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4日 星期日

【優雅的松果】

陳玉峯



駕駛「少女的祈禱」車的司機跟我交情很好,有時,來不及傾倒的垃圾袋,他會幫我帶走,偶而我們會聊聊天。
傍晚,他看我提著剛採拾的一袋濕地松果,問我的不是它叫什麼,而是:「它敢吔發?」(它會不會發芽?)
因為他問得像真的,我解釋得很植物學。我發現他連果實跟種子的差別都分不清楚,我得從心皮、裸子、被子談起,談到溫帶、熱帶種子的生態差別,等等。
很快地我知道他有聽沒有懂,只是寒暄而已。
他回問我的是:蝶豆怎麼發芽?
嗯!幾百年了,台灣還是停留在唯用主義、貧窮文化。
我問他毬果很漂亮,要不要帶幾顆?他連回答都沒有。
唉!大概是「職業病」吧,他也許很困惑,我帶一堆「垃圾」回來幹嘛?!
幾年來我採拾了許多松果。有的,我以金油細心粉刷,形成一粒粒亮亮的藝品般(其實它本身就是無比的藝品,沒有任何人造物可以媲美);有的,寧願它保有原味,只是時日一久,自然氧化,也會加深顏色並腐朽,當然,因為油脂的關係,它在相對乾燥的環境,可以存在百年以上。
每一顆松果都是世界唯一。

今天的松果之吻。

說來有趣,我加工了一大批松果,耶誕節到了,我在學校發訊給老師們:要不要松果點綴耶誕樹?整個文學院只有一、二位老師要了一小箱;我舉辦聽友會時,帶了一批,要當慰問品也乏人問津;本來我上課準備一個學生發一顆,解釋果鱗(cone scale)、種臍、螺旋數列、常態與變異、帶翅種子如何飛翔飄落、傳播機制、松樹生態、演化……,也順便送給學生。試了一、二次,我還是「孤芳自賞」。

不過,幾年來我還是送出了一大堆祝福!
照理說、直覺講,人類天生對萬物萬象都充滿好奇、品味、探索的無限心,而文化的氛圍、價值觀的感染,卻叫台灣人視自然為糞土?我看見學生故意踩踏松果、踹踢松果,也拿來當棒球打,大概清掃期間,他們恨透了這些帶刺的傢伙?偶而,我也看到有人把松果撿拾一小堆,放在坐檯上。
有時,我撿起被踩扁的松果做修復,也就是泡水,讓每片果鱗慢慢合攏,回復閉合的狀態,讓木質纖維拉直、撫平,再讓它曬太陽,依序緩慢地螺旋展開。雖然不完美,至少復原個幾成,端視受損的程度。
台灣人短視的唯用,造成失卻了優雅。
基本的,細查自然萬物的耐心跟喜悅都沒有,卻可道貌岸然地說「靜體天心、萬物靜觀皆自得」,我不相信。台灣人總喜歡急切地擁抱失落;最大的失落之一,拋棄最富饒的一顆美麗的自心。
懂得品味、欣賞、細膩的觀察、由衷的讚賞,才可能由三度空間進入多維次的意象。莊重遲緩的行動不是優雅,否則重度中風更優雅;優雅可以是文風不動,可以是迅如閃電,可以是光。
松果的開展與閉合是優雅。肉眼看不見的千絲萬縷,依據不同寬度及長度的纖細細胞壁,從水分多寡作調配。我「聽」得見絲毫的緊繃或鬆弛的弦音,在意識奔流的洪荒中,感官識覺可以無限趨緩或超越光速(?);超自然不是在自然之外,而是意識的本然;超越生死絕對不是古人以為的「立德、立言、立功」,那些都是糟粕,而是進入意識本身。
在自然界我分不清有何唯物或唯心,難怪有位古代的主教,在唯物主義與唯心論者正在吵翻天時,脫口而出:
No matter, Never mind
松果的優雅非弦外之音,而是意識本體的相會。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