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2020年12月13日祭樟樹神木;15日奔友喪。
一高南下195K前後開始塞車。得知您往生,我沒有悲傷的有無,想去再看看您,只像是去看看一株樹。
車陣像海浪,一波接一波。
海中的魚群急速游移;路面上的車龍迤邐,只我迷惘,他們都要前往何處去?而我是否要前往來時路?
我明明知道您已經成為山林,我去祭悼又是要祭悼誰人?
將近20年來的每年清明,我總是一個人掃著老爸的墳頭。我把一張一張的墓紙,壓插進土中,額頭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滾落,我很清楚,我一樣在掃著自己的墳墓。
如今我要奠祭您,又何嘗不是祭悼我的青春歲月、壯志豪情?高速公路上,我彷彿看見自從通車以來,兆兆億億萬輛車行軌跡的交疊,承載著來與去,編織著無法計數的夢與幻。
車速加快。車速愈快,視野愈窄;極速飛奔,只剩一點;專注是美,也是一點;生、死都是一點,大大小小人生目標也是一點,而點在何處?何處是原點?來去如果是原點,這點只能是宇宙一整點,點毫無意義,是方便的妄相。所以才有「情」。
世間「情」何謂?
情是可見光譜、不可見光譜的,五彩繽紛、從黑到白到無的每個波段的絲絲線線,沾黏在每一個神經原點,一拉扯、一絞纒,每個神經原都酥麻、痙攣、銷魂、悸動、陣痛,到無感有感。您我之間的情不是私情。
2013年12月21日我來南橫梅山(Masuhuaz)看您時,您夫人說您已多年不願言語,經常只是望著遠山。當我叫著您時,您眼神一亮、嘴角嚅動,我隱約聽見:課長,你來了!我了然這不是您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恰好相反,您在訴說的話語如同山林內的每一片樹葉那麼多,只要山風、谷風一吹拂,我瞬間可解讀。
您我相識於山林,您伴同我登錄著一草一木,丈量著一株又一株的樹圍。您爬上楠溪林道那株參天卻歪斜的假長葉楠大樹,我遞給您高枝剪要去剪另株該死的不知名的未知樹時,我擔憂著萬一如何如何面對您家人!新康山頂狂風暴雨中,您握著破傘緣,好讓我搶得方寸一隅記載著樣區物種,您手指的血水還一滴滴跌落在我的調查簿上。您我的山林搏鬥,曾經我已寫記下一些,如今,全然由草葉露珠代筆了。
有一回我下榻梅山山莊,莊主誤傳您逝世了,害得我將夜夢,如實寫成〈拉・乎伊與他的豬〉(收錄在《山・海・千風之歌》,28—33頁,2011,前衛出版社),您當然明白我種字,字會萌長出世世代代的花果與翠綠的生意。您總是呵護著我,我在山林中一專注,頻常忘了在險地。
終於我看見躺在棺槨中的您,不,那不是您,只是您安詳的一尊蠟像。我知道您一樣看著山林、成為山林。
我跟您說:兄弟啊!我又來看您了!您的億萬個神經節點都已止息,再也没有痛楚了!我確定您在哪裡,包括我們一起走過的每一步山林足跡。
您的蠟像很快地會在我們原鄉的地土中還原成大地的祝福!您的靈偶而會游走、徘徊在墳頭,如同往昔,凝視著這一片青山綠水。
您已經不用辛苦地呼與吸,而我尚未止息,還在編織著我們在山林時空中走過的,無數綠精靈的原鄉史詩。我們從來都是屬靈的園丁。
註:拉・乎伊華名江丁祥(1944~2020);1985—1991年間伴我山林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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