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靜宜大學藝術中心想要為來興兄在2023年再辦一次畫展,彭主任來訊:「由你策展!」我探問秀免姊,她回:「老師好!由您策展,可以喔!」
於是我想挑畫,並一一依感受,為每幅畫作賦格。
寫了3篇後,傳予彭教授,她看了〈女工〉、〈嫵媚〉後說:
「〈女工〉看來像男生,唯一能判斷可能是女的,只是那個蝴蝶結;〈嫵媚〉本身可以多加著墨!……我覺得陳來興畫女生頭上的東西,都有些怪怪的,就像那個蝴蝶結,還有〈護士〉頭上的帽子……」她還提醒:「你不需要一幅一幅寫,有時候多幅一起看,可以歸納出一些整體性的問題;你這樣寫太辛苦了,寫太多,限制觀者、讀者的想像……」
哈!一語中的,彭主任的直覺反應與我如出一轍。
我看來興兄的畫,大抵都是一幅全觀的瞬間映射,一旦細看,就產生多重交互的弔詭,坦白說,我第一眼瞧見〈護士〉時,很不爽的就是那頂像飛碟、太空船的護士帽,極度不搭嘎,直接擺明「扣帽子」。
然而,畫家的諸多畫作少見「銜接處」的斷裂,應該不是技術性的問題,而這幅〈護士〉幾乎是不諧調之最,但是,這帽子是假象、是幻象,可以是吊燈,可以恰好是醫院外大樓的觀景旋轉臺,無論什麼碗糕,畫家就是要人看出一切都是外加、外施的,象徵著人群社會「職責所在」的天大壓力,不只如此,雪白的制服、熱情的外套,覆蓋、包裹著真實的人生、人性,於是,主題跳框而出,面對著瓶瓶試管、藥劑,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生生死死、是是非非、金錢與罪惡、正正反反、……「護士」的臉,正是赤裸裸的人性大戰場!
是喃喃自語、是一步一徘徊、是決策衝突矛盾的大對決,而一切寂靜無聲。360度寰宇天旋地轉,全然安止於內心的波濤洶湧、狂風巨浪,只在畫面上對焦死寂。左側一瓶點滴即將滴盡,世人患者「該」施以何劑?右側空空蕩蕩,屋外椰子樹竊竊私語。
對我來說,這幅「靜物」形同我數十年投身生態保育、社會運動的寫照。明知一切在人心、在人的價值觀同人欲之間的絞纒,而社會諸多虛無的假相,曾經也大大地扣在我頭頂上。
我不是不懂得「留白」,像〈嫵媚〉一畫,意象豐富到令我啞口無言,以致於我幾乎不置一詞,否則畫蛇添足。
其實,我對來興兄時而逸出整體感的斷裂或時空錯置,我還聯結到台灣史、台灣人性格上的缺陷或無奈。
我一生也盡力避免「影響」別人,只在乎每個人的主體自覺。行文或多設反思破繭,也一廂情願地點到為止或尾大不掉。斷裂的傷口,每個人只能自行癒合。
面對唯心唯識的宗教或所謂的藝術,依台灣現今氛圍,我絲毫不擔心「限制別人的想像力」,只是有點兒必須提醒一些稍有年歲,或單純、純樸的人們,如同數十年來我在講堂不斷強調的:
「千萬不要『相信』我說的每句話,但是,請你一一去檢驗它!」;「盡可能不要以你現在,去思考你的未來。」我從來不要信徒或什麼粉墨。
〈護士〉對我而言,是〈護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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