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美國電影《阿甘正傳》,可以說,是部台灣人所謂「憨人有憨福」的諷刺劇,但劇中最強銳地突顯了人類的「情」字。
電影中,有一大段阿甘毫無目的地長跑,非常有意思地,夾雜了複雜心理大大小小的鋪陳,我可以寫一本書來解析其萬端弔詭與諷刺,但不如讀者逕自看電影、逕自解構。
絲毫不能類比,而是純粹聯想,其實我獨自一人,沒有任何跟隨者,長跑了43年。
阿甘有天跑著跑著,停了下來,累了,說要回家了,留下一堆錯愕的跟隨者。
2018年8月9日,我也覺得累了,第43個年頭了,某方面的長跑我罷工,於是,我回頭,還好四顧無人,從來孤孑一人長跑,只是有些時候都拖拉著楊國禎教授陪我一起跑而已,其餘,我只對台灣天地生界負責,只對良知交代。
這天(2018.8.9)我原本一樣蹣跚地「跑著」,我在校對、考證著島田彌市(1932~1934)的「新竹海岸仙腳石原生林的植物」;依據日文翻譯稿,一字一句,每種植物的日文俗名、舊及新學名的流轉、一及二版台灣植物誌的中文俗名等,緩慢地一一校驗,校驗到島田氏描述他環繞仙腳石一周所見物種的流程,想像著是何等情懷,足以徘徊流連在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刻劃每顆淚水潸潸下墜而忠實喜悅的步履?
突然,我想到一生山巔海隅的足跡,以及數不清街頭的請命,字字句句筆劃的逆旅,而母親母土卻頃頃殞落,生界凋零滅絕而鬼哭神號……我筆顫抖,我心碎裂!
我43年來爬在荊棘、裂石上,從沒吭一聲(除了南仁山頂獨自一人的放聲大哭),因為,那是上天的恩寵、神蹟的賜福!
不是我做夠了(永遠不足!),不是我放棄,而是我想留個殘壘,如果哪天,後世有人,重新回溯,則這篇未完成的報告,恰好可以讓子孫銜接我的天涯路,串起一條歷史長河屬靈的絲線,感知大地子民薪火相傳的史詩!
也許,台灣植物生態研究史上,可能沒人像我一樣,將日治50年的一篇篇研究報告委請人翻譯,自己則進行專業部分的物種(不知幾萬、幾十百萬的名稱流轉),以及其生態意涵的解讀、校驗、真偽勘訂、誤謬修正,重新整合,還原前人一步一腳印的真情路,而撰寫其現代版的精要,其中的一部分已融入在拙作《台灣植被誌》系列,因為遠在1980年代,我即想要將日治50年的基礎研究徹底消化後,反哺、承接台灣的根系,且希望我這代人之後,後人只要看我的著作,即足以吸收1895–1945年的研究精華,又可看到後來20世紀的全面發展,以及我獨到的見解,從而讓後世開展真實的本土生態學。
然而,個人力量微不足道,因而我在任職國家公園的時期,我想該由全國保育龍頭單位來主事,建造全國各地歷來所有保育或生態的研究歷史資料庫,誰人都可以加進自己或任何人研究的新成果。而自己也一直委託郭自得前輩(已往生多年)一篇篇翻譯。後來,看不慣貪官汙吏而辭離公職,永世平台的建立自無可能。更後來,在大學開創一基地「生態館」,卻無緣長遠發展,更無由牽拖別人矣!
記得大學、研究所期間,有的老師(們)會暗藏文獻資料,不願告知或提供給學生,等到口試時才用來質疑、責難學生;等到我在大學教書,我把歷來翻譯、考訂好的文獻提供給學生,就是拜託學生拿,也都「沒人要」!
現在,我「退休」在即,還在做學生時代的考訂工作,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則我畢生包括《北台生態綠化》合計19大冊的《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系列,既然現世無人接應,後世終將有子孫們回顧,我就留下這篇新竹仙腳石已被湮沒的論文後半段,不予勘校,讓有志有識的子孫,體會一下我這代人治學的流程吧!
假設無人回溯,也許如同菩提達摩的棺槨,只剩一隻草履諷刺也無妨。
歐美諸多國家的自然史等,大多累聚數百年的數據、紀錄或反覆研究探討的在地資訊,他們詳實、踏實地傳承、累聚、加成成為龐大堅實的傳統、傳承與不斷的新詮與創作;反之,台灣一代一代成斷代,淺薄失根而始終以花拳繡腿代替系統化的傳承,我一生看盡所謂「學術」的荒謬,也數十年堅信該做而做,感恩且愉悅地野調與筆耕。
如今,我擱置一下,向老天告個假。哪天,我一樣可以賡續、無縫接軌。島田彌市的第一篇報告,我只勘校到其原文的383頁(註:台灣博物學會會報第22卷、第122號,372–386頁)。
走筆至此,我彷彿看見羅素˙克洛主演的《神鬼戰士(Gladiator)》,尾段,主角的意識走過麥田的那一幕,而2018年6月,我在新竹已故仙腳石海岸的調查,形同已消逝的原生植物的靈,輕拂我的臉頰,那是大地的喟嘆,台灣已然滅絕的原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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