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應變,不是一時性的解決問題;應變如果是一時性的,則永遠都在應變,事實上也從來都在應變!~
夜晚我走近水池,噼啪驚飛走了一大隻夜鷺。
白天、夜晚都一樣,水位下移了,捕魚的大鳥增多。
3月29日看見草皮上,大鳥遺留的一隻錦鯉。
3月30日,遠遠瞥見水位即將見底而出露的石塊隙有塊白斑,我猜是被鳥啄死魚屍。
打撈起,一看,魚身完整,魚頭死狀極為驚駭。
死狀極盡驚駭的鱈鱸曾經伴我數百個晨昏。
對澳洲鱈鱸而言,那分明是靜止淺水含氧量嚴重欠缺,牠先是探首水面,極力張撐大嘴,鼓盡四道魚鰓,試圖改由空氣中捕獲氧氣,直到氣力衰竭,最後的奮力一張,竟成僵硬,而死前必然極盡撕裂的折磨,彷彿吐出了全副內臟血肉之後,一口氣「為什麼?!」的血字噴寫在半空中。
為—什—麼?!
吐盡最後一口氣而緊緊閉鎖的喉結。
我從未曾見過一隻山中大旱中的魚,如此這般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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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入苦苦的沉思。
依池水消退的速率,在水源斷絕,天候無法及時挹注雨水的狀況下,很可能隔天草魚行將浮屍,接下來錦鯉,最耐命的吳郭魚可能可以撐到第五天!估計2~3天後,魚屍逐漸發臭,滅絕速率狂飆……,我必須下達立即決定。
當天,朋友呼朋引伴來了。
2部車、塑膠袋、水桶、保麗龍盒、魚網聚至。
他們開始網捕。
放養約7年,巨大的吳郭魚頭尾長約40餘公分!一條草魚粗估55公分長度。沒有打撈起來,我不知朝夕相處的錦鯉如此美麗!
我酷愛吃魚。
從年輕到壯年總愛想像居家有個大魚池,嘴饞時,釣或撈起活跳跳的鮮魚大快朵頤,懶得殺魚可以粗鹽、錫箔紙一包,烤製佳餚香噴噴。
2019下半年以降,我斷續在魚池、松畔獨居。
我夜半伴月望著池上影;我連續72小時記錄蓮花如何開閤東望;我不時打撈等比級數遞增的大萍,也常投擲飼料餵魚,牠們競相啄食,激起陣陣水浪拍打聲,我怎可能打魚上桌?我所有糧草告罄挨餓也不可能吃食牠們,家禽一旦有了名字,便如同手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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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過50公分身長的草魚。
巨大的吳郭魚超過40公分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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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興高采烈捕魚人,我喉頭越發乾澀,很像那隻喉結緊閉、吐盡最後一口氣的澳洲鱈鱸。
我有點像是喪家犬,匆忙收拾物品後,跟朋友說聲:
「我得趕快離開!」
踩著油門我飛快馳離。
我視野茫然,山路左右遞換。
台中中港路鬧區搶救茄苳公時,我曾口訪一位鄰長阿嬤,她說:「茄苳公附近曾經是一片茄苳林,後來一棟棟建物蓋起來,一株株茄苳樹被肢解。我跑去警察局投訴,他們說我腦筋有問題,趕我出來……」
我問:「妳眼睜睜地看著老樹被砍倒時,是什麼感覺?」
「我趕緊逃離!」
開著車我腦海混濁。
古人饑荒、戰亂最悲慘的時期,易子宰食!
台灣原本得天獨厚,民性嬌弱?!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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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豐收、二年災變、近期悲喜劇,都沒有違背長期變遷大趨勢,我談了3、40年生態時差(time-lag)、國土終極定位與近、中、長程保育規劃、1990年以降的「齒牙災變」(註:各項環境因子數據的平均值看不出差異,但短暫時程不時發生上、下劇烈震盪,如同鯊魚牙齒的尖銳曲線,其所引發的有機、無機災變之謂)等等,也是2016年我在懇切探問新政權「要把台灣帶往何方?」的重大系列之一,究竟我國國土至少21世紀的目標為何?為什麼堂堂行政院長在面對銀合歡、綠鬣蜥議題時,竟然會說出「一次解決外來動物植物」這類「無腦話」?!他知道他權勢轄下各單位的問題嗎?
「應變」不是一時「解決問題」;應變,如果是一時性的,則永遠都在「應變」!!事實上從來也都是,只不過劇烈程度、頻度愈來愈大且多!
2020年3月下旬雨水充沛,3月27日山中風雨長浪、暴雨掀屋;2021年3月下旬,琉璃蟻傾巢而出,山上各種農作苦旱而呼天哭地。我一輩子書寫、控訴、呼籲、建議、抗爭運動的文字數百千萬,面對今年的「百年大旱」我心糾結如同那隻死魚。
2021年3月29日深夜,第一隻螢火蟲飛來書桌前玻璃窗上。
我凝視著微弱、閃爍的螢光,不是悲涼,也無亢奮。
我喉頭勒成死結。
過往我早已講盡,1990年是生界重大分水嶺,從此已然步上不歸路。2020年更是生界的撕裂帶,自此每況愈下。2030年已近全面潰決邊緣,我希望看不見沒有未來的未來。
第一盞螢光靜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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