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咱約乎好,明年來去小笠原山,多採一些艾草嫩葉,橫直可以做成艾泥團,冷凍起來,吃足久的……」90歲的老岳母叮嚀了我幾次。不只如此,駁崁下幾畦菜圃爬滿雜草,每天路過,她一定佇足下瞰,指著一小塊先前已拔草的園地,冒出綠油油半寸高的菜苗說:
「你看,草一拔光,芥藍苗就長出來,天然下種的,不用播種吔!……」老岳母一向輕聲細語,沒有多出來的惋惜或感嘆,她很懂得使用休止符,留白總是很得體,但有了高年歲以後,火候常因短暫記憶失了準頭,因而三不五時,同樣的話,不慍不火地再敘述一次。
前幾天,他要求旅館的佣人下園除草,被老丈人阻止:「佣人工作做不完,又那麼累,不行!」;老岳母默不作聲,事實上她打定主意的事,沒人攔得住,但她一生從沒頂撞過先生。
我們三人各拿一把傘,走上例行的遊園漫步。就在阿里山人車分道的叉路口,迎面一群林管處的僱工正在掃落葉。岳母對著其中一位大嗓門的婦人央求:「禮拜天能不能麻煩妳一下?」
「不行啦!父親節子女都回來,我得回家啦!」邊說邊走遠。
丈母娘還是不死心:「阿枝仔!要不然幫我叫一位!」那位阿枝仔沒聽到,我只好拉高嗓門叫她。我搞不清楚「叫一位」要幹嘛?後來我才清楚,原來岳母先前已要僱請阿枝仔一天2千元除草,但她們是林管處僱工,只能利用假日,偏偏這個假日隔天是父親節。
原來老岳母自己被子女禁足爬下駁崁去除草、種菜,老丈人又不許她找自家旅館員工幫她除草,媳婦也罵她:
「一千塊錢買青菜,吃撐了兜著走,幹嘛花2千塊請人除草?」是也沒錯,但這是價值觀的問題,老輩人無法容忍田地荒蕪。是太陽就該放光,是田地就該綠油油,不是金錢的問題。「該然與不該然」最是折殺人。
這次,我帶了3包糯米粉及月桃葉上山。第二天早上,岳父母開始製作草仔粿。我自告奮勇:「來,我來揉!」我倒進半筒水,和著糯米粉搓揉。
不料愈揉愈黏手,再倒進一包糖,以及忘記擰擠艾草泥團多餘的水分,天啊!整盆粉漿沾黏雙手不可收拾,十指張不開。而阿里山商店沒有糯米粉,老丈人只好去7-11買了2包中筋麵粉,但一包不夠,2包還是解不了困,老丈人不得已,折回7-11再買了阿里山唯一殘存的麵粉,外加一包太白粉。
我費盡吃奶的力氣,還陷在超黏的一團「變形蟲」堆,腦海裏映射出粘鼠板上,愈掙扎愈黏陷的鼠輩,絕望的眼光,難道,做草仔粿之前還得拜土地公?!老丈人提出解決的辦法:留一半,一半加粉到可揉製。
於是,我搓揉出一塊塊粿皮,岳母上餡,包出草仔粿,岳父剪月桃葉襯底,開始蒸煑。我知道,加了麵粉的粿皮必將變硬,失掉了糯米柔粘的風味。而岳母一樣吃得津津有味,一半包給我帶回來。
第三天早上,我提議由我下駁崁除草,老丈人堅持也要下田。
於是,岳母在上端「監工」,老丈人與我「施工」。
工作了約半小時,老丈人因手掌過敏停工,上去休息。我持續拔除雜草堆。這類田間次生雜草若未能將根系清除,拔了等於促進再度快速萌長,不出一周天,勢必前功盡棄。
阿里山的紫外線超強,沒多久皮膚開始刺痛,我長年脊椎側彎的毛病也開始發作,右腿陣陣發麻。我想著,斷斷續續,聽說任何人一天發起的念頭至少7、8萬個,搞不懂包不包括五官識覺接受外界刺激的感受。我曾經要求自己與學生,嘗試「真正」不思不想幾分鐘,包括讓自己不思不想的念頭也不住。而反覆的動作形同數念珠,不過是次級的不思不想,還是在想。
我只是不忍心老岳母不捨的眼神,不捨田園荒蕪,還有她那無言的意志。年歲愈大,雖漸遠離得失,但生命的意志,恆在「該然」定律鞭策下,不斷地嘗試他的該然。即令手腳動不了了,意志一樣在工作。老岳父母總讓我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拖回了一具大魚的骨頭,卻豪不在意有無漁獲。
海明威寫出來的,正是生命底層的馬達,絕非什麼奮戰精神,還有坊間、作文課一大堆「勵志」的評語,那些都是「業障」。
普世人性之所以成為人類的公約數,不在於多事人橫加上的解釋,更不止於人類,而是所有生命的「定律」。佛陀在菩提樹下的證悟,絕非佛書上妄加揣測的纏鬥權、錢、色慾等等。祂在出家後,早已遠離這些心識的表象層次,絕非在最後證悟的關卡還在糾纏!佛陀挑戰的是DNA內在遠離感官識覺的形而上的普世人性或生命「定律」。
我以雜草的意志,拔除自己的意志。岳父母的底層意識,催化我去除雜草與我的意識。我在拔草,草在拔我。天地之間,有種宿命的非宿命,意識的非意識在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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