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下午在校園慢跑,一轉角,一位退休族背包客盯著我看:
「啊!你是那個……啊!地質、環境、生態……○○副校長……啊你叫……」
我說:「啊就菜市場仔面啦,您哪位?」
「喔,不、不、不!你那個……你很有特色,我都記得。我從○○研院退休啦,是化工方面的……」
歷來在路上認出我的人,多是番薯臉、憨厚純樸者,彷彿是台灣某種地下根系的相牽。今天這位「阿伯仔」的話,倒也勾勒出我一輩子給予某些人鮮明的印象。
我邊跑邊散漫地想著長年來的思索,人能活出何等究竟義?
認識我的一些人,瞭解我「分秒必爭」,積極得很,但是所為何來?太多時程我不為什麼而做、而「爭」,而且,幾近絕大部分的人生都沒有為什麼,只為探索所有的「為什麼」,以及「不為什麼」。
給予更絢爛、驚喜的答案,無助於每個人歸根究柢必須獨自承受的生死。現今台灣社會鋪天蓋地是謊言、惡言,加上龐大反智、反真、反善、反美的「美美的」糖衣毒藥,透過放肆、放縱型的所謂自由、民主,「票票等值化」瓦解了層次等第無窮的質感,整個精神價值系統一概模糊化了,所謂「自覺」主體的可能性更加不可能。別誤會我否定自由、民主,我只是厭惡正在瓦解台灣的邪魔式「民主、自由」。我老早已「免疫」,只是滿天的「PM2.5」實在討厭,真的是「匪謀無孔不入」!
我也思索著這兩個半月來,本來想將禪宗史釐析整個脈絡,乃至於台灣常民價值系統的總貫串。然而,不必到9世紀以降各宗的「自立門戶」,我了然不必了,就像我看現代一些台灣在國際上「有名的」藝術家等,常常借用所謂的易經、老莊、禪宗等,到西方去博取「名聲」,而他們所謂的「空」的思想,就像我看過的某大師的雕塑展,在他的作品中,挖出一個大洞作詮釋,看得我頭皮發麻。幹!這樣的「藝術」叫做「空」,我寧願看天空飽滿多了!
然而,挖個洞或留個洞當然也是表達、示現的方式之一,重點在於整體意境能否引發、示唆、刺激觀眾內溯的機率。語言、文字、藝術等,本來是人類在群體合作,用以克服環境而從生界演化洪流中勝出的工具,在演化至人類已經獨霸全球以降,極少數老祖宗不斷內溯如何超越生物性的本質,以及探索宇宙如同程式設計的道理,奇怪的是,唯心、唯物在此分家,即令分得不是很徹底,但是已然讓人類無法再度同源並進,於是,所謂的東、西文化的鴻溝愈來愈加大、加深,而且,兩個愈是古老的民族,在愈深沉的文化根基如宗教等,愈是難以融通,即便都是由普世人性出發的。
上篇拙文我宣稱不再詮釋禪宗史的「代表性」文章,其實,基本困境出於不同文化價值觀體系的不相容。佛教傳到中國之後,歷經諸多「融合」上的困境,早期如漢帝國時代,即有儒家的「夷夏」之辨反佛,無論是否為文化本位主義的排斥;到了南北朝時代,基於政治及經濟的理由,西元446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A.D. 424-452年在位)首度極為殘暴的滅佛行動,相當於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一切佛教表象的內涵全數被滅。
中國第一次滅佛事件的61年之後,西元507年,南朝齊梁時代的范縝(河南人,A.D. 450-515)在他58歲時,寫了一篇(還有其他相關文章、言論)〈神滅論〉,直接對佛教(其實是包括印度教等等,主張靈魂不滅、業報輪迴等)展開神學、哲思、理論的攻擊,幾乎是古中國最大的一場思想、文哲論戰,挑戰輪迴說與解脫論。其實,釋迦佛從來反對靈魂說,那是到了大乘時代才又將印度教的東西納編而來。
范縝認為肉體活著時,精神(或靈)存在;肉身死了,則精神(靈)也消滅,精神以物質的身體為其質,所以不管肉體、精神都是物質性的東西。但是宇宙中物質、外形等,一直進行著動態的變化。
也就是說,人死了,啥也沒啦,哪來你們扯啥靈魂不滅、輪迴?於是,貴族、皇帝、僧人不斷反撲,卻反撲得二二六六,比較像話的駁斥是:人在精神在,死了只有漸爛光的屍體,死人沒知覺,所以精神(靈)是存在的。然而,這個駁斥無法證明精神(靈)是永遠不滅而輪迴的。
反正,沒人能「辯贏」范縝,連要用錢賄賂他都沒用。
事實上范縝並沒有說精神(靈魂)不存在,他只是說精神、肉體是同一個東西。他也沒有否定精神(靈魂)。依現今語言用辭,范縝大約是「無神論者」、「唯物論者」。(參看拙作《印土苦旅──印度‧佛教史筆記》,2010年,152-155頁)
可惜的是,范縝之後,竟然無人踵繼,持續以理性二元論、西方亞里斯多德邏輯或印度「正理論(Nyaya)」等,東方邏輯的叩擊,甚至後來玄奘(A.D. 600-664)、窺基(A.D. 632-682)開創的唯識宗,著重論證的宗派,也都無法在中國傳播開來,而只有不必用大腦的宗派,以及跟儒、道等在地思想「融合」者,流傳且普及迄今。
我原本想要檢析的是,大乘空宗與道家思想融合的關鍵轉捩,然而我又不想搞「佛學」、中國哲思的「學術」論文。
簡化來說,我認為迄今為止,東西方文哲從沒能在核心思想融合,而宗教方面大抵作字詞模糊的「結合」,著重在以「虔信」模式的催眠號稱「融合」。
我只知道人類所有的認知、表達認知的言語或文字等,都是片面的。我先前從嬰兒的發育、思想主體的建立、自我的形成,以原始的趨正避負開展最初的二元論,基本上就是模糊的,無法絕對二分的,似乎所有的二元論本來就是割捨了真實的部分,而大乘空宗等內溯者,了然人類概念之偏頗,卻只能說出不可說。而我只知道我徹底的無知,我也沒有歷來文字在描述的「覺悟、涅槃、絕對無、自性……」,我認為那些「妄相」應該都是「虔信」的代名詞。當然,我不會去否定別人說大師們如何如何證悟,那是他家的事。
我的助理阿珊傳來德國小朋友多會琅琅上口的「死亡詩」:
「每一座山峯
是寂靜,
每一棵樹的頂端
你幾乎
感覺不到一絲呼吸;
鳥兒在森林裡不再言語。
耐心等候,不久
你也將得到休息。」
似乎就是我此際的心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