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二千多年前唯物科學始祖之一的泰利斯強調:「是什麼就是什麼」,不會因為兩軍正在廝殺而停止日蝕發生,但是兩軍真的因為日蝕發生而停止交戰。
泰利斯強調的,正是「客觀」事實的正式概念化。
很有意思的是,人類直觀主觀的瞬間第一印象,或啓動整體示現的剎那,也是語言所能表現的「是什麼就是什麼」的極致。
對心靈而言,所謂的「真實」是没有真假值的,可是強烈的程度是天差地別。
2020年11月23日我從和美來興畫室回來後,心頭一直有幅晃動、跳躍的影像矇朧模糊又他媽的「真實」,強烈的程度無以倫比,卻又說不上來什麼東西。
到了12月7日我實在受不了了,遂再度約找秀免、來興兄嫂。
進了畫室我當然直向那幅「魔神仔」!
當我凝視著它時,我了了!
這幅小畫正是來興兄一生作畫的方法論的本質的內在神髓,也是「是什麼就是什麼」,卻只能沉默,而他畫出了無法言說的沉默。
這是一幅女士的側面,可能她正專注在不必思考的工作,而畫家在目觸她的瞬間叫了聲:就是這個!於是他振筆急揮,為了捕捉那個起心動念的剎那,或我說的「觀音」。
畫中主題焦集就一個頭,那「一頂」黑髮中分,天靈蓋靈光乍現,側臉、朱唇、剛毅的鷹哥鼻、迷漾發散的眼神、無差異的半臉容或必須交代立體影像所作出的輪廓,再由半月頂又斷裂的黑髮版強化意象,都只為了襯托出畫家內靈的那股白光乍現。
為了驗證我的直覺,我問來興兄:
「那個人是誰?你怎麼畫她?」
「啊就剛進餐廳,她走過,恰好我一抬頭瞥見!」;對了!錯不了的!而且,那位女士可能頭頂著屋頂燈光映照的那一步履,恰好讓來興仔猛然瞧見,他那作畫的原力、願力被他投射在女子的額頭上,連帶的女子的神情被他無心有識地抓住,於是一揮而就此畫。
來興兄的畫作雖然歷經多個時期(也是社會脈動,他從來緊緊扣住),但整體一貫的旨趣,就在於呈現他的心識同萬象之間的交會,透過他的敏銳度,精準地在綿密的畫筆、顏料之下,藏進那刻當下的活體意識,以致於所謂畫作的耐看,功力就在讓活體意識永遠示現,或我先前形容的,有靈魂地不斷「世說新語」。請別誤解他有施咒的能力,而是他從對象啓動了他的內靈意識,經由他的感應,將其意識投射到對象之後,再輝映出無分別的啓發。
因此,我認為來興兄作畫的原初意象如果未能一鼓作氣,連綿貫串,必然他會視為失敗之作。我這樣說並不是以為他一幅畫是一揮當下而就,恰好相反,他會是打好初識,作畫到一段落歇息,且放著不斷修改。他的心識當然處於不斷的流變之中,而原初質感、直感的強度如果不足,且並無很快地完成,就會胎死腹中,例如下面的一幅:
我將之題為「眾生不相」。
而〈女侍〉(魔神仔)一畫原本已被某收藏單位收走了,但因為來興兄落款姓名及時間時,酒測值破表,他寫下「1968」,以致於收藏單位質疑有年代的瑕疵,因而退回,留到2020年底,與我相會,教我「識破」畫家作畫的精髓,正是此畫「一語以貫之」。
這幅畫作的時間應該是1980年代。1970年代畫家開了幾次個展之後,在時代高壓的氛圍下,1981年辭掉教職,前往台北當個洗窗工人,也不斷在十丈紅塵中作畫,同時頻頻開畫展。那等年代,他畫女性的「純潔」,常會以土黃色一色到底,下面這幅很有趣的〈約會〉(註:我看畫而逕自「命名」),我認為是非常可愛的傑作(但我不想說成像是某西方大畫家某某人的風格):
這幅畫很單純,類咖啡廳中,一對男女正在談戀愛。在那保守的年代,男生不知扯了什麼話,女生一時無比害臊了起來。背景也點出了1980年代台北還很「幼稚」的時髦。
我拍攝〈約會〉時,來興兄走來,身影恰好半投放在畫上,感覺上更有味道:
這位女主角的「臉色」,正與〈女侍〉一個樣。
本文打住後,忽然看見維根斯坦的一句話:
~所有偉大的藝術裡頭都藏著一隻野獸,只是被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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