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投子感溫禪師,遊山見蟬脫殼。侍者問曰:殼在這裡,蟬子向什麼處去也?師拈殼就耳畔搖三五下作蟬響聲,其僧於是開悟~景德傳燈錄卷15
台灣有蟬,聲徹雲霄;台灣有禪,滿天翱翔。所以,蟬(禪)殼多得很。
蟬殼可入藥。小時候,我們在初夏都去撿蟬殼,也在絲瓜棚下以黏漓黏抓黑蜂,拿去中藥店賣錢。這是1950、60年代的台灣鄉間事,如今殆已絕跡。
台灣從文明史以降,本來就是禪文化,禪子嗡嘰作響,後來禪子不知何處去,剩下的禪殼也無人識,只有蟬子每年鳴叫。
1960年代李岳勳先生開始找禪殼,他從一位台語文研究者郭明昆先生的著作追溯。
郭明昆先生是旅日學者,他在二次大戰末期,捧著太太的骨灰,偕同兒子,在日本搭船,準備返回老家台南麻豆安葬。然而,船被襲擊,全家人抱著骨灰甕沉入海底!而早稻田大學出版部替他出版遺著《中國の家族制及び言語の研究》,李岳勳先生引用了這本書中的〈福佬話方言的研究〉,講述了台語文不少的歷史、流變或典故,加上李氏自己的摸索,談出了許多台語文的來源,正是出自如假包換的禪門。
例如菩提達摩與梁武帝的對話:
武帝問:面對我的人是誰?
達摩答:不識。
「不識」意即「不屬於識的分別矛盾相對的存在」,我來講白話:「不識」就是脫離世俗認知方式的人。因為一般人通常一生中認知、學習知識、溝通方式通稱為「分別識、分別智」,也就是人我、善惡、對錯、黑白等等無窮二元對立的語言、文字、符號系統,或說舉凡人們認知、表達的方式,絕大部分都是分別的意識、區辨的智能在運作,而達摩大概聽聞梁武帝好佛,因而直接表達「我就是不是我的我;在你眼前的『我』,是個沒有分別識的人」,奈何梁武帝只是個揀佛殼的凡夫俗子,全然不對胃口,一場雞同鴨講當然無疾而終。
而「不識」的漳州音是「um-bat」、泉州音是「um-pat」,郭明昆先生寫成「不八」,現今台語的「不識」意即「不認識」、「不理解」、「不知道」、「不懂」等。
然而,台語的「不識」完全來自達摩見梁武帝的第一句話,這個「不識」原意是沒有分別意識,也就是沒有分別識、沒有分別智的境界,禪悟之境。
一般的認知正是「分別的意識」,係建立在主客、主體與對象、你我他、長短高下明暗等等,一切相對的觀念而來。
現今的「識」或「不識」相當於「理解」或「不理解」,徹底屬於「分別識」、「分別意識」的範疇,但是,台語的「識」或「不識」,則是「分別識」或「脫離分別識」的意思。「不識」才是覺悟,「識」即凡夫俗子。
讀書愈多、思考愈頻繁,通常愈是陷溺在相對二元論的認知及辨識的「分別識」,也愈難察覺「無分別識(智)」的「不識」或「禪」是什麼碗糕!
古早時代台灣太多人會背誦的《昔時賢文》,隨便舉二句: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語出禪的公案「麻三斤」(註:僧問洞山:「如何是佛?」,洞山答曰:「麻三斤。」),宋朝時代的無門慧開編輯《無門關》裡頭,對「麻三斤」寫了頌:
「突出麻三斤,言親意更親;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我過往演講中,常引述的台語的「禪語」例如「無疑悟」、「知影、不知影」、「過心、過身」、「伎倆、無伎倆」、「走江湖」……,徹底出自禪師們的話語或公案。
不知禪文化,很難體會甚多台語文的精義或旨趣。
然而,李岳勳先生在講述台語文的「禪殼」時,有句最不可思議的舉例,他認為被誤寫成「幹你娘」這句最難聽聞的罵人的話,其實是「揀你娘生」或「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語出《六祖壇經》:「……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箇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李氏認為,日治時代台灣沒有罵人的「幹你娘」,更沒有這三個字!
這是國府治台之後,由於藐視台灣人,才加以改造出來的「國罵」、「省罵」!
原典,慧能要慧明「停止思慮、除去外面環境的干擾,止息念頭之後,我才為你說法!」,慧明遂乖乖地打坐(?)很久,慧能就說:「不想善或惡,沒有任何念頭的時候,那個東西就是你的本來真面目啊!」
六祖的這小段話原本只在刺激、提醒慧明,「止息」之後(止息不是停止呼吸,而是消除了起心動念);或說,從二元對立的尋常人的「分別識」、「分別智」中出離;或說,了悟你自己的心的作用,不要再創生一堆自我綁架的概念,回到原初心的狀態;或即《金剛經》所謂的「應無所住(不沾黏在分別意識,破除掉二元論)而生其心(了然心的自由自在自如,念念都不會自我受困)」,等等,或說,接近「般若」妙智慧的時候,那個「心」已知「自性為空」……,那番境界才是接近一切的本體啊!
後來的禪師們將這小段話比喻成為「找出父母還沒生你之前,『你的』本來面目!」,也就是「創發宇宙萬事萬物萬象」的那個本體,一切的本質的源頭啊!或俗話說的,你靈魂所來自的地方或原點。
後來變成「娘生以前的真面目」!
後來的閩南語、福佬話說成「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再節略為4個音:「揀你娘生」,讀音:ㄍㄢˋㄌㄧㄣ
ㄋㄧㄚˇㄙㄧˋ(Kan-lin-nia-sin),生、ㄙㄧˋ、sin要讀成鼻音。而「揀」(Kan)字,也相當於「敢」,是台語文的問話或提出質疑的意思!
在草莽流變中,或KMT來到台灣以後,「揀你娘生」的「生」字被切掉,而且竟然被標成「幹你娘」的中文字!也有標為「姦你娘」。
這是何等的冤曲啊!一句最神聖的本體追溯、覺悟敲門磚或當頭棒喝的公案,竟然淪落為最下流的「幹譙」,李岳勳先生痛心地質疑:
「……使用這句罵人的話,會有什麼樣的優越感?(指罵自己的小孩),至於罵他人,說要姦汙對方的母親,或指『你是我和你媽通姦的產物』,所謂台灣者,能不能是這麼卑鄙的人種呢?其實這完全是出於有意無意藐視台灣人的人所加以改造的!……」
我個人在開始懂得或稍加有能力思考,乃至青年時代,一想到「幹你娘」這辭時,充滿困惑。從少年維特的煩惱以降,以性衝動的念頭,怎可能會去動到別人的母親?母親們有莊嚴、有慈愛、有悲憫、有神聖、有長輩、有威嚴、有皺紋、有佝僂、有滄桑的容顏等等,八竿子也搆不成「性」的聯結!而看見暴怒的父親在罵母親「幹你娘」時,更加不可思議而感受齷齪不堪!
而後來,在耳濡目染的高密度承受下,這幹話係在心裡做了相當程度的轉化,排除了跟「性」的相關之後,我也跟著「幹話」連連!
唉!聖俗二元反差竟至如此地步,實乃民族、族群意識最卑劣的不幸吧!
陳老師
回覆刪除郭明昆是我的伯公
靜雯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