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1990年代我從事生態保育暨環境運動、種種弱勢運動及政治運動之際,感受、感嘆最深刻的,往往是台灣文化的一簍筐問題,台灣人讓人又愛又恨,稍微有心有識的前輩們都口誅筆伐,我也跟著大罵特罵恨鐵不成鋼,直到大約十年以來,我才看清整個結構性因果關係。也不斷試圖為被汙名化的台灣人平反,更花了漫長時程去找出最優美文化的底蘊,並不斷為之宣揚。
然而,2、30年前我歸納台灣文化或現象的五大缺陷:臨時文化;不設防的國度;無鄉;無土;無國家,如今並無太大改變。
由於外來政權快速更替、人文斷代過於頻繁,臨時、權宜、方便等行為及觀念形成慣習,加上回扣黑金的催化,硬體建設全然不考慮百代傳承,但求不斷更新;人文軟體不求傳承久遠,反正舊的不去、新的難來,在沒根沒幹而傳統模糊或隱藏之下,形成臨時的、隨便文化,而且,一代一代之間往往得重來,既難累積,也無法坐大。文化只多殘缺延續卻隔代或同代旋即變型。此之謂「臨時文化」。
就外在或表象而言,由於主體性恍惚,內在信心不足,任何科技文明、物質及文化表徵,台灣一概照單全收,甚至包括尚停留在動物試驗階段的藥物,全然引進、肉身試驗。生物細胞都有細胞膜,掌管物質進出,而台灣如同欠缺細胞膜或介面的把關,是為「毫不設防的國度」。所有哈日、哈韓、哈美、哈任何流行,如同無腦無主的盲目,而之所以「哈」的緣由委實不堪,也乏品味、欣賞的水準。
對山川自然知識無知,情感欠缺深度連結;對生界土地陌生,始終抱持「人定勝天」或中國式誤解的遺毒,迄今最顯著的病徵例如種樹與造林,也就是浮萍文化,在台灣島上漂浮流浪,是謂「無土」。
因為欠缺台灣本土或主體意識,且在宗教、政治、教育的封建遺毒「永續傳承」之下,精神或靈魂的原鄉始終停滯在虛幻的中國原鄉。或說,表面上「鄉土」琅琅上口,骨子裏停滯在中國的次文化、亞文化、邊陲文化、變體文化的碎屑而毫不自覺,我稱之為「無鄉」。
同時,從荷據、鄭據、清據、日據、國府據,從來不是台灣人民自創政權,也未曾出現過台灣國家。有史以來,台灣欠缺足夠的住民自決,且向國際訴求,甚至從「舊金山和約」以來,太少人具備充分的認知,且自李前總統以降,加深「台灣早已是個主權獨立國家」的誤解,民進黨政權更為現實利益計,自行繳械,苟且偏安而欠缺理想、理念或信仰,是謂「無國」。
我一生自來無知無識,而從覺醒以來,才了解從來被迫接受「中華民國」的一切形式,但我創設的民間(NGO)團體未曾「立案」,因為被迫或被既成事實所囿限已經夠不堪了,為什麼自由意志創設的單位還要拋棄自決權?只因為可以報帳核銷、增加捐款而竟然可以出賣靈魂?!
幸運的是,我的自覺來第一手台灣自然生界,可以說我是銜接、傳承自所有台灣文化的母體基礎,也就是台灣島出海以來,至少250萬年的天演史觀;我建立信仰理念的過程及內容,正是在先入為主的人為文化,逐步被自然山林事實所擊潰,而跌跌撞撞、衝突矛盾後的省悟。
西方自然科學理論學說的建立,乃是不斷地累積經驗事實,才歸納、演繹而出,他們數百、千年對抗的,主要是宗教神權及文化慣習的限制,甚至危害到自家性命,從而累積實證經驗或事實,艱困地打下一片天地的理論,難免也產生「頑固或牢不可破」的唯物論、機械論、決定論,或一系列理性的信仰或理念。而他們在自然生界所建立的理論、內容、方法等,事實上是建立其在地的材料,但生命、生界沒有定律(law),因而這套理論系列橫向移植到台灣來,所謂的學界便將之硬套在台灣生界之上。偏偏台灣的基礎或事實觀察研究太欠缺,更乏世代之間充分的傳承與創造,加上不斷帶進來不同的西方傳統、龐雜理論系統的方法及論述,隨時、隨人、隨地而胡亂「嫁接」,長出的是「秘雕、變態、四不像」,而無法辨識,只剩下口頭邏輯上「合不合理」,卻無能觀照事實,遑論可以了解到西方原來理論形成的複雜流變,更不可能洞燭西方生界理論受到其宗教人文甚深奧妙的左右或連結。
我從大學、研究所時代對抗的,便是KMT學界的,否定台灣事實的汙染。可以說,台灣自然生界遭受的屠殺、改造、汙染、迫害,遠比人種、文化還嚴重萬倍,因為土地、自然生界不會說話,它們最終的反抗就是「自然反撲」的「災難」!
而我欣賞日本在台灣研究者的精神與報告,雖然他們一樣帶著西方理論與日本主體文化的堅持,但他們卻客觀地嘗試先搞清楚台灣的事實,且生產系列台灣學、台灣理論。
換句話說,我的背景及終極啟發是台灣土地、自然生態系,因而我看台灣文化的角度、視野,比較不會受到族群、時代變化、外來流行文化所左右。也因此,個人數十年要克服、反思,且從中建立台灣信仰的,必須突破兩大文化的牽制及現實或制度的篏制。
所謂兩大文化指的是,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人文主義」及其形成的,堅實的科技主義或文化;另一為中國的「文化決定論」。後者否定台灣有機、無機或生界一切的主體性及意識,數百年防杜台灣獨立(清國設計、培養出來的台灣鄉土傳說故事、藝文、風水、顯性宗教信仰等,幾乎都是在防阻台灣獨立,而且是從宿命論、血緣、民族主義的抽象意識形態中洗腦);前者透過KMT控制下、培養出的科技教育體系在傳播,號稱「科技中立」。
這也就是我為何長年鼓吹、期待台灣必須早日建立「台灣科學史」、「台灣自然史」、「台灣科學哲學」、「台灣自然情操與土地倫理」、「台灣哲學暨哲學史」等等的根本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我長年從事植物社會(植被)調查之餘,乃至近十年加大比重,都在進行口述歷史的訪談,而且從不分科,無論人文或自然科學的在地經驗都是收集的內容,因而在狹義的文化面向,略有底層的體悟。
直接且較客氣地說,文化大抵是活人「誤解、曲解」傳承或傳統的內容,而加以創發的心理流程及其影響。對文物的抱殘守缺不叫文化,文化是活體的創造,「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原住民到台灣人或所有人,當他宣稱「這是我們幾百、千年的文化傳統」等等,通常只是在偷渡自己特定的目的,或反思能力不足、思考層次淺薄的代名詞,特別是宗教、藝文等,最為嚴重。
提倡台灣文化絕對不在於搞出多少「傳統」技藝、文物,而在於有無堅實的土地認同、台灣主體意識,而且,還得是想要成立自己的國家,否則在現世,通常只淪為統戰工具。
布袋戲、歌仔戲、吟詩作對、台語文、交響樂團、檳榔西施、電子花車、媽祖、王爺、觀世音、交趾燒、二胡、小說、台語電台或電視台……都不是台灣文化的重點或代表,而在於有無台灣心,否則虱目魚都為「九二共死」「請願」,再多經費投入也不過是「資匪」!
事實上無論表象政治、經濟、科技、藝文或生活種種,最主要、最根本的差別都是在「台灣心」,偏偏這叫自由心證,最容易混水摸魚、魚目混珠,而且還有程度等第的難以捉摸,更有種種「匪諜、抓耙子」潛伏,然後,在社會公開場合又不能開講,就像美國的禁忌「種族歧視」,在生活中一覽無疑,表面上卻得裝模作樣。而台灣的意識形態之爭,遠比美國的種族歧視複雜得多,也幽微萬分。任何人可以拿這樣的話,去質疑任何人嗎?!
換句話說,台灣DPP政權的最大問題、最嚴苛挑戰,正是落在KMT70年培養出來的官僚黨政軍體系,龐大的公職人員,以及宗教及教育體系的根深蒂固且不斷換變的「易容術」,還有,執政團隊的「人才們」,台灣心的比例有多少啊!?
除了幾個直接高舉匪旗、台獨大旗之衝突,各式各樣的抗爭活動之外,中國在台佈下了天羅地網,見縫插針、逢洞灌水,以台制台的行徑無所不在。台灣之所以表面「平靜」,大抵是兩大力量所撐起。
其一,自由民主與良知,普世正面的人性;其二,台灣禪門的隱性文化,也就是台灣心的草根自覺。
這些面向,過往我多由多角度分散、間接在闡述,因為像文本的直接敘述,大多數人立即反彈,也很難聽懂、看懂。但因如今已號稱「本土政權『完全』執政」了,共匪都可在街頭囂張、侵門踏戶,台灣的隱性文化不須再躲躲藏藏,但必須講究技巧或「善巧方便」!
我心中的台灣文化願景就是找出或創造「台灣心」,集體融合的台灣主體意識,最世俗的話或可說成:「咱攏是同一國的!」;如果國都不國了,在那邊談自由、民主、多樣性,未免太虛假了,而「別有居心」!
我不認為幾篇文章、幾本書,甚至整個圖書館的內涵,就能講清楚怎麼做是「最好的」做法。文化既是複合活體瞬息萬變的流轉有機體,每個人都可以是戰鬥力旺盛的「場域」,隨時、隨地、逢機性地散發感染力,「明其道而無法計其功」,而我現今的做法,在體制大學教育內,不斷刺激年輕世代,幾乎是「不計血本」的做些看不見的付出,也沒付出;體制外(其實還是體制內,勉強說,次文化、次社會的系列)則擔任廣播電台的義工主持人,講給「天龍八部」聽,我的聽眾也許不多,但足以鼓舞我做得暢快,我知道聽眾群的年齡從9歲到90歲。此外,就是零散演講、經營FB及Blog。
我專注在「無鄉、無土」的部分,畢竟生態及台灣宗教方面我較能隨順發揮,但經由我40年的實際歷鍊,在鄉土的部分,我最焦慮的是「明天過後」,所以不久前書寫了三篇〈檳榔的黃昏?─台灣山坡地的未來(一)、(二)、(三)〉,在此我作個願景式的摘要:
1. 很可能在2050年之前,台灣平地九大都市(會)將因海平面上升、地震、極端氣候因子、疫病、動亂或戰爭,而遭受史無前例的大浩劫。台灣未來的救贖地在今之山坡地地區,且未來都會將被切割化,容或變(轉)型為龐多山坡地的小型聚落區,現今就該未雨綢繆、早日規劃。
2. 規劃及實踐部分可以同時進行。考量現今社會風氣,我傾向於由民間、產經企業之有心有識者,先將各種逐次荒廢的山坡地(例如檳榔園)等收購,依信託方式逐次收歸國有。夥同原本國有山坡地等,規劃21世紀下半世紀新城邦、聚落,且先進行原始林的復育,確保山坡地得以成為「諾亞方舟」。
這等未來規劃的前提,務必先楬櫫國家終極的願景或理想,包括健康的人口承載量等,所有各院、部、會、署終極目標的確定後,才能進行全盤規劃。這不是「烏托邦」,而是很實際地為未來世代謀遠。
而「無國」這個最重大的議題,過往我大抵只在教育或文化部分著墨,今後我很可在國際法或向國際之間訴求。
至於「臨時文化」及「不設防國度」較屬於附帶連鎖的現象,在討論結構議題時,暫時忽略。
至少我一生可以有不斷的反省與蛻變,但原則上,台灣心不能自殘為斷代!當然,台灣只是世界一角落,台灣要承擔世界公民的角色扮演,面對全球諸大困境與世界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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