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台灣人思考模式的特徵之一: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也就是過度聯想、跳躍思考太嚴重。根源的成因,台灣人的禪文化不斷嘗試要觀進內在靈音,但一般人觀不進,徒然停滯在現象界、世俗面,思考亂竄,因果律扭曲,奇怪的聯想特別發達,這大致上是由對禪門「公案」的「苦苦相逼」而來。
傳統生活中,也形成「猜燈謎」的民俗與流風,互相推波助瀾。更致命的現實因素,清帝國追殺反清遺民,遺民只能藉助祕語、謎語掩護。綜合其他因素,例如同原住民融合,草根大眾大抵不識文字,等等,將禪文化轉化為台灣人的「認識論」,「不栽影、栽影」之類的「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的心識概念使然。
這等思考的慣習,是在生活場景中從小形塑,即令後來接受西化的制式教育,但西化僅止於皮毛、外殼,欠缺西方理性文化綿長的背景薰陶,後來大學又取消「邏輯課」,更因所謂「自由化」的放任,於是近2、30年,火星文、腦筋急轉彎、訛音搞怪字氾濫,讓一些「國文老師」對錯別字的校正不勝其煩。
本文只談稍早年代的「過度聯想」。
李岳勳(1972)在考證、解讀媽祖神話中,充滿了這類高度想像力的聯結。雖然此等思考,全球各民族都具備,也相近於當代美國所謂的「旁側思考(lateral thinking)」,但我再三斟酌後,還是認為台灣人最為強烈。
李氏解析林默(娘)神話,林默小姐在織布當中打了瞌睡,正當此時,她的父親及哥哥正分別駕駛小船,在江海上遭遇狂風怒濤而命在須臾。林默的靈魂出竅,瞬間穿過蟲洞到達巨浪濤天的海上,她的腳,踏定在父親的船身,手緊握著哥哥那艘船的舵。而在家裡的她,手抓著織布機的梭(杼),腳踩著機軸,顯現出驚恐懼怕漏失掉什麼東西。
正當緊張、緊張、緊張的時候,她媽媽看見她的怪模樣,趕快叫醒她。這一急叫,驚醒了她,手中的梭子也應聲掉落在地。她一醒來,哭著跟媽媽說:
老爸沒事,哥哥死在海上了!
後來人家來通報,果然是這樣。
父親回來後敘述,在海上驚慌失措中,感覺有股神秘的力量鎮住他的船舵,而且將他兒子的船牢牢拉近,但是沒多久,兒子的舵斷掉了,船也翻覆了。
這則神話題為「機上救親」。
林默自從「窺井得符」以後,她法力高強;她常常身體在家裡,靈神在外面顯神通,而神話故事明明可以編成輕易地將父兄拯救,為何需要死一個哥哥?這裡面,隱藏著禪門的「方法論」,而且,藉神話談禪機。機關就在織布機正是禪門經常使用的隱寓,而且,編撰神話的年代大抵在宋帝國之「改佛為道」前後,算是佛教不得不與道教「合體」的時代,因而「禪言禪語」無意間也會留下鑿痕。
這則「掉梭存機」或「失兄存父」的寓言,李岳勳前輩以高度的聯想、冥思,寫了八、九千字的詮釋,不只是陽光三疊,直是匪夷所思,以現代人西化或唯物論、亞里斯多德邏輯的思考方式,絕大多數人大概會斥之以「無稽之說」,事實上李氏全書這類思考或表述方式,強烈且大量地呈現,難怪很難被後世所謂「學界」所接受(註:這只是部分原因),然而,這正是「以今非古」的普遍誤謬,也是台灣人始終被「誤解」的因素之一,禪的子民只好自求解脫吧!
為避免連我這二手簡化的解說朋友們也讀不下去,我避開李氏許多「台灣思考模式」,直接表達其象徵的涵義。讀者如果有興趣深究「台灣邏輯」,請逕讀李氏原書(116–126頁)。
撰寫神話或寓言的時代背景,媽祖信仰發生地的泉州,有位臨濟系的洞淵禪師(活躍在公元1,100年前後)留下的「公案」(《五燈會元》卷12):
人問:如何是佛?
師答:金沙照影。
人問:如何是道?
師答:玉女拋梭。
人問:佛與道相去幾何?
師答:龜毛長一丈,兔角長八尺。
後面一問答很容易理解,烏龜根本沒有毛,兔子也沒有角,本來就沒有的東西如何比較?何必比較?而前兩問答,正是當時佛道被皇帝下令「合一」的縮影,識時務的禪師不得不的迂迴作答。
我再說一次,今人要讀古書,必須先除掉時代背景的落差,更要瞭解不管佛或道,最基本的目的,都想脫離人世間龐多的痛苦,也想探索什麼是世界的本體,人們如何「得道」或「成佛」?而幾千年的答案,都鎖定在人們作繭自縛,也就是起因於貪嗔癡,以及經驗及知識系統的層層疊疊,阻礙我們本來純淨的心,只要將這些知識、常識的業障除去,我們就可以解脫,當然,生物本能的慾望,世俗一切的追求,你必須丟掉。
這就是基本結構。
但是,直白這樣說,通常被視為「沒學問」,沒人要聽。而且,最主要的是因為每個不同時空,每個人不同的遭遇或情境都不同,每個人的根基或天賦更是天差地別,因而教化也隨之千變萬化使然。因此,讀書先去背景差異,找出主結構、大因大果,剩下來的,大抵是每個人的習氣、性格及遭遇的議題如何自己擺平。
話回原題。
該等年代,在政治現實的壓迫下,佛教的形式被迫道教化了!你可以想像佛陀穿上道袍、頭戴道冠,手持一把拂塵,一副打蒼蠅的模樣是何等滑稽。我不清楚當時佛教其他的宗派是如何因應,但禪宗似乎綽綽有餘,因為「本體在後,應現在前」的逆境適應法,應很容易打發俗世的框限,特別是在由觀音轉變為媽祖的神話,必然雜揉了佛、道原理。
如同莊子的「以指喻指之非指」,媽祖神話是「以海喻海之非海也」,這「海」當然是「心海」、「意識海」,這是背景,也就是「靈、魂、魄」、「音、意、識」這三重概念界;神話故事的人物是一個家庭的「祖、父母、兄妹」三世,雖然「祖」沒現身,但其為此家所來自,相當於「靈」、「音」;神話第三個結構是「織布機及織布者主角」,織布比喻時空經緯交織成「布」,本來靈或音或原我是抽象無形的,每一個交結點就呈現一個我或自我,交織成布,即經驗世界的知識系統或自我。隨著閱歷、知識的學習過程,愈來愈多層,層層疊疊愈厚重,「自我」感也愈強,也愈發隔絕自己同靈、音、祖之察覺。因而除非解構掉後天累積的色塵、知識或經驗,以及思維方式,是無法見性、悟道的。
老子的「棄聖絕智」,跟孔子問答的「寓言」,以及莊周的破塵除格、徹底反經驗知識,恰與佛教大乘的若干旨意,有了至少思路、理路上的「相通」,但終極性的「東西」不同。太多人認為禪宗乃佛教中國化或老莊化的部分原因在此。事實上正因為部分模糊、部分契合,外來宗教才可能本土化;而佛教的八大宗最後僅只淨土宗與禪宗真正在中國、日韓及台灣落地生根,前者以普羅大眾為對象,後者流於知識分子或傾向細密哲思的族群。然而,無論佛、道,兩者都想從政治及儒教現實人生或現世主義中出離,但這也是在中國最為困難的事。李岳勳前輩稱呼儒教為「實學」,我這個沒學問的,粗魯地說成「現實鬼」!
再回原題。
林默小姐出神時,「手持梭,足踏機軸,而顏色頓變」,象徵她雖已窺進靈界,卻仍然抓住現實、體制、知識的「自我」,她想要「兩全其美」,但在禪而言,這是斷然不可能的事,此時,母親叫醒她,恰好給她「頓機之悟」,她的「梭」掉了,也就是「停止織布」(放棄色塵、知識系統或廢學)了,相當於「自我」脫落了。「自我」一放下,相對等的「哥哥」也同時消失,這正是「人境雙泯」,然而,林默小姐為什麼不能像佛陀,連父母也都「超渡掉」呢?
李岳勳先生對此「救父」的解釋太牽強了、太跳躍了,我直接認為這是在中國做不到的事,畢竟三綱五紀的倫理一脫掉,根本無法在古中國立足,加上此等時代佛禪已被改為道教了,何況常民更不能接受「不孝」。
在我來說,許多「公案」、經典的主結構都是在「禪除自我」變換花樣而已,我甚至於講得更徹底:超越DNA對你的控制,甚至超越物理、化學或科學定律。然而,「太真」得不到「共鳴」啊!
我這篇文是要講台灣人思考模式的特徵,正是因為長年受到被逼禪悟的「困境」,偏偏愈「悟」愈笨,思考就詭譎多變,而不知「止息」!而李氏在解析林默神話的「掉梭存機」還以「孟母三遷」及「牛郎織女」來解析,講得「頭頭是道」。
一開始孟母住在墳場邊,孟子遊戲、行為就模仿拜死人的樣子;孟母遷到菜市場旁住,小孩的孟子學會的是扮買賣的家家酒;孟母第三次遷住在學校旁,孟子又學會了「俎豆揖讓進退」儒學的形式。孟母滿意了。
可是沒多久,孟子大概是天才兒童,自滿了,覺得沒啥好學了。母親火大了,拿刀砍斷她辛苦織出來的布,警告孟子:「子之廢學,若吾斷斯機也!」,逼得孟子只好繼續苦讀勤學。(《列女傳》劉向)
李氏說:中國(儒教)的學,是要在現實面找出生命的意義,學些死物事,不行啊!(墳墓旁)二遷到菜市場,象徵轉向心理或哲學面向找意義,但是只能找到二元論、編織自我的色塵罷了,因此,第三遷,進入宗教找人生意義。但是孟子不怎麼「上進」,所以孟母「斷機杼」。
弔詭出現了!儒教或是我們現代人學到的,都說「孟母三遷」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環境教育,但是佛、道恰好相反,人生意義要從宗教自覺去領悟,要領悟就必須「廢學」,禪除自我,「廢學」不是儒教的「荒廢學業」,而是「要覺悟必須廢學」、「因覺悟而不再學」!
注意:「學」字,是「覺」字的未完成。「學」的目的是要「覺」,所以「學者」、「學子」就是沒有覺悟的人!
但是,孟子是儒家的「名牌」、「大咖」,佛道除了老子、莊子敢去揶揄孔孟以外,歷代無人敢造次。道家不敢攖其鋒,只好另編「牛郎織女」的故事來諷刺。道教認為人要悟道,必須把二元論、凡塵經驗知識丟掉,也就是「玉女拋梭」才能超越二元論而「成道」,才能不死成仙。而織女太笨了,誤以為認真編織(知識)才能和牛郎相聚,不料愈織(愈學)愈笨,其實只要「廢學」、「逃學」就可以「私奔」了!
OK了,不再嚕嗦了。
現在,朋友們大概可以瞭解糾纏在這等成佛、成道的人,既成不了佛,也無法得道者太龐多了,而且,腦筋大致上也被磨成杯弓蛇影矣,也就是台諺:「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之所指。
唉!如此思維難怪西方的亞里斯多德邏輯學不通,不同民族文化阻礙了一些優、缺點罷了,全球人種的智商大致上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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