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洪荒」這字詞很是精準美妙,不管它的原意或歷來變遷。
對我而言,台灣中西部的海岸沖積平原,尤其是溪流捉摸不定的行水區,徹徹底底是「洪荒」。
台灣151條大小溪流,不知何等遠古以來,每逢中元節前後,就開始不由自主地點上白茫茫的花燈,陽光、微風翻轉,挺空舖陳一陣接連一陣的波瀾壯濶,那就是甜根子草的高草社會,甘蔗的兄弟,古人所宣稱的「鹿田」,已滅絕的獐(平地的山羗)、梅花鹿曾經的天堂。清國時代方誌有個名詞叫「草萊之地」正是指此;以前的台灣人邀請人家到訪自己的家,都謙說:「來阮草地𨑨迌」,事實上就是最佳的生態印記!
這樣人跡滅頂的高草原,如果立地長期穩定,一些適應年週期旱季的樹種便會逐漸入據,例如落葉性的台灣楝樹、刺桐、台灣欒樹……,假葉耐旱的相思樹,一大堆灌或喬木如南嶺蕘花、白葉釣樟、灰木、土蜜樹、車桑子、黃荊、朴樹、排錢樹、山芝麻……,形成狀似疏林的地景。
如此地景,殆即西拉雅人帶著台灣土狗,健步如飛的狩獵時代,而荷蘭人來到台南之後,獵捕的範圍漸次往中部推進,平埔族民也隨著不同地理區而變更。
17世紀初葉,沈有容、陳第似乎登陸過今之好美里(註:〈東番記〉及〈舟師客問〉),據說後來(1615年)日本兵3、4千人也曾經登陸台灣,然後,究竟有没有顏思齊登陸我的老家北港,且往嘉義方向推進,其實撲朔迷離。
1622-1662年間算是台灣的荷蘭人統治的時代,接著便是大約21年的鄭氏王朝。
荷蘭人除了依時令獵捕梅花鹿之外,也將甜根子草原改造為蔗園,也就是以同屬不同種的甘蔗取代甜根子草,這是台灣破天荒的生態農法,與原住民的遊耕並行。而蔗園也漸次北進。
鄭氏王朝的鄭經曾經至雲林一帶的蔗園,騎在馬上大啖甘蔗,險些被泰雅族人襲擊。這等年代,台灣西部還有巨大的蟒蛇,吞食整頭梅花鹿!
那些年代,台灣的年均氣溫比現在大約低了1、2℃,1683年的記錄,嘉義平地曾經一天下了5公分的積雪,那是小冰河時期。時序進入清國時代的177年後,氣候才開始暖化。
在那相對寒冷的華人拓殖史的年代,也是台灣史的神話時代。曾經,我找了一些相關於玉山或各地的「史料」,多是些胡扯的鬼話,例如東北角的永晝、永夜;玉山山頂一隻五種艷麗色彩羽毛的鳳凰;柴山的鬼俠女贈送樵夫金銀、還跟他行魚水歡……,我也迷茫於荷蘭人逮捕幾百位西拉雅的「女巫」,放逐在竹崎附近時,竹崎的洪荒年代究竟是何等的生態系?
我所宣稱的,台灣真正的「洪荒」,指的是台灣在19世紀暨之前,西南部、中西部的疏林或甜根子草社會。它們存在於近海岸的沖積平原區,且隨河流的行水區,深入溪床甚至可以超過40、50公里遠,海拔或可上溯至4、5百公尺。
它們是永遠變動性的社會,只要一次山洪暴發,洪峯可以將全數的草根、樹木洗劫一空,但不出三、五年,又可以恢復一大片的白茫茫的秋色地景。
「洪」「荒」者,溪流、河「川」的洪水,將所有「草木」滅「亡」也!
而台灣中西部,基本上是不會有所謂的「海岸林」,充其量,存有林投、黃槿等海岸灌叢,是到了日治時代,才興起了木麻黃的海岸造林。
木麻黃等海岸防風林,夥同砂丘生態系,原本是台灣西部最大部分的砂灘海岸,由馬鞍藤、海埔姜等低矮或匍匐的社會所構成,向內陸發展林投灌叢及疏林、高草原社會。
後來,淪為蔗園,乃至水田、旱地等農作,而漸次走向農業時代。我口訪得知,1960年代的海防部隊,還可打殺台灣野免。
要談起登玉山的生態系變化,依實際玉山向西迄海的直線距離約86公里計,將近一半的里程正是「洪荒」生態系!這是台灣島的「大基腳」,拜山地隆起與崩瀉淤積之賜,台灣才有了安居立業的地盤。
如前所述,台灣島抬升與崩塌的速率驚人:
2003年,內政部國土測繪中心測量玉山頂為3,951.798公尺;2017年再測得3,952.430公尺;2018年玉山國家公園公告玉山是3,952.430±0.045公尺。如果這些測值都準確,2017年較2003年多出了63.2公分,平均1年玉山長高了4.51公分。若崩蝕者不計,玉山身高生長的速率,約相當於台灣小孩從4歲到青春期的高生長。
大約同時期,台灣的海岸線一直在退縮,以曾文溪口七股防風林為例,一年平均倒退29公尺,那片防風林以約10年時程消失殆盡。
所以台灣山體永保青春,而近年來平均坡度愈是峻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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