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4日 星期四

【槲樹天演逆旅(3) ──六百米外的兩隻猴子】


陳玉峯


賴孟傳先生不僅有百般武藝、一雙天眼,最重要的,還有一副台灣山林倫理情操暨屬靈的自覺(2019.3.22;往一場山)。

我們沿著前往朗吾呂山西峯的岩塊瘦稜挺上時,孟傳在巨岩隙太魯閣櫟樹旁等我們。
我們翻上來後,視野壯闊。
孟傳指著來布灣溪及隘寮北溪挾持的一場山尾稜說:
「那株樹上有兩隻猴子,平排坐。喔,一隻往上移動,現在是上下。」

哇靠,相隔半公里外的對岸,樹林上有兩隻獼猴,真假?我能看清山稜走向已經不錯了,他的肉眼是天文望眼鏡?
我一面心算猴子坐著的高度大約0.5-0.6公尺,距離500公尺以上,依三角比例計算,相當於1公尺之前多大的物體?一面叫著:
「仁邦,你的大砲相機,馬上檢驗看看他有沒有胡扯!」
仁邦拍出來了,真的有兩隻,其中有隻還抱著小猴子;我也算出來了,猴子的高度相當於我眼前1公尺外的0.1-0.12公分。
朋友們,請拿起0.12公分的小東西,或一把尺,放在眼前1公尺處看,再想像一下,它是在無以計數的樹林枝梢中搖晃下,背景是蒼穹、山脈及大溪之中,又是陰天毛雨!在偌大的空間中,眼神一掃描,竟然可以從天地自然數不清的迷彩妝中,辨認出兩隻猴子,而且怎麼走動都一清二楚,我看,媽祖婆座前的千里眼快要失業了!
吳仁邦拍攝的照片是模糊的,孟傳眼力神經傳導的,比Nikon大砲鏡片還尖銳,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回來後,從地圖上換算,我們跟猴子的直線距離大約超過6百公尺。
我們是要調查槲樹,孟傳卻不時丟出驚艷!不只天眼,山林大地的任何動靜,都是他的網路雲端資訊。

台灣獼猴。


鏡頭拉近的一場山山舌尾端落葉樹上,據說有2隻成猴及1隻小猴(2019.3.24)。

我們在朗吾呂西峯前瘦稜巉岩上,隔著隘寮北溪主流望向一場山舌(2019.3.24)。

 321日中午,甫見面後,孟傳一談起動物,如同阿里山千金榆在春雨過後,每一枝梢就萌長一叢生機綠意。
一場山調查結束下山,舊大武部落遺址的上方,孟傳等著我一齊下來,走著、走著,他就指著一堆黏糊在一起的山柚種實說:
「果子狸的大便,昨夜拉的。」
在琉球松針、楓香、台灣欒樹及青剛櫟的枯乾落葉上,我看到一堆大約超過50粒的,山柚子的種實,愈是下方的,想必是果子狸(註:台灣人叫果子狸,中文名叫白鼻心。牠是夜行性的台灣原生動物,很會攀爬,嗜吃果實、昆蟲等。)先行吃下肚的;愈上方的,是稍晚拉出來的,也是較晚吃食的。
                我可以如下推測:這隻果子狸爬上山柚小樹後,一口氣吃了560粒果實,吃食方式幾乎不怎麼咀嚼,而是囫圇吞食,山柚果實上甚至找不出齒痕。而先吃下肚者,牠的腸胃等消化液較旺盛,可以蝕解、消化掉果皮、果肉,到了後食部分,幾乎無能消受,甚至果皮的顏色只加重了顏色而已,就已和盤拉出。


經由白鼻心消化道排遺而出的山柚子種實(2019.3.22;一場山麓)。

果子狸排遺略下方的林下,山柚小喬木植株很多,且都著果(2019.3.22;一場山麓)。

        如同繁多動物與植物的關係,我推測經由消化道的山柚種子,比熟落的種實可以更迅速發芽,這個小議題只要做個小試驗,很快地可以證明。生物與生物、生物與環境之間的交互連鎖動態網的討論,我歷來很不喜歡以人類的目的論、好處或壞處等等二元論,去解析或詮釋,所以在此我也不願意以生態學教科書的內容,來說三道四。現象就是現象,從分別識、二元論去下價值判斷,就成了業障。
隔天(323日),我們從麻留麻山東向坡超級大崩瀉帶上溯,憑藉的,是孟傳不下於山羊攀走岩山的天賦(當然是後天磨出來的能耐居多),事實上,獵路多屬獸道,獵人走多了,人腳是可以隨境遇,轉換成羊蹄、豬腳。
我們從崩瀉岩塊地挺高大約150公尺,翻上青剛櫟、楓香、櫸木、九芎的開放性林型突稜之後,就在萬年松於雨中復甦的岩隙地旁,孟傳的空谷聲浪傳來:
「現在,部落沒有獵人了,山區飛鼠、松鼠反而很難看到!」,毛雨中,早上725分。
對啦!千禧年之前,我每每在中、高海拔山區調查,夜晚中最繁囂的,就是飛鼠類,大赤、白面及條紋,我經常瞧見、聽到,我記得往大鬼湖途中,有段山徑還被叫做「飛鼠高速公路」哩!為什麼此行完全不見蹤跡?
我杵在一堆新、舊山羊糞旁,聆聽孟傳的解釋:
「因為黃鼠狼、黃喉貂的族群激增,牠們白天就尋找飛鼠、松鼠的窩巢,吃掉牠們的小孩,造成鼠族斷代。早年,198090年代,飛鼠、松鼠到處都是,如今,以飛鼠跟台灣長鬃山羊的比例為例,一天當中,山羊可以看見120隻,飛鼠卻1隻也不見!
現今,反而在七卡山莊、檜谷營地、我的農場等,舉凡人跡多處,飛鼠才多。最主要的原因是,黃喉貂、黃鼠狼這類掠食者光吃人類吃剩的,都已吃撐了,何必耗能去攻擊附近的飛鼠、松鼠?……」
國禎贊聲:「以前,黃喉貂非常稀少,如今,牠們囂張、恐怖。上次我們去鬼湖區域調查台灣杉,我們把食物埋進1公尺深的土中,回程要取出時,才發現被幹光了!」,不過,我還是得打個電話問黃喉貂或黃鼠狼,到底誰是元凶,或是結夥盜劫?
孟傳持續說:「黃鼠狼最嗜血腥。有次,我們打獵,揹著獵物前走,我叔叔告訴我:有動物在跟蹤我們!我喊一、二、三,我們同時回頭看。瞬時一回頭,果然,一隻黃鼠狼調頭逃竄。因為我們揹著的獵物一路上淌滴著血水啊……」
「又一次,我爸肢解好獵物山豬,正在設烤架。我看一下豬肉說:『爸!少一根豬腿吔!』,我爸說怎麼可能?然後我們循著地上拖曳的痕跡衝過去,一隻黃鼠狼正拖著豬腿走!……」
「有次,我看見6隻黃喉貂在獵殺1隻山羌,牠們4隻追逐著山羌,另2隻埋伏在一處,牠們狂追逐到第三圈時,埋伏的那2隻瞬間竄出突擊,直咬脖子,快、狠、準,立時一擊成功!」
走著、說著,孟傳指著一個洞穴:
「穿山甲還在裡面,洞口完整,痕跡明顯、新鮮。」

穿山甲的家(2019.3.237:28;往麻留麻山稜線)。

我們沿著獸跡行走。
海拔1,048公尺以上,我們已經穿經一段東北坡向,陡坡大約60度的大葉楠林分,樹高抽上大約25公尺,算是此山區的異數。
獸徑上,一株青剛櫟樹下,孟傳要我看,他自己則彎下腰,從落葉堆中撿出幾根黑毛:
            「昨夜、早上都在下雨,這小塊地的落葉層是乾的,加上現地遺留的一些獸毛,從跡地大小來看,這是一隻山羊過夜的地方,有可能是我們接近時,剛才才跑掉的……」

陡坡青剛櫟樹幹旁,一小塊乾地,是剛離開的山羊昨夜的「民宿」(2019.3.23;前往麻留麻山稜線途中)。


324日,我們由溪床直溯岩稜,剛攀上石板屋遺址及舊墾地上,不到十餘公尺平方地,就看見二、三個穿山甲的地洞。孟傳說:
「穿山甲渾身味道濃厚,不時跟著許多小飛蟲,你看,還飛在洞口徘徊……」
顯然是昨天或前天新刨挖出來的地洞,洞口的新土堆上,幾乎尚未黏附落葉,洞口不但沒有任何偽裝,還飛繞著一群飛蟲,擺明了「恁爸在此!」。我不清楚的是:多久牠會換新家?內、外在因緣是何?


朗吾呂山西稜尾翼上,魯凱遺址是穿山甲的新聚落(2019.3.24)。


大武部落墾地遺址,多黑螞蟻,穿山甲也多(2019.3.24;朗吾呂山麓)。

台灣長鬃山羊的流動性定點廁所(2019.3.24;朗吾呂西峯山稜)。



孟傳是現今魯凱族人極其少數佩戴百合花的勇士,從他口中如實談出的動物世界,極其有趣、有靈、有性情。此行,他只是隨著我們的足跡所見,散漫、隨口拈來。他也說最愛乾淨的山羌,或者,他養羊群的故事;三不五時,他指著地上一小陀糞便說:這隻山豬吃壞肚子,這堆是成熟獼猴幾天前的大便之類的,反正整片山林都是他的家。
340年來,我口訪過不少獵人,也調查過種種捕獲獵物的技巧、工具,以及系列的相關資訊,我最在意的人地倫理、山林維生的內在情懷,卻始終無法下筆。2008年底的大鬼湖行,魯凱麥不到半個小時打回2隻山羌,我頗有微言,然而,從人類的價值原理,到價值、倫理、道德、公義、正義的論述,數十年來我也多少反覆辯證。我只能期待自然柔軟的心拉寬境界,孟傳或也可以走出一部新世代自然倫理的全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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