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5日 星期六

【無粉洗衣(13) ──「魚」課(6)】


陳玉峯

智慧無法藉由任何方式傳承,無論世間智慧或出世間智慧;每一世代的內在經驗智慧,通常也不可能移轉給下一代。最好的老師的能力或責任之一,就是接生婆、助產士的功課,他沒辦法替你生長小孩,他只能依你的胎動到瓜熟落地的過程中,輔佐性的催生、接生。別忘了,人類演化史上,絕大部分的時程都是自生的。

記得,現代的制度,一切的遊戲規則,主要的功能是在維持群體性的永續,而不是在探索真理,或諸多本質、本體性的東西,就像佛教初傳,釋迦佛旨在刺激、引導自證本體的東西,是因為信徒多了以後,為維持僧團的和諧運作,才有了戒律,後世卻發展出「律宗」!類似的,學制、學分、研究所論文等等設計,分科、分課、主修、必修、口試、發表……系列遊戲規則,彷同「戒律」,如今則形式主義凌駕本質,取得學位往往淪為適應社會的生存工具,認證或涵養成為次要或不必要的東西。
而研究所更成為形式認證、工商業化的代名詞,量化大行其道,研究生如同原料被送進生產管道,擠得出幾瓶罐頭,變成評量的標準。大家重視罐頭外的標籤,而不在乎罐頭裡面是鮮肉或大便。
學生、研究生其實附屬於教職制度本身表象化、工商業化的末端,而非原本應該是主體的角色或地位。行之長年的所謂學術造假、加工量產等胡扯的弊端不值得贅言,我要談的是,文學院的內涵在本質性無法化約,恰好形成如學分制的最大衝突與矛盾,但當事者幾乎全然漠視。





我來到台文系,以及230年前我最無法「適應」的一件事,就是一大堆研究某作家的「解析」論文,扯了一牛車文本或間接二、三手的「評論」,偏偏不願訪談作者。
曾經我有幾篇被歸類為自然文學或自然寫作的文章,被收錄在類似教科書的文本中,裡面附有一些詮釋、注釋等等。我看了書中的解讀嚇了一跳,明明我書寫時乃至事後都沒有的觀念、意念、理念、想法、感受,竟然大喇喇地被無中生有地創造出來,好像「文學家」所強調的神主牌:「小說就是虛構」!小說、詩類還「情有可原」,但我書寫的自然生界諸多現象,畢竟有其「客觀的事實」、自然科學的實證,總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自行虛構、顛倒是非。
我跟一位同仁提及此現象,他只嘆一口氣後回答我:「此事說來話長!」;我另位同事,他研究某位作家,鍥而不捨地追蹤該作家生平的一切,也跨海去專訪該作家,然而,為什麼「教導、指導」研究生時,卻採取、要求學生悶在斗室,翻閱死人的糟粕,再建構次級垃圾、妄想,寫出無中生有、精神分裂的一冊冊精緻的愚蠢?!




此等弔詭有可能出自西方結構敘述學所謂的文學理論或評論家,而如Roland Barthes(羅蘭‧巴特,1915-1980,法國文學批評、文學家、社會學、哲學、符號學家,結構主義者)所說的:「作品完成,作者已死。」,也就是說,作品完成的瞬間,作者與作品的關係即已結束,因此,「解讀權」只落在讀者或評論者手上。
我深刻地體會「作品完成,作者已死」的內在心理,我幾乎每本著作、每篇文章完成時,都有不等程度的這類感受,它代表的,是生命歷程中,真實、如實的單純、專注與不可逆,我長年來的書寫,也忠實地留下生命每次呼與吸之間的烙印,且拒絕回頭修補,或掩飾先前的錯誤、不圓滿、遺漏等等。
然而,人同時是時空的迴路,也隨時進行死亡與再生,具備充分感染力、藝術性的作品,絕非什麼「文學理論」所產生。「文學理論」之於文學作品,恰似混沌開七竅而混沌死,而大學中講授、教導學生循著「文學理論」的模式去展讀作品、評價作品,然後,再以同套偏見去評價學生,真他媽的變態!
有價值的文藝作品是跨越一長度時空的「活體」,它們的形式、內涵、心靈指涉、感染力等,是不可分割的一整體;一個人體可以解析出所有的元素、重量、比例,到幾乎分毫不差,反過來整合這些元素卻造不出一個活人。現今電腦、數學足以精準地解讀貝多芬、巴哈美感的成分,準此模式,誰人可以譜寫弦樂四重奏作品132
我的餘課如果有價值或意義,絕非生產、製作工廠罐頭,而是我們在505005000年後的重逢。如果研究生聽了我的課,寫出讓我喜悅的驚訝,碰觸到生命的原點而種匏瓜生菜瓜,我就爽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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