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一生山林自然行,最讓我感懷的原住民伙伴,大概就是梅山村的江丁祥先生(拉‧乎伊),他陪伴、協助我調查無數的樣區,走過漫漫的天涯路。他話不多,年老時更是緘默得如同山中的樹。2005年4月11日我獨自一人下榻梅山活動中心,訛聽他已往生,教我夜夢〈拉‧乎伊與他的豬〉,可愛的故事(收錄於陳玉峯,2011,《山‧海‧千風之歌》,28—33頁)。又隔了幾年後,有天我專程前往梅山探望江,他太太向我抱怨:「他都不肯說話,就這樣看著山。我叫他,他都不回應!」而他看見我的瞬間,眼神活了起來,嘴角也向上微翹。他跟我說了一些話。
望山有多種形式及內容。我知道江一直在跟山林大地對話,以至於忘卻人間的俗話。
將近四百年了,外來入侵客從來不解台灣的原住民,他們替原住民取了很多的名、蓋了很多教堂及平地的房屋,「教導」他們如何生活、享受,強迫施加了不同的生活型,代替他們思考,決定了他們是誰,篡改了他們的靈魂,塑造了他們的神靈,美其名叫「德政」!到底是誰野蠻?!誰人叫「蕃」?!「台灣人」被外來政權污名化,台灣人更汙名化了原住民,到現在還是一個樣!相對的,也有少數華人,頂著整體華人的罪孽,委身「救贖」,卻下場悽慘!台灣人還沒學會異文化的相互對待呢!~
合該是雨霧濛濛中走過馬西巴秀山;合該是草木垂淚中來到馬西巴秀石洞區。
從馬西巴秀山頂南下,不到1公里處,即石洞區。而愈是靠近石洞,以及石洞之後的一段路程,大抵是整條南一段中央脊稜上,甚為奇特的地形。
§馬西巴秀石洞與拉馬達星星
關山南北盡是單面山,但南下到了海諾南山暨其以南,地層隆起的角度趨緩。趨緩或較平行的地層,到了馬西巴秀石洞區的前後,我認為有可能在冰河期結束的8千年來,曾經發生極為慘烈的大地震,且在石洞的南北一帶,發生脊稜岩層的大裂解,形成巨大岩塊的堆疊,斷落的巨岩彼此依重力、不同角度靠倚,也產生了馬西巴秀石洞如此楔子型的所謂「石洞」。說是石洞,事實上只是巨岩塊斜插地面所形成的斜三角形庇護所罷了,北方的向陽石洞也是同類型,但規模小很多。
我推測,真正的石洞很可能在岩塊區的地下。
馬西巴秀石洞的下方,由於蔽風,台灣鐵杉純林極為高大。
石洞南方的中央脊稜向東叉出一條側稜,其最高山即石洞東南方的1.5公里處的伊加之蕃山(2,818公尺),而順著這條側稜稜線蜿蜒東下,即抵達伊加部落,該地下方即伊加之蕃溪谷。伊加之蕃溪往東北流,注入鹿寮溪,再注入大崙溪,最後在今之南橫新武橋處,匯入新武呂溪。
「伊加之蕃」可能是1910年代才產生的地名或小部落的名稱。它是在1915年的抗日「大分事件」之後,布農族霧鹿社頭目拉馬達星星所拓殖,位居中央山脈直下的溪谷上方,1927年日治台東廳的警察報告敘述,伊加之蕃(Ikanovan)位於新武呂(路)溪支流大崙溪更上游的支流源頭處,既隱密且路途甚遙遠,山徑多危崖峭壁,簡直是生人勿近。該地住有拉馬達星星家族13人,另兩戶跟隨者計18人,該小部落合計31人。
拉馬達星星算是較晚期投入抗日的爆烈性格的布農英雄,但他與日本警察周旋了長達18年。據說他靠著天險及伊加部落的隱蔽,讓日警吃足苦頭;他躲避日人追緝的藏匿地,包括中央脊稜的馬西巴秀石洞,似乎這裡也是他越過中央山脈,前往南橫寶來村,他的第二任太太的娘家的通道之一。
他的遭遇很悲慘,1932年12月17日,他跟兩個兒子因外出至馬里加宛社,醉酒時分被日警寺澤芳一郎逮捕。2星期後,拉馬達星星及4個兒子(最小兒子名叫斯巴利並無參與抗日,甚至曾協助日警,他才14歲),以及塔羅姆家族4人,合計9人被日警處決。
寺澤芳一郎還在1933年1月7日,率隊前往伊加之蕃,焚毀伊加部落,掃蕩所有布農人。伊加部落曾經存在的時程不到17年。
關於拉馬達星星的傳奇故事,讀者可參考徐如林、楊南郡(2010)的專書《布農抗日雙城記》,該書完整交代布農族從17世紀末葉,由西部濁水溪流域,分批遷徙東部,最晚的一支即郡社群,他們抗日的前因後果等等,完整的故事。另一方面,我也曾在《台灣植被誌第六卷‧濶葉林(一):南橫專冊》(陳玉峯,2006)中,翻譯、介紹了寺澤芳一郎(1937)的撰文等相關資訊。
我們在馬西巴秀山洞小憩,而麥導訪問阿清關於拉馬達星星事宜,我也補充說明布農抗日的傳奇,而且強調施武郡群(原濁水溪郡社群東遷的族群)可歌可泣的山林故事,理應拍成台灣精神的史詩電影,且如馬西巴秀山洞及伊加部落等,也該設置永久誌念的歷史遺蹟。然而,MIT播出的影帶,刪除了我對台灣山林人文部分的闡述。
台灣原住民最最珍貴的文化(我的觀點而已),在於他們世世代代同山林自然生死交融且合體的生活型、土地倫理、自然情操,以及其在台灣在地的價值觀、內在之人與人、人與神靈的關係等,普世人性之與台灣生界共同演化出的內涵,不能以個別案例或馘首行為等否證之。近年來如斛谷先生(SutejHugu)之以全球原民文化復興、整體論(Holism)觀點,竭力弘揚並平反原住民的議題;台東大學劉炯錫教授之長年奉獻原民在地新生代的培育,等等,值得肯定與大力提倡。
幾十年來,我同原住民朋友在山林間研究調查,我理解彼此生活文化習慣的鉅大差異,以及如何彼此尊重的包容。而在自然生界的背景中,毋寧才是可以相互學習與彼此相輔相成的重要內涵。狹義的台灣人及原住民之間,必須在土地認同、意識型態的基礎上合一,但這面向還有龐大的時空待改善!
§水鹿的環剝現象
連日的風雨持續將山區降溫,每逢晨起,往往可發現水氣結冰。而陳月霞與我的登山裝備不足,我的衣物、登山靴,都是數十年前老化、脫節的舊物,加上陳月霞保暖不足,中餐又嚥不下公糧的甜食,因而走到馬西巴秀山洞時,漸呈失溫狀態,幸虧阿宏、悍馬(谷明華)等發現與鼓舞,而得以續航,但我們提前臨時紮營於距離卑南主山北峯約3公里的鞍部營地,下午3點半抵達。而原訂紮營於三岔峯下營地,隔晨登卑南主山看日出的計畫取消。然而,世事萬象難料,這麼一延遲,卻讓我們在隔天傍晚(3月5日),享受卑南主山浩蕩的雲海與夕照,也劃下MIT中央山脈大縱走落幕的最佳結尾。
而2013年3月4日這天行程的生態意義,最顯著者,即前述的巨石崩疊,以及鐵杉林與水鹿的關係。
馬西巴秀石洞北小段及南大段的連續大石塊,像積木般的層層堆疊,讓我聯想、推演小關山北峯及小關山,假設今後的某次大地震,造成山頭尖的大崩跌,大致可能摔成如同石洞前後的岩塊橫陳區。而大震、崩堆之後,此一台灣鐵杉林帶領域的巨岩,仍然可以提供玉山圓柏及少量高山植物的寄存,形成3月4日沿途之所見,玉山圓柏、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華山松、台灣鐵杉等,彼此鑲嵌的隔帶共構現象。
我在走過岩塊區時心生一念,如果我下次再來,很可能許多部位消逝無踪了,因為,亂石區也代表向源侵蝕的力道強勁,植被與立地的動態變遷很是劇烈,是謂物換星移。
其次,沿途穿經不少台灣鐵杉林,以及鐵杉更新的幼齡林,但幼齡林中,常見一小片林木死亡的現象,似乎是水鹿集體磨角或啃食樹皮的結果,或說鹿群偏愛鐵杉30年生以下的幼齡林,導致幼樹一叢叢、一塊塊的片面死亡現象。此外,從馬西巴秀山以南,台灣馬醉木的數量顯著大增,推測是因為水鹿不吃有毒的馬醉木之所致,而我從沿途的樹木觀察,顯然台灣二葉松、華山松等,水鹿也敬鬼神而遠之。奇怪的是,水鹿卻愛啃台灣鐵杉、冷杉的小樹樹皮,難道這些針葉樹皮中,含有牠們愛吃或必須吃的成分?是否牠們只啃尚有葉綠體的小樹?還是另有玄機?
我的林野經驗歸納,許多落葉樹維持樹幹、小樹及枝條的青綠色較長的時程,例如台灣紅榨楓等,讓我推測落葉樹由於一年中,有段長時程欠缺樹葉進行光合作用,而綠樹皮可以捕捉光能,不無小補。然而,同樣是落葉樹的樟樹(註:每年春季先抽長新葉後,老葉才全數掉光,因而一般人較難感受它是落葉樹)一樣在小樹及樹條,維持綠色的樹皮,是否也是搶奪陽光的策略?事實上,演化從來不是導向「完美」,通則恆生例外,生態研究找出一些「相關」,但「相關」(不管相關係數有多高)並非因果關係,因為生界現象沒有定律(law),有了定律(物化世界)大概即非生命!
水鹿或野生動物之與森林的動態複雜關係,實在不宜由「相關」立即下達因果關係的判斷,甚至從而主張「因為水鹿大量咬死鐵杉、冷杉小樹」,「所以可以開放狩獵,搶救針葉林的更新」!
「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至於「用意」的內涵千變萬化,我只學會謙虛可以探索無窮!而看到了水鹿的痕跡,讓我也想起鹿野忠雄之與台灣山林的詩與歌,低吟高唱在山地、在離島。
§血紅的星空
紮營地週遭,都是台灣鐵杉各種齡階的森林,也有稀疏的幾株華山松,鑲嵌在森氏杜鵑、台灣馬醉木、台灣刺柏的灌叢中,基本植被還是玉山箭竹的高地草原,而竹稈高度大致在30公分以下,它們是水鹿的主食。我們的所在地,位於東向坡;西向坡是崩崖,但已呈穩定的崩積地,我估計穩定狀態已超過50年,這是由樹齡反推的結果。
上山的第七天夜晚,我們一樣夜宿於中央主脊的稜線下側,來時路大致也都是。不管是山頂或稜線,都是地形搶空的極致,剃刀的邊緣。
山頂、稜線有個看不見的反差,表面上山頂、稜線乃局部地區的「登峯造極」,所謂的「頂尖」,然而,以台灣為例,簡化地計算,依據板塊擠壓的速率,過往百餘萬年來,台灣地體合該隆升10公里的高度以上,也就是平均1年應長高1公分,也有人計算這百萬年來,平均每年長高0.2-0.5公分。
不管如何計算,長高的部分至少大約一半至96%是崩蝕掉了!
我們可以想像,所謂山頂、稜線,事實上是持久度最差的部份,恆處於不斷且快速的殞落之中!「頂級」的意思,就是即將衰退或下掉。任何人爬到山頂又如何?你能不下山?偏偏絕大部份的登山者,總要設定登頂為目標。這類的妄相一向就是人類的桂冠,實在很可笑!除非你採取玉山圓柏式的登頂,不斷地以世世代代循環「登頂」!專制皇權嗎?!這是多餘的聯想。
山頂、稜線從來急遽地進行崩蝕,我們一路走來的山徑下方,事實上充滿裂痕、裂縫、坑洞,甚至懸空,所有的山稜路都會很快地消失;我們走在中央脊稜上,可以說成搭乘「樹懶型」飛機的凌空分解動作而過,我在第一天(第一篇)說:「我只是從地上摔到天空,走一趟未完成的天堂之旅」,潛意識中的直觀,一半左右即此體會。
南一段縱走到此,我大致已可下達全程的生態特徵或意義精要矣,登不登最後一座百嶽的卑南主,其實只是一種程序性的儀式而已。總的說,南一段登山路以台灣鐵杉林為大本營,但曾經廣袤的鐵杉林海,在千年來必然遭逢極為猛烈的森林大火,我想像或認為有次超級的大火,必然在台灣海峽、蘭嶼、綠島及海面上,都看得到南一段「天頂距」的烈焰,燒紅至少半個月的星空!說不定哪天古籍上可尋獲我的冥思場景哩?!
台灣鐵杉林固然是主體,其火焚後,且再三地表火的最大面積植群,正是玉山箭竹高地草原,台灣鐵杉及玉山箭竹正是南一段的「關鍵物種(keystone
species)」;此外,高山植被帶(代表性物種即玉山圓柏)及台灣冷杉林帶,則被壓縮到台灣鐵杉林帶裏,這種壓縮現象的終極表現,就是北大武山山頂的懸空斷崖上。
2013年3月4日,下午4時前帳篷已搭妥,而雨霧也開始收斂,天氣逐漸放晴;傍晚時分,老天爺賞賜給我們漸次下沉的雲海以及夕照,我貪婪地按著快門。
入夜以後,星辰與月光,流瀉與眨眼;水鹿的鳴叫此起彼落,角鴞的嘀咕也湊合一角。人生何時何地得享如此星級的風光?睡覺未免太殺風景?這夜,我享受了甜蜜的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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