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5日 星期四

【五步哭山、風空與朴樹】

陳玉峯

朴樹在鳳坑順風的樹姿(2018.6.8



新竹市最高山有個悲慘的名字,透露了客家人的硬頸精神,叫做「五步哭山」。然而,這名字恰好有點兒扭曲了客家精神,因為客家人在抗日戰爭中,是死都不吭一聲的,怎可能五步一哭?
日本兵登陸澳底後,從北往南打。打到新竹城的階段,客家人就是在今新竹市最南東隅,之與寶山鄉交界的小山頭,與日軍展開月餘的殊死戰。戰況的劇烈,死傷的慘重不消我說,是後人、活人回顧其慘烈,才將這個抗日戰場,名之為「五步哭」,畢竟,「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古民族未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真正悲壯、悲慘的,都死光了;只有幸運的活人,才會命名「五步哭山」。
新竹市最高點雖然只有187公尺拔海,卻足以代表台灣客家文化及精神的光輝,真應了「山不在高」的事實。其實,五步哭山遠比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最高山還高,例如新加坡最高的武吉知馬山,海拔還不到164公尺呢!
由於老圃造園蔡再益總經理要我提供寶山鄉生態綠化的資訊,而整個新竹縣寶山鄉,幾乎全境都低於二百公尺,我從生態學的視野認定,五步哭山已足以代表寶山鄉。然而,我必須坦白,之所以選定這個新竹市與寶山鄉交界區來調查,純粹是因為攤開地圖,新竹科學園區的「靠山」,竟然出現了一些很是吸引我的地名:五步哭山、風空、開山伯公大樟樹、山頂伯公老樹、金山面等,而且,東方及東南側還有柯子湖、樹杞林、九芎林等等,充滿植被生態暗示的召喚。
2018626日,我來到開山伯公大樟樹的山丘邊,一眼認知客家「風空」的涵義,因為殘存一小片原始破碎林分的樹木,全數向西南傾斜,顯然地,年度季節盛行風向,從來因應谷口地形而恆定地吹送,於是,吹出了衝風地的樹形;吹出了呼嘯陣陣,而引以為人耳及地名的印記;吹出了冰冷的科技風潮,也逼出了人文省思,陳板(2000年)還出版了社區改造的書籍《風空主義》,等等。
開山伯公大樟樹附近的朴樹是高挺的大樹(2018.6.26)。

然而,對我來說,天文、地文、人文及生文從來一整體,草木知風。

新竹不僅以農曆九月以降的「九降風」聞名,鳳山溪、頭前溪谷及眾多支細流溪谷的導流,形成了「風華」薈萃,但是,翻過迎風東北坡向之後的北東風,基本性格是乾燥的,因而風乾出新埔的柿餅、新竹的米粉。
然而,吹送到風空或許多新竹各地丘陵的東北季風,原本的「六根清淨」則反覆還俗,很可能在地的頭前與鳳山溪谷的水氣,再度讓季風溼潤,於是乾燥中有溼潤;溼潤中有乾股。
順著風空九降風成長的開山伯公大樟樹(左)、杜英(右,樹皮深色),中間有香楠、樹杞及朴樹,後方為軟毛柿(2018.6.26)。

新竹是我所知道的,最是二元矛盾、對立、相剋相生最顯著的地區。
我無從十分肯定,但在台灣中部山地,樟樹是下坡段蔽風、潤溼環境的優勢物種之一,卻在新竹系列丘陵台地,躍居稜丘?突破了原本殼斗科在上、樟科居下位的「山倫」,殼斗科繁多的物種迫下放,而淪為「柯子湖」?這是什麼樣的生態因子補償,足以顛倒乾坤?
而原本第二層喬木的樹杞也普遍翻身,時而「篡位」,獨領風騷,成就了「樹杞林」?這種現象,其實在「舊山線」的龍騰斷橋附近,就已逐漸浮現。
相當神奇的是朴樹。
古老電影《秋決》的一段影像或海報上,有株遒勁滄桑的樹,彷彿是上吊自絕的「氣勢」,相應了我老家附近墳頭間的朴樹,它在秋冬乾燥肅殺的季節,飄落了黃葉。它的落葉,一點也不像楓紅的繁華喧囂,而是自殘式的瓣瓣切割,活像三太子的「刻肉還母、刻骨還父」!
朴樹北上到了新竹,運勢全然翻轉。
不僅在鳳山丘陵之南的仙腳石海岸原生林中,搭配其他衝風、耐旱物種成林,也在丘陵之北的新豐鳳坑海岸逕自成林(自然演替而出,並非人造),更奇妙的,在五步哭山的東北稜,開山伯公大樟樹下,取代台灣朴樹,成為第一及第二層的優勢,憑添風空地區既乾燥又潤溼的弔詭。
大樟樹附近,朴樹也逕自成為擎天大樹,獨自撐起半邊天。
也就是說,朴樹在新竹,開展造形及生態變異的極致,譜寫剛毅又溫柔的二元對決,樹形與九降風的關係,刻劃地地互異的指標。
五步哭山的終極背景是大霸尖山;大霸的雄壯氣概,由五步哭山應現為世俗人間。五步哭山的素樸剛毅,則由朴樹及客家精神承接地氣。
我認定,朴樹正是新竹市的終極市樹,其與客家文化相互輝映,偉哉!
朴樹果實(201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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