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走進深山之深、歲月之邃~
1912年12月25、26日,日本人經營的阿里山林場,從二萬坪車站出發,運載檜木原木7輛聯結列車,進行試車作業,抵達嘉義北門站,停留一星期供民眾參觀,揭開阿里山正式伐木營林的里程碑。該年底所運出的原木僅479立方公尺。
隔年4月1日,二萬坪至阿里山神木站通車,屬於阿里山森鐵的「林內線」之一。1927年之前,阿里山林場的總站及前進中心就是二萬坪,二萬坪以上,隨著伐木進程所新闢的鐵道等,統稱為「林內線」,也就是森林內的伐木、集材通道,一線穿越,上下一、二公里或更遠的範圍內,好的林木洗劫一空。1927年,這個前進中心及其火車機關庫便移上來沼平車站區。我曾經花了十多年時程,追出森鐵本線及林內線合計25條。
1927年前後,正是玉山、阿里山區大變遷的第二個高潮期的開始。
1926年9月17日午後,鹿林山上舉行了「阿里山—玉山登山步道」開工儀式,隔天動工,動用警察、原民、苦力及工事指導員70多人,人工開鑿之,11月再增加40人,加速推進,11月6日就開抵玉山頂,全隊13日下山。
不只開路,開築隊同時建造鹿林山、玉山前山及玉山下等三處登山小屋。於是,耗時僅2個月,「阿里山—玉山登山步道」的開通典禮,同樣在鹿林山於11月14日隆重舉辦。自此,登玉山進入大眾化前階段,前此,接近冒險或特定任務型的登山。1921~1926年的登山人數分別依序為27,60,144,261,188(原民抗日)及563人。
也因為1926年底的大眾化路線的開通,1927年8月25日,台灣日日新聞社公開徵選的台灣八景出爐:台灣八景為八卦山、高雄壽山、阿里山、鵝鑾鼻、日月潭、淡水、基隆旭岡及太魯閣峽谷,而玉山及台灣神社被列為「別格」,也就是超越八景之上。
1927年,日本陸軍測量部重測玉山海拔高度為3,950公尺,年底,日本本土成立國家公園協會,隔年2月,台灣總督府即聘請公園學權威田村剛來台灣規劃阿里山、玉山國立公園,但我詳讀田村博士對阿里山的規劃,認定內涵貧乏、欠缺深入。然而,該等年代對山林的思潮,甚至於個別時人的山旅感受,還是讓今人感慨,隨意舉例,一位林學、林業人員青木
繁先生(1893–1946年)玉山之旅的短文簡介。
青木先生是在1927年4、5月間上玉山十餘天,這是他的第三次玉山之旅。
雖然日本人的俚諺說:「佛雖慈悲,但對屢犯也會動怒!」(註:喻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但是一次又一次地面對新高主山的雄姿,便愈對山感受其魅力,而發現了自然的寵兒森林生活者之一員的自己,感到無限的愉快。」這是他的第一段序言。
他這篇〈新高山方面旅行所感〉發表在「台湾の山林」32號44–47頁(1928)。
第二段,小標「樹名牌」。
他敘述當時台中州當局,在1926年就從水里龍神橋附近,乃至玉山頂的沿途,針對數十種代表性的樹木,掛上樹名牌。
我多餘地想著大約百年前的台灣,有著令今人驚艷的思維暨力行,當時的學界與民間同步,新研究結果一出爐,很快地成為在地教材,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外來或本土政權,只能以實際對台灣的認知及用心來判斷政權的良窳,更不想感慨今古,只求自己了盡了多少該然。
第三段「沿途林帶的保存」敘述當時登玉山的北口,從集集到水里的16里半,以及西口從阿里山到新高口約8里路,必須靠軌道上的台車及徒步,在這兩長段無林帶遮蔭的道路旁,呼籲廣植行道樹。
第四段「蕃山品」。
他強調台灣之旅的最佳禮品就是原住民的產品最值得懷念,特別是在原民地區的旅行。當時最適合採購的地點是楠仔腳萬(註:南投信義豐丘的南部望美村,有劉銘傳所謂「撫番」所設立的「楠仔腳萬社番學堂」,鄒族音「楠仔腳萬」意即肥沃平原)及阿里山,當時原產品不足且未加改良,他呼籲州政府該予輔導就業。
第五段「人工御花畑」。
玉山賞賜人間品嘗寒、溫、暖、熱四帶林相,在「垂直一里之間的森林帶,可以接觸到恰如水平由台灣至樺太的林相(註:樺太即庫頁島,約在北緯50˚上下)……」,而台灣得天獨厚。
他主張在八通關設置「人工御花畑」,也就是台灣高地帶植物園。
日本人所謂的「御花畑」,是指「高山植物帶……種種的高山植物在同一生活條件下,紅紫黃白各種顏色的花團,大面積的綻放,遍覆山地,而光景極盡優美高雅……足以形成御花畑的植物群,必需要各種植物擁有同一生活條件,所謂生活條件係指第一、好濕或喜水性,第二、年度高溫期須急遽到來。然而,台灣的高山急峻且母岩裸露,蓄水能力不足,經常崩壞下瀉,平坦的地區少見,多屬乾生、岩隙生或砂礫地,更且,任何植物在繁衍其種族,通常必需經過萌芽、成長、開花與結果,這過程在平地者至少費時半年或以上,但純粹的高山植物欠缺如此從容的時間,經常是寒氣的減退較遲緩,但侵襲卻是來得早且迅速,好不容易在7月前後積雪才完全融解,而1年約有9個月又受到寒氣的侵襲,逼得高山植物必須在短短的溫暖期間,迅速完成整個過程,而面對即將再度來襲的寒氣作過冬的準備,因而會同時程百花競開,反之,台灣的降雪期極短,只有冬季12、1、2的3個月稍有嚴冬侵襲的程度,其餘的9個月氣溫相當高,可以在這段長時間內逐漸開花,可能因此而缺乏百花同時競開的情形……」
這是1929年佐佐木舜一發表在「台灣山林會報」的論文,很有意思的,它是佐佐木氏更早之前,在台北電台的收音機廣播稿改寫而成。
年前我在廣播電台講了3、4年生態,把佐佐木舜一給台灣的高山植物正名等議題也說了。我還在強調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是專指生長在台灣或全球森林界線以上的物種,偏偏如今絕大多數人,包括什麼學者專家,把阿里山的物種也叫做高山植物。想到日治時代的環境教育作得可真徹底,但我不必以古非今了,只不過難免會有些感傷,自己講了3、40年,真的毫無作用?那也沒關係,繼續反思時代變遷中,詞彙、技巧、場合、態度、內涵等等的新創發,畢竟每個個體不都是從無知無識學習而來?自己何嘗不然?
學術上界定高山植物或高山(Alpine),是脫胎於阿爾卑斯山Alps,指生長在阿爾卑斯山上的植物,後來在生態學上援用為森林界限(線)之上的植物。台灣歷來研究的報告,1997年之前的,我已近全數消化、整理完成,書寫在《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上)、(下)》(1997,晨星出版社)》,沒必要贅述,這裡只是從「御花畑」帶出簡介。
他認為在八通關設置一座自然博物館及研究所,種植高地帶物種,可以「廉價提供高地帶植物的標本葉,作為紀念或禮品」,可以防止玉山主峯頂方面物種被採集云云。
第六段「蕃界的用材」,談的是供應登山客及警察駐在所的薪炭材問題。
第七段「方向指示台」。
青木 繁此度(第三次)上玉山的同伴,是台北商業學校的見元了教授;見元了自費製作了一面山頭地景指示版,於1927年5月4日登上玉山主峯頂時,將之固定。該看板標示在玉山頂所見的南湖大山、雪山、阿里山等等山頭或地區。
很有趣的民間環教。
第八段小標「從北峯看主峯的偉觀」。
他們在1927年5月5日從「新高下休泊所」(註:排雲山莊前身)出發,前往玉山北峯。他說的,從玉山北峯看玉山主峯很偉大,特別是在主峰與北峯的稜線上,「高度一萬二千尺左右(註:約3,636公尺)有一大岩石(一枚岩)自成為展望台。從此處面對主山,恐怕正是雄姿中的雄姿吧。地層的褶曲,以及岩塊與岩塊的裂隙,映射出陽光的明暗,而且,主山形成偉人的相貌,其與東峯的稜線,以及往北峯的山稜,恰似偉人在聳著肩的形象,好像把大西鄉(註:日本史上有名的武人西鄉隆盛,明治維新三傑之一,浪漫悲劇型的末代武士)的一尊胸像,浮雕在空中!……」
青木氏把許多日本人推崇的西鄉隆盛(我想到了阿湯哥主演的電影《末代武士》的勝元),投射在玉山主峯地壘為頭部,而面向東北;地壘右下方風口處,自為肩部,但肩右略微凸起的山稜,就被想像成聳肩了。
可以理解1920、1930年代的日本人,為何如此想像,只消看一下後世人畫出西鄉隆盛的半身像。然而,客觀而言,太牽強。
我還是不確定1920年代的「一枚岩」的位置?
台灣史上台灣人的「偉人」呢?
第九段是「阿里山」,他期望阿里山成為「山林都市」,前提是阿里山的林業永續,而要發揮阿里山在地理上的優越、台灣的中心地、海拔高度及氣候所賦予的特徵,以及鐵路的安定。青木氏心目中的「阿里山國立公園」是「有錢有閒階級的理想之鄉……不大可能成為大眾的樂園」,所以我就此打住。
青木 繁24歲時,由札幌農科大學林學實科畢業,2個月後,1916年9月來台,任職於總督府專賣局,乃至1946年4月返回其故鄉九州,在台灣前後長達31年,歷任林業主管及大學教授等,名目繁多,自是台灣在日治時代的菁英之一,並非什麼阿貓、阿狗輩,對台灣山林自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他是台灣山岳會的理事之一,對國家公園等保育思潮也算是日治時代的鼓吹者。而他在台灣山林書寫的隨筆,近年來有人將之列為自然文學的寫手之一。因為他在這篇玉山旅行有感的文中,有著幾筆當時有趣的資訊,例如從龍神橋到玉山主峯掛有數十種代表性樹木的名牌等,又提及高山植物的「御花畑」,而他第三次登玉山的1927年也是玉山登山史進入普羅化的第一個年度,我退休清箱時逢機瞥見他的文章,就隨手拿來介紹或伴筆。
世間人拍照時,大抵心目都想傳達景象、人物賦予拍攝者的若干意念,書寫也一樣,都想要抒發時空當下的有所感,然而,意念無窮、時尚多變;意義、價值觀等,大抵是妄相,隨著意識的幻變而示現。
青木氏1927年上玉山有感;92年後,我第n次上玉山,卻覺得人是大地上的流浪者,他的家在天上。1981年我首次上玉山,當年我認為玉山就是天府之國。
2019年7月30日清早,我們自台中啓程,展開玉山的七天之旅。
這七天我們步行調查的路線如下圖:
俗話說近鄉情怯;我開車前往塔塔加,車程中胡思亂想。
我是會擔心一些完全不必擔心、擔心也沒意義的事,例如,終我一生,玉山的外貌會不會衰老?它會永保青春、駐顏恆新,還會綠意復健?
理性上我清楚,某天一覺醒來,玉山某個或某些山頭崩落了一大半,或缺了一角,一點也不足為奇,只是新、舊照片一對照,我的某些印象或莫名奇妙的惆悵還是沾黏在成、住、壞、空。我又不是岩塊。
理的明白不如何。我本身就是生、住、滅,我活著時的靈也是。一堆告訴人們靈魂不滅、輪迴等,真的是妄相,胡扯不必打草稿。只消人把念頭一轉到念頭本身,人就啞然失笑,蠢啊!春天的萬蟲蠕動叫蠢,很禪。凡是概念、觀念、心念,依附在時、空、物質而生者,本質是因緣和合而生,何需解釋,莫名其妙,是即龜毛、兔角。
愚蠢痴昧教痴昧愚蠢才會有人情味,談實相者如是。
玉山說法從來不是以概念說概念。
玉山說法從來依時空山體而說,不分理性或感性。
玉山山塊是台灣島地體的軸帶,已閱歷了數百萬年的考驗,即使亂石堆,依人壽命尺度,大致固若金湯,而我以須臾四十年,換得巉岩一角頭的崩落卻震撼,例如玉山北北峯的露頭。這是山神予我的恩寵。我的一生,相當於壯麗山河一角隅的變遷,很是具象。
許多時候我腦海一頃空白;有些時候我渴望某種全知(Omniscient)、全在(Omnipresent)、全能(Omnipotent)的天啓,但是,我上山從來不是這類型的朝聖,而是虔敬地去理解、瞭解、悟解、靈解,或去詮釋山的語言。
現在,我要書寫它。
我對台灣、對玉山的愛,是深藏到無形核心的始因與終果,歲月偷不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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