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林秀免、陳來興伉儷(2018.3.29;彰化和美)。 |
秀免姊。 |
來興兄。 |
每個時代都是最光明也是最黑暗的時代;最善良也是最邪惡的時代;任何二元對立的字眼,透過個人主觀情緒、感受、反應暨表達的具體陳述,都可以說是「表現主義(Expressionnisme,Expressionism)」的手法。
某一種病名的確立,必然是死了甚多人之後,有所探討而賦予的一種符號;人類文化進程中,標榜的大、小主義,大致上也都是時代生活的衝突、矛盾、對抗於過往慣習、慣例之後,形成的抽象標誌。
據說由畫家於20世紀初楬櫫的「表現主義」,當然是對抗傳統的寫實主義或當代的象徵主義等等,而一反先前對事物的忠實描繪,期待打破表象、形制、表面的客觀,直接從精神內在的主觀思緒、感受爆發,將心象的波動,藉由文字、畫筆、音聲、舞蹈等種種符號來表達,它偏向關懷社會及集體命運,它當然是人道主義的別稱,它或許是西方的菩薩道,卻彰顯表現者絕對的個性,包括主觀、唯心等直覺的猛爆。
這類藝文、文藝或思想界的內容無庸我置喙,讓我納悶的是,以台灣的歷史進程,各階段龐多的歷史悲劇或事件,為何激起的浪濤,乃至呈現的表徵,在「表現主義」的面向,卻是少有洶湧澎湃、裸陳控訴?而在畫壇上,似乎只有少數畫家如陳來興等,「異軍突起」?!(註:別於切割化後的「新表現主義」。)
我關切的在於台灣文化史,而不是一般或傳統的「歷史」。以西方而言,我心目中的「文化史」發軔於伏爾泰受到他情婦的刺激,創發了「歷史哲學」的源頭,然而,台灣截然不同,除了伊能嘉矩一部《台灣文化誌》之外,少見嘗試以深層因果流變的關係,揭露萬象底部的結構主體,光是在傳統「歷史的解釋」面向,徘徊長年。而伊能嘉矩的著作,一樣不是我所認為的「文化史」。這只是個人的偏好,並非對台灣歷史學界的解讀或任何批判。如果談到「不滿」,我對「台灣哲學(史)」、「台灣思想(史)」、「台灣科學哲學(史)」等,才是真的「最不滿」的對象。
我對藝術文化「不學無術」,也懶於吊書袋唬人。因為藝術殆即人類精神語言、符號的外在呈現,卻是要向內在深深掘入所從出的反芻;藝術比宗教更宗教,拜的是全球最最多神的「多神教」,人人都是一神尊,大部分的藝術家則是強烈地形之於外,且接受不等程度的「供奉」後,後天、社會集體或一撮人形塑出的「造神」運動,條件之一即「封禪」,去除掉大部分人的「神威」,半強制地塑造一尊尊「典範」,跟「海鮮法師」差不多。
如果可以過濾掉文化的烙印、自我的色塵或經驗知識的系統,毫無預設地去觀照藝術作品,之與自己直覺的對映,且瞬息引發強烈的衝擊,則差不多可以說:該作品與你有了踏實的銜接或聯結。一般說來,很難發生如此的遭遇,特別是讀了很多「藝術教育」書籍的人;另一極端,已從龐多的藝術理論、文化中覺悟的人,可以輕易地抓出作品的底蘊,且直觀窺近。其實,不管「禪畫」或任何畫作皆然,對不起,我只知道畫就是畫,扯些染色後的流派等,大抵都是蒙眼看畫。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陳來興先生的作品就是如此這般,也相當於對「表現主義」的「無門關」。我什麼也沒有,誠實而已。
來興兄與我唸的許多書重疊,近代史以降,我們都從尼采、叔本華、存在主義、現象學、精神醫學等等,20世紀歐美社會急遽變遷與動盪文化中,吸取並不清晰的文化爐渣,以台灣社會的現實逕自對應。來興兄創作學習的有形依據,大抵來自梵谷、孟克之流的「表現主義」,但精神內涵則徹底是台灣。
任何人只要詳加檢視西方「表現主義」的許多畫作,比對來興兄的作品,很容易就看出跡象,因而過往稱呼來興兄為「台灣梵谷」。然而,我在2016年首度正視他的畫作時,對「台灣梵谷」的「尊稱」很反感,因為陳來興明明就是陳來興,台灣從來就是台灣,為什麼要拋棄主體靈魂,穿上畫虎類犬的空殼,難道只因為陳來興模仿了梵谷一大堆螺紋大便型的筆觸,就冠以「台灣梵谷」的名號?如果「台灣梵谷」可以成立,毋寧「台灣孟克」更恰當些!只因梵谷比孟克「有名」?
表現主義畫家孟克的畫作。 |
不管多少藝評家賦予來興兄什麼詮釋,除了「表現主義」畫風的特徵之外,他創作的本質其實就是台灣史的苦悶的象徵與控訴。而其表現的精髓在於整體直覺穿刺的力道。可惜,他最佳的傑作幾乎全數我都無緣親炙!而我對他的藝術介紹已寫在拙文〈來興仔有隻鵝〉(收錄在《生之態交響曲》,陳玉峯,2017,355–373頁),本文要交代的重點如下:
為什麼台灣欠缺充分的表現主義畫家或畫作,且得到普遍的共鳴?
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表現主義本來就是歐洲文化,台灣欠缺如是背景。然而,這是最膚淺的見解。真正內在的文化史成因,是因為台灣文化是一種過熟的表現主義,也就是隱性的禪門文化。
純粹「我認為」,「表現主義」因應社會變遷,質疑眼、耳、鼻、舌、身、意等五感或六識,正是對西方傳統自我實踐的大反思,他們以自我破自我,而耽溺於自我;他們逼出了精神官能另一面向的可能性,將心靈難以言說的翻騰,藉助歇斯底里的爆破性符號,直接衝破秩序的迷信,赤裸裸地呈現「真實的」心象告白,相當於潛意識或第七識的動態變遷的攝影,或打坐內溯進入祥和之前的風暴,也就是《金剛經》「調伏其心」流程的寫照。
然而,這一類的自我療傷的方式,通常無法療癒,大抵在耗盡身心燃料之臨界,自殺、瘋狂、提前終結等,壽命夠長的藝術家則常在晚年,流露如同莫泊桑小說《她(女人)的一生》,歷盡滄桑一美人,遲暮之際,在家園編織著毛線,想著一句話:「人生不如想像的美好,也沒想像的那麼壞。」,作為小說的結尾。
而台灣文化的底蘊是禪門觀音法理,自始至終都想逼近靈音究竟,不管「他力」或「自力」,視正、負面的人心萬象,皆是心音(觀音)用來去除六識暴動的考驗,如同台灣的地震,釋放掉地心岩漿流動帶來的板塊壓力,經常地震則大抵是無傷的消除,但若累積太久而一次釋放,殆即「表現主義」。
這是因為台灣外來文明史自從鄭氏王朝滅亡前後,陳永華及他的宗教同志隱入地下化之後,將禪門心法藉由媽祖、王爺、雜神的本體與應現的信仰,以隱性文化的手法,形塑出來的「台灣風景」與性格。這套草根價值觀系統一直是化解苦難的無上心法,相對的,西方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靠藉基督宗教「他力主義」的慰藉,卻因為工業革命以降,生物學、精神醫學、資本主義等,衝擊傳統信仰的結構,乃至世界大戰前後的集團氛圍,從畫壇、音樂、文學、舞蹈、戲劇……莫不陷入空前的震盪與爆發,以思想或哲學而言,20世紀西方三大哲學流派之一的存在主義,正是代表性的「表現主義」大潮流。
陳來興先生及我這輩,吸收的西方文化,大抵正是「表現主義」流傳到台灣的強弩之末,或說戰後出生的本土自覺者,較容易受到影響。
然而,來興兄感染了表現主義的精神與畫風,本質或文化根系卻是徹底的台灣主體,而我則是更貼近土地、自然生界的脈動。另一方面,禪門胎記的「裸真」,在我們身上的烙印,在來興兄的心志,大抵走向社會與歷史;在我的心識,則偏向哲思與土地倫理。
由於世代境遇劇烈變遷,我想台灣史上大概也只有陳來興先生之土生土長,自行摸索的心性投射,留下台灣與西方世界的文化介面的火花絕響,以後幾乎不可能再產生如同來興兄的畫作了,而是諸多所謂的「新表現主義」等等。
來興兄的畫作,最具藝術強度或感染刺激力者,絕大多數以「最便宜」的方式被「收藏」走了,我都無緣親炙。而他後期的畫作,不復青、壯年時期的力道,特別是在他中風之後,然而,2018年1月3日,當他與秀免姊出現在馬頭山下的環境運動場域中,台灣土地的靈氣再度喚醒他的原力,他又開始揮灑自如起來。
我時而找他洗洗酒塵。他與秀免姊的裸真,是我一生僅見之藝文人。我們之間的友誼似乎很是傳奇。只因為我看過些微畫壇或藝文人士對他的詮釋,與我的直覺體會差距太大,我才「越界」寫起二、三篇他的「歷史定位」來。
至於讀者若想理解、瞭解何謂「表現主義」,「Google大神」當然可提供簡要、中肯的說明。如果想要以台灣的角度,較深入去瞭解,我推薦彭宇薰教授的專門論著《相互性的迴盪:表現主義繪畫、音樂與舞蹈》(2006;典藏藝術家公司出版),他的著作踏實、體證,幾乎沒有浮誇的詞藻,而是向自身內在的實在作交代。他在自序中提及他對20世紀初期西方文化現象的困惑,恰好與我如出一轍,特別是對音樂作曲家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1874–1951年,奧地利人)的感受。然而,這是專論西方的文化現象。
而需要附註的是,上述我的書寫是依台灣主體性,長年來我一貫的脈絡,而非表象的比較。
彭宇薰教授大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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