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2014年1月6日我在半屏山調查植物社會,忙碌著登錄物種與相對數量,一抬頭瞥見視覺的酥麻,立即拍下這張血桐葉背及葉柄的影子:
調查另一樣區中,烏臼滿樹的紅葉正當時:
地上,從來沒有任何一片落葉刻意安排過,鋪陳時空的一幅印象:
撿拾一片落葉向光,拍下當時意象:
旁側,台灣海桐的綠葉,閃爍明滅在陽光與光斑的交錯中,翠綠的葉肉與大小葉脈,織成一幅錦繡:
一般來說,多數人看見這些圖片、影像,大抵都會有不等程度的美感感受,拍攝者呢?當然是他在取景剪影當下,認定是較美的、最美的(通常很少有最美的感受,而是抓不住他心目中「最」美的,這張美,那張更美,恨只恨抓不住),不同的人必然看出不同的角度、裁切,然而,何謂真、善、美或人類共同認定的龐多讓人趨之若鶩,甚至生死相許的事物(務)?
剛舉例者視覺效應,經由人裁切的迷你或袖珍小景,而整體呢?整個生態社會、龐雜生態系、不同生態帶、整個台灣島、全個地球、太陽系、銀河、宇宙呢?!
聽覺呢?味覺呢?嗅覺呢?觸覺呢?心識呢?潛在意識呢?數不清的,從五種感官、意志思維、價值系統,乃至性靈終極的追尋或探索,總成所謂人性無止盡的渴望,或數千年來文明、文化的成果,反映人種對存在的一切努力,或造化賦予的某種趨勢。
無論朝向身心外,或朝靈內追溯,產生無數探索後,心智、勞力所創造的成果,且不斷累積、增刪而傳承與再創發,產生種種的所謂學問、學門、宗派、主義等等,也就是人性的殘殼。而對於迄今無解的(其實幾乎完全沒解),人類賦予種種抽象的名詞去暫代或權充,例如真理、愛、善、真、美等等。
所有的人都具足上述全光譜的特徵,但因為人是以群體為單位演化而來,由於群體的合作與抗衡,群性在個體基因中佔了相當的比例,於是,再加上人生很長一段時期必須被哺育(人類幾乎是所有生物中,最久的撫育期),以現代人而言,又有1、20年的受教育期,因而每個人的天性得以發揮的部分也就相當有限。而負面群性愈強的文化,抑制個人的部分通常也愈強,而且,隨著年齡層的抑制程度不同,人生開展的程度也大不相同。最多的案例呈現,小時候或受教育時期的壓抑程度愈大,日後或一生的開闊度也愈低,不管在其行業、專業、名利、地位獲致何等輝煌的成就。
在台灣的歷史進程中,我是1953年生,50年代的小孩當然被抑制得凶,而我是考試上初中,領到第一屆的國中畢業證書後,因為負笈台南,從而自我解放,加上從小對生命充滿大困惑,因而瘋狂吸吮當時代所能閱讀或體驗的資訊及環境,也形成個案認為的:高中以前所閱讀的思想內涵,決定我一生探索的傾向。
而大學以後,現實度、社會性或總體環境的左右力道愈趨強烈,總成一句無聊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於是,「宿業」愈累積愈重,所謂「被命運」的機率愈來愈大,終至老死,幾無翻轉的可能。
事實上,人生每一個時空點都有無限的可能性(如同演化的無限生機),但絕大多數的絕大多數人選擇沒有選擇,好讓明明沒有命運的命運牽著鼻子走,而以最大比例的自我欺騙、蒙蔽一生。而整個社會、國家的這類集體的「被命運」的迷思,恰好到現在,可能是最嚴重的階段,被土霸政權吃得死死的!整體社會反應出來的集體理想性、人生目標或美夢的正向能量,是我一生迄今所見,最低迷的時段。就我這世代而言,毫無疑問,現在就是精神、價值最黑暗的時代。
然而我要告訴各位,我力拚、戰鬥的力道絲毫未減,反而更加強勁,但並非血氣之勇。我到處要帶給人希望,哪怕是毫無現實助益的東西,或明知不可為的大結構議題,我還是以無可救藥的樂觀與正面,逢機發揮。鐵達尼號要沉沒的瞬間,我還是要讚美人生!因為我一生的探索中,自然是我的信仰。
換個逆向角度說,我在2014年1月6日的半屏山調查中一轉身,被那株美美的烏臼絆倒,摔個四腳朝天,我要幹譙嗎?紅葉就不再美妙嗎?再走幾步路,好死不死踩到一坨狗大便,我要罵狗嗎?任何人活到每刻當下(沒有當下),你能計算喜怒哀樂的總和嗎?順境中有逆境,逆境中有無窮轉機,你如何決定或選擇你的心境與態度?所有萬象(萬法、無窮法)沒有任何一瞬不變化,你在哪裡,「我」在哪裡?哪一種美是永恆?哪一種痛是宿命?
該日我返回台中,一高的岡山收費站(346.8K)拆除剩2格:
新市收費站(313.6K)拆剩3個洞:
斗南收費站(247.1K)最後的穿越:
員林收費站(218.2K)有些「傷感」?
古人說:鴻飛那復計東西?總有一天這條高速公路也會化為灰燼。
收費站的日子消失了,很多人曾經的記憶也已淡忘;勸人家保握當下,一深究,根本沒有當下,除非你參悟心念可以「究竟」轉,如同這個「竟」字深層的意義。「音」字即屬靈界抽象的象徵,「人」字在音下走動成「竟」,所以達摩向慧可說:「我與汝安心竟」。
這故事是說慧可為求道,找面壁中的達摩,達摩不甩他。慧可跪求多時,甚至還可以揮刀自斷左手臂,逼得達摩願意收他為弟子。然後,第一堂課開始了。
慧可說:「我心未寧,乞師與安。」(這跟《金剛經》在問的「如何調伏其心」一模一樣。)
達摩說:「把心拿來,我來幫你安。」
慧可傻在那邊好久才說:「我找不到心啊!」
達摩說:「(笨蛋!)我把你的心安好了!」(我與汝安心「竟」!)
這是禪師們掰出來的故事吧?!我就搞不懂要去拜師還得帶把足以一斬斷臂的大刀;為了表示「決心」,就得演出血淋淋的一幕?而文字上不能再敘述下去了,例如是否「華陀」在旁,馬上幫他進行顯微手術,接好斷臂?還是達摩施展神功,如同外星人或魔術師,一下子復原?接著,沒人管傷口,馬上授課?就問出了如何「安心」的對話?
這些,大抵是以象徵性的手法,表達了一個「竟」字。而這個「竟」字是要把人連命都可以不要的「決心」都消除掉,才可能「安心」啊!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任何人「安心」(現代換心手術是另一種肉心的心臟,這跟個心的相關程度偏低),你必須去除層層被感官識覺、執著思想、兆兆億億的起心動念自我綁架,自行將隨時幻變的心「止息」,透過數不清的自我過濾,濾掉自我,才可能感悟某種直感或「我覺」,然後閃閃爍爍地窺見某些「神祕」的靈心啊!
「音」代表「靈」,在音下面有個走動的「人」,就變成「竟」。
我不會說,也不可能勸人或「教人」如何靈悟到每個人通往宇宙本體的「音」,但是,當你經常或偶而思考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有沒有可以究竟的終極的東西?如果金錢、名利、地位、美色、享樂等等,真的可以安頓、圓滿你的「心」,而且最重要的一個先決條件,不能因為你的追求,卻帶給別人的受損、痛苦或任何負面的結果時,那麼我完全同意你是一種究竟心了。不幸的是,數遍地球生界史,沒有這種快樂,沒有這種心可以安!而且,所有這些俗世追求的東西,最後都以「苦」坐收或遺憾。
渴望追尋終極靈心的天性或可叫做「道心」,每個人都有,但程度等第天差地別,大家卻都活在相對性的現實界,每個人只能自行選擇,並從選擇中自行承擔所有可能招致的後果。
我「喜歡」佛陀在世時的堂弟,也是最後一個開悟的弟子叫阿難。
阿難是個美男子,風流成性但有情有義、知過能改,他經常掉入普通人的常情常理的煩惱。有次,他去妓女戶幾乎樂不思蜀,還得佛陀動員師兄弟,或佛陀親自出馬,才把他找回「修道院」。阿難有血有肉,有點小丸子。而他代表的,大約即等於一般人。人家問他什麼是佛教,他的答案很簡單:
「諸惡莫做,眾善奉行,是為佛教。」
然後,他跟一般人都一樣,樣樣會犯錯,不斷地修改。佛陀圓寂後,他還是沒能覺悟,直到快死了,才了悟原來如此。
阿難是小號的浮士德,卻是最草根、最通俗的我們一般人,但他很善良,記憶力超棒,IQ、EQ都很高。
我們每個人每個時刻、瞬息都在選擇、決定我們要成為什麼樣的一個人。有的時候走一步、退三步;有的時候可以持續一段長時程篤定的目標而排除萬難,然而,絕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反反覆覆,像我呢?可是很差勁的行列之一。
偷偷且公開地告訴你一祕密,正面的篤定,跟幸運的程度成正比。如果還是很衰,也沒關係,依據上面的敘述,一切都會過去的。必須要做的,讓平常的心盡量自然一些,盡可能不被扭曲,更不要自我扭曲成變態。
現今有些餐廳,顧客沒有選菜的權力,隨便廚師依據今天有何好料的,即興揮灑,價格還高得很。而我今天的菜色不少,可以依據剛出版的兩本書摘要分享,可以依點菜方式進行。
最近因為在成大授課《自然與宗教》備課,心境流連在系列隨筆的書寫,所以今天的「前菜」也就沾染了一些餘緒。
請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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