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日 星期二

【阿里山懷古(4)─老藩仔、文化革命、屍道】

陳玉峯
§老藩仔
睹物思人大抵是人之常情。
當我們在沼平七號橋前不遠處,木造六角亭休憩時,老丈人想起了阿里山曾經最會削製「杉仔瓦」的匠師高謙福先生。先是岳父懷疑這涼亭不是純木造卡榫連結,岳母則以雨傘柄指證純木製,兩人有了一番爭執。
「老藩仔(高謙福先生的別號)原本還真勇健。由於一次兒子與人糾紛,他老人家挺身而出,衝出去大罵。對方年輕力壯,倒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好像傷了坐骨,從此動不了,身心急轉而下,且自我放棄,連鬍鬚也不刮,軟叭叭地臥床,2年餘後就過世了!唉……
他為人忠誠,好行公義,熱心助人。地方婚喪喜慶,不分公私都是他在效力,從無怨言,連不認識的人,人家最不喜歡的事,都是他撿去做。卡早,有個叫陳慶甲的人,在二萬坪翻車致死,必須先請檢警、法院派人驗屍過後才能移動,不料鐵路電話中,法院說不必去現場,你們先將屍體搬回阿里山,他們來拍個照片就好了。誰去處理呢?就是高謙福去把被砸得爛、爛、爛的屍骸,一塊一塊挑撿、拼湊完整,給予洗淨,再移放置工寮內,點香祭拜,搞了23天……
受鎮宮起造,正是老藩仔父子義務去削製杉仔瓦、協助搭建起來的。劉○福做得少,但老藩仔父子做好時,卻由他去交付給林管處(註:邀功);阿里山神木被落雷槓死後,是老藩仔爬上樹,釘木板堆土培育紅檜苗木長高的;慈雲寺屋頂的杉仔瓦也是老藩仔製作的……
處長看他老實,阿里山早期的觀光步道如姊妹池到受鎮宮那段落,就是委託老藩仔鋪設的;蓋學校、修車站等等,都有他的汗漬……」
「蓋在慈雲寺屋頂的杉仔瓦,是紅檜木材,老藩仔削製的規格是2厚,2尺長、8吋寬,寬度另有4吋,這是較正式的房舍;製瓦片的木材以紅檜為最佳,軟絲,一般取材自倒木,不要枯立木,特別是使用那些不知倒了幾十、百年的紅檜,還沒腐爛的木材最好!一剖就裂開,很快地製成,因為它的木材絲較直;如果有破裂者,棄之成柴火……」(這種經驗與原住民智慧不謀而合)
台灣在山林開發的年代,產生了種種在地經驗、技術,而且多半是最簡約工具下的智慧結晶,卻是最有效能、效率解決問題的方式,例如日本人在台灣阿里山的林業,因應地形產生中繼(息木)集材法、特殊的落頭鋸或五齒空大鋸、阿里山火車的空氣制動機(剎車用)、橫向鍋爐(臥鼎)等等,還有,我認為很重要的工程切割法,也就是穿越山區的橋樑、公路或鐵路工程,因應台灣的崩塌帶,日本人以類比為「微積分」的思維,不願營建連體嬰的工程,而將整個工程切割為一個個基本單元,哪個單元因崩塌而搗毀,只抽換那個單元,而且特定地段就儲備有隨時可更新的單元。這是我曾經向公路局等單位建議過的本土在地經驗。
1990年代以降,我也曾經向農委會、林務局長等建議,儘早搜集耆老等在地農、林土地的經驗智慧,匯編為長遠的參考資料庫等,結果如何也就不須說了。
老丈人的話,勾起我想起台灣歷來的滄桑,特別是KMT霸權之於台灣,好像健忘、遺棄、蝗蟲過境的掠奪式開發,每開發一地,即摧毀一地原本的特色,次殖民地的蓆捲從來如此。我從1980年代的野外調查中,屢屢感嘆、扼腕於「台灣特色」!
§文化革命
全球有歷史記載以來,任何地區的自然資源運用,形成特定的文明與文化,人類使用自然資源,該等資源的性質、特徵,也蛻變成為該文明與文化的本質、性格或互相輝映的生活型,因為其乃永續生存的法則之一。到了20世紀,地理學者甚至將之歸納、演繹為「地理決定論」,比喻說:「即令將英格魯遜人移居黃土高原,其所創造的文化仍然謂之中華文化」。
相對的,中國有套「文化決定論」,打破全球生界原則。他們堅持「祖宗家法不可廢」,無論移民到世界各地數百年了,一樣抱殘守缺,難以融入在地生態系的運作,忠實反映人地交融、「敬重自然」的土地倫理,強烈彰顯自我中心、自我文化中心的牢不可破。
全球各地到美國各州的移民,也多傳承其原鄉的人文風格,例如黑手黨、猶太人、伊斯蘭等等,但至少融入在地社會而與時俱進(變),雙重或多重主體的合而為一。不幸的是,台灣遭受清國212年、國府70餘年的中國文化決定論(註:鄭氏王朝台獨的特徵,歷來都被政治抹殺掉),徹底從靈魂根底浸染,完全否定台灣原住民乃至早已在地化的台灣文化,其中,尤為嚴重的現象之一,就是台灣自然的山林文化。
日本的崛起,有賴於如福澤諭吉(日本鈔票上人物之一,Fukuzawa Yukichi1834-1901)之《脫亞論》等等「文化大革命」,表面上是「脫亞」,基本上是「反中」;李前總統之所以屢屢主張「脫古改新」,同出一轍,然而,也許是時程不足,他的鼓吹停滯在概念,畢竟他長期處於政治風暴的颱風眼,從而難以向實質內涵掘入。
20083月、20102月,我兩度訪談李前總統,曾經直接向他表述是否可將他殘存的「影響力」擺在文化與教育,而且我也很「自大」地宣稱:「能抓住您的思想精要且傳承、發揚、開創者,捨我其誰?!」李前總統卻說:「我年歲大了,那些看不到了,我只能關切……(2012年選舉)」!我說:「急事不重要,重要事不急;你們每場選舉攏嘛唯一重要,卻一場場大敗,總可以雙管齊下,稍向根本處著力吧?!」
然而,時序有所落差,可能互信基礎也欠缺,只能說因緣不足吧!幸虧如慈林基金會、龐多民間團體默默一直在深耕,我也採取一貫的隱性文化方式,竭心盡力在進行,數十年來我工作愉悅,因為我得享母親母土最渾厚的庇蔭與加持,以及一些友人「無功用行」的襄助。
我相信,也不斷看見我們的見解、主張,一些在地的深層智能,或隱或現、或大或小、或直接或間接,一直在傳播與擴大。近年我一直在鼓吹宗教及教育的革命,我深信今後20年必將大放異彩,而山林智能也將邁出新世紀的突破。
相對的,民進黨政權在表象改革不斷邁進,內裏的文化深耕,還是得由民間逆向教育!
§屍道與詩道
梅園入口即赤色政權時代,或許迎合426或某種不確定的理由,從外地運上阿里山一堆巨大的石塊,雕鑿了一些詩人詩作的所謂「詩路」的起點。
我們從六角涼亭經沼平七號橋,右轉準備上躋沼平車站旁,途經一些「詩塊」,老丈人說:
「這裡就是以前沼平聚落的豬灶,阿里山人吃的豬肉都在這兒殺的,至少殺了十萬隻以上!如果按照阿本仔及台灣人的習俗,最宜立個獸魂碑。結果,他們卻設了一個『詩塊』,不知在想什麼?!……」
這就是KMT的「山林文化」?應了前述:開發一地,就是幹掉該地的歷史記憶、自然特性、生態特徵,強加不相干外來文物的置入或侵略性行銷。從第一塊「詩路介紹」就是不懂阿里山歷史,而這系列笨重的外來大石頭,擺明就是要「鎮壓」在地的靈、魂、魄?
我為那些「詩人」叫屈,他們之中也有我的朋友、長輩,例如像趙老爹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多次漫步此間,既無遊客駐足,只有突兀造景橫陳擺爛,最可能是外來客自我感覺良好的公帑浪費,玷汙自然的無為罷了。我想到幾百年華人之對待原住民,只是想不透一批外來文人,為何忍心以一樣的態勢對待阿里山人?
就在「屍塊」旁不遠處,數叢死了約2年的玉山箭竹枯稈,迎著山風擺盪。老丈人對我說:

「真的吔,你說的沒錯啊!阿里山的玉山箭竹都死光了吔!一輩子沒看過這等光景啊!」然後,他談起阿里山採雲筍的歷史。所謂雲筍,就是中海拔森林下,密密麻麻的灌叢玉山箭竹,每年春夏之交冒出來的新筍。有段時程,阿里山人向林務局承攬、申請許多林班,依森林副產物的法規,採纈玉山箭竹筍,加以醃漬,一桶桶外賣,生意好的不得了!
兩老在木造六角亭想起了已故阿里山義人高謙福先生(2016.5.28)。

在拙作《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書中第50頁的高謙福先生照片。

詩道入口的巨石鐫刻著錯誤的阿里山歷史,只以外來政權顛覆阿里山(1976)的大火為起點,污掉了梅園前身等一切(2016.5.28)。

阿里山豬灶所在,如今被赤色政權樹立外來石塊(2016.5.28)。

阿里山豬灶旁,枯死的玉山箭竹標示著生界大變遷(2016.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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