車(不准使用Google map)跟搭別人車,通常對路線的記憶天差地別。
現代人大部分人生路徑都是矇著眼走過?心眼半閉或全盲不等而半感覺?
2021年兩次尾隨山林好手楊國禎、潘富哲伉儷漫步東台櫟殿,我差不多是半盲地跟著走,而行走間才由綠精靈不時拉扯我的衣角刺激,然後「存在主義」式地,我已然在此,才去思考我是誰、何處來去、為何來去、「我」在時空不可思議的何處?
從「既存、既在」猛然追溯所以然的旅程,本來即人生。
而思索的起點,顯然是從原點經緯座標,人、境皆然。我得從他人搭建的人、時、空四維度,另行瞬間自行定位。
從蘇澳海岸、花東縱谷到恆春半島的這條「直線」,是台灣島的結構生命線,左右開展250萬年台灣出海以來的開天闢地。
從延平林道的許多段落下瞰花東縱谷構造線,氣吞山河之類的「嬌弱感」頓成跛腳,也不是什麼大山大海,而是無窮寰宇的幽深與渺小。自我不小,看到地景都很大;濫情膚淺,最容易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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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地生界角度,我把玉山、西峯、前峯、塔塔加鞍部以迄兒玉山連線以南,界定為台灣南部。
南台的中央山脈走到了卑南主山後,進入我估計百萬年來,崩塌下陷大約2,000公尺的,全國最是破碎的地帶,最凹陷處即雙鬼湖及紅鬼湖地段,而後持續往南,再挺高為北大武山。這段直線距離約60公里的龍脊,我視為生物地理的劇烈的「隔離機制(isolated mechanism)」。
就約在卑南主山與鬼湖之間的東側,正是延平林道之所在。
我想這輩子我可能無法依實證暨先進的科技探索生界的奧秘了,但我還是得依此生的體悟,做些臆測。
我認為冰河時期台灣植被帶、生物必然下遷,間冰期則反向上移。冰河期從東喜馬拉雅山系或華西、華南進入台灣的通路,乃至間冰期漸次成為隔離的台灣島,可以依據現今海平面上下的地形,電腦模擬、計算、繪出,且可依時間軸舖陳或演義客觀環境的連續變動。
然後,依各物種、假想植群狀況、造山運動流年、崩塌等等,解讀族群、物種、植群的種種變遷,實證則必須網羅且建立地下花粉、孢子等系列證據。
而目前乃至今生,我是沒機會玩這些自然史的劇碼了,只在此,做些「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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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設最後一次大冰期結束於8千至萬年前,最後進入「台灣島」的一批物種,在8千年來,循著中西部最後斷掉的陸橋,從海岸登山,且在隨後的小冰期有機會南遷。
無論何其複雜的時空、物種變遷,我將太魯閣櫟簡化為:
1. 是在最後一次冰期之前已來到台灣,且在東台的岩生環境中演化出台灣特產種,而最後一次冰期結束後,在特殊的相對高溫期,從東台越過大、小鬼湖中央山脈南段最低鞍,來到西部的隘寮北溪集水區系孑遺、殘存。這是西越說。
2. 8千年來,由西部越過大、小鬼湖凹鞍,這是東進說,而西部族群滅絕到只剩隘寮北溪集水區系孑遺,而中部地區如今只殘存幾株在新社。
然而,除了太魯閣櫟等少數東台指標物種現今存在於西部隘寮北溪集水區之外,東西橫貫鬼湖區且由下往上,畢竟得跨越海拔2千多公尺實屬不易,因而我推定東南隅的櫟林等,夥同一些裸子植物,最可能是由南部繞過例如浸水營古道區,以及從恆春半島北進而來,此外,海岸植群、植物在東台另有一或多條管道交流。
無論是上遷或下移,南台灣向南面積的狹縮段落,包括恆春半島銜接南部的山地,始終處於變遷及演化的大塞車、大車拚的地區,從而形成全台灣演化最複雜的地段。
如上,我只先簡約提出時空結構的大議題。
延平林道相關的「明星物種」台東蘇鐵,在紅葉村境內的延平事業區19、23及40林班內,沿著鹿野溪兩岸,海拔300—900公尺間,當局劃設了東西約7公里、面積約290公頃的「台東紅葉村台東蘇鐵自然保留區」,在我的生態歸類中屬於岩生植被,長期滯留於初生演替的前階段,它的時空變遷及物種演化、生態探秘,必然相繫於東台環境,夥同台灣穗花杉、台灣油杉等等孑遺活化石物種,在在都是探討台灣自然史的絕佳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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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8日,潘富哲老師、楊國禎教授為了釐清滿山紅、大武杜鵑、金毛杜鵑、唐杜鵑、丁香杜鵑等等,數十年來的撲朔迷離,依潘老師久遠年代之前,在紅葉山稜的某段崩壁採鑑過的杜鵑族群,想要重新校驗,因而有此延平林道的踏勘。而我毫無用心,只是前來台東林管處演講,順便跟著上山罷了。
延平林道原本的入口之後,已因段落崩塌而不通,改由紅葉村產業道路切上銜接。我們先是依原林道路口,誤上了初種南瓜的山坡地,從而俯瞰紅葉少棒的故鄉。
俯瞰紅葉村聚落(2021.4.8)。
新墾的南瓜坡地(2021.4.8)。
在走上林道前,我想著、計算著這片南瓜地的原始林,如果沒被砍掉的經濟價值。27年前,我計算出種高冷茶農淨賺1塊錢,台灣社會、世代便得付出37—40塊錢的社會成本,不見得馬上兌現,卻是永世兌換。我並不厭世,一向積極挑戰的不是風車,而是整個人性。我還沒自殺,有些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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