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山中歲月。 |
古人說活過一甲子以後死了叫「享年」;之前亡故叫「得年」。
現今,文化慣例不在,典範、標準蕩然不存,沒幾個人可以或堅持抱殘守缺,「享」與「得」也多了好多種「解釋」。
我要滿65足歲了,取得享年行列了,不過,「得或享」通常屬於死人專用,我還沒資格「享」用。因為沒資格,所以還一直說話。
女兒說要為我過65歲生日,我欣然接受。
我的老師要我看他的自傳,我看得入味有趣。
而我不需要寫傳記,我一生都在寫自傳與他傳,一點也不需多餘了。
回顧一生,我徹底沒啥「成就」或「成就感」,「成就」之所以有感,是因內心得失或有失。
我有個核心思維或意識,如同我在進行任何所謂的研究或探討,我寫了很多我渾然投入、盡力表達的結果或心得,我知道愈多,我愈徹底無知,我明白絕大多數人把「知道」用來當作「成就」的一部分,假裝「徹底無知」的部分不存在,或者交付予信仰,最多的「信仰」是託付給自心之外的「他力」,例如極抽象的「神鬼」。
我明白我「是神、是鬼」,我無法託付「外力」,我從國小迄今都在困惑、找尋同一回事;人類迄今提出的任何「答案」,都是暫時性安頓、麻醉、擱置、忘卻、假想、代替、模擬性的模糊,等等,本質或本體論的東西,是無法以現今的語言、文字及思考模式去領悟的!然而,我們迄今只有這樣的「工具」在溝通,我也只能如此進行表述。神祕主義者直接承認這份無能而不願放棄,卻始終走不出自我蒙蔽,也媚惑了一大堆自我逃避者;理性或科學主義派堅信部分智能的迷信,他們忽略了童騃、智能衰弱後,心靈還存在否?是否只剩下一堆殘破的官能、痛苦、驚惶、懺悔、記憶與死寂?
人類演化至今,所有的答案仍是洞穴裡的布局。 |
我永遠預留最大的一部分未知給自己,無論生或死,我都是集體人心、意識深沉的那部分。
我得承認,我人生的最大時間,除了睡著之外,大多擺放在研究調查、資料研讀、記錄及詮釋、創作著述、演講上課、抗爭運動、社會公義參與、順著良知與理性地,想要解決什麼問題,或達成某類從認知、知識、事實相對正確的理想,等等。而究其實,如同大海邊緣的浪花、泡沫幾粒。
如同燦麗的浪,一切的努力將反覆不息地流轉。 |
我做了似乎不少事,寫了很多、講了很多;我在社會常態分布曲線中,似乎也了盡自己心目中,做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基本要求或原則。雖然我很愚鈍、也犯錯,整體說來,勉強也算是了盡做為一個台灣人起碼的自我要求,也尚可尊嚴地存活。而這些,只是自己對自己的見證。
但是我知道,我終生的困惑,只求一個終極性的覺知從未透徹。理性的探討,我寫了很多「真實了知」,也隱藏了更多的未知,研究從來證明一無所知;直覺感性的「真實」,也從來牴觸社會的「正常」,我想我該走藝術的路,或是有戰場的衝鋒兵,我的生涯太平凡,以致於我時時很不自由地苦悶。我本該死於衝刺中化作火焰,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我未逢時。
經常,或每天的某個時段,我會生起我還有幾次呼與吸,而還可動靜的軀體及腦力該做哪些事?所謂「活著」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未完成式」,而我從小就知道為什麼古人要強調「止於至善」,那只是用來鼓舞生機罷了,活著沒有那種東西,死了也沒有,因為「整條」生命長河從「無始」而來,也「無終」而去,根本原理在於沒有始終、也沒有來去,所以許多所謂「修行人」臨終只會說人生如夢,這話錯了,人生本來就是狀似合理的夢!
人生的行路真實,卻無來去、無始終。 |
幾乎所有人都想要在人生過程中自我合理化,不管使用何種途徑,產生何種說法,而我的人生從來沒有答案,我最怕遇上一堆「人生的真理」,那些「真理」頻常只是還在呼吸的死亡。是的,很可能所有人間世的說法,我都無法承認其「真實」,而只是意識幻影下的「假相」。
隨著死亡腳步的靠近,我更加無知。所有的困惑並非叫我承認我的無能或有限,也不會讓我慌張,更無須自我繳械而向外力投降,恰好相反,正因為預留更大的虛空,我知道我終極龐大未知的篤定,我不可能成為虛無主義,我了然「天啟」的奧妙在此。
是的,我永遠懷抱著濃濃的人間情懷,所有走過的美麗、哀愁、相思相愛,每一分秒握不住的真實,盈盈滿滿布塞虛空中。我在台灣山巔海隅,一步步、一呼一吸,盡成永恆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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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眠是唯一寫盡虛空的狀態,意識遍布在所有的時空與非時空。悟了不如何,而是成為一切。所謂的「看不透」,主要的成分是以生臆死,把人世的一切,投射在死後的未知,另一大部分當然是眷戀今生,而害怕失卻。
上帝給人睡眠,相當於預演死亡,所以說「長眠」;不能忍(接)受長眠,是因為人認為「未竟」之事;「未竟」之事可以由「十二因緣」或更簡略的方式去推演,至於「無明」就把「它」當成DNA的作用,所以過往我說終極辦法或途徑,在於超越某部分DNA對自己的控制,另則超越物化法則,世間當然沒有幾人可以逼近。我只是稍微了知某種情境或況味。
小丸子有趣,膾炙人口,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是小丸子。而「創造」小丸子的人了不起,終其一生謹守著自己不為物欲、名欲,他死得「乾淨」,很美!這是文筆的武士道。而最好,每個人可以決定他的「死法」。
我於生日在即談死亡,生、死同一回事,生生死死,每一剎那的死亡,亦即每一急瞬的重生,生命從來是頻繁的生死交替,如同呼吸;軀殼存在與否,是另一類交替,「我」的意識才是主體,意識也在生、死。人活著,就是賦予意識的傳承。花開花落、揭幕謝幕,精神、意識長存與否,就看人如何編織人、事、時、地、物的結點。還沒有來的,過去的結點叫希望;每一個呼與吸的結點,被錯誤地叫做「當下」,我了然「當下」是起心動念力行的,尚未意識到的「觀之音」,能說出口的「當下」絕非當下,而是記憶的想像;沒有人可以講出「未來」,只有物、化定律有「未來」,因為物、化定律超越這些,而我們真實的思考是沒有「未來」的元素。
生命就這樣,沒有意識到當下的「當下」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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