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3日 星期五

【南一段行腳之四─時空的隧道】


1980年代下半葉我在玉山國家公園任職,為評價自然各類型景觀,在人們直覺下的價值等第,或美感評價,只要遇見剛下山的登山客,我都會進行個別的訪談。有次有隊伍剛從南二段下到南橫埡口山莊,我採訪他們,對山頭、雲海、高山、池沼、針葉林、高地草原等等的景觀評價,不料這隊走了八天七夜、搶攻各山頭的山友,竟然答不出所以然,我只好換個角度逼問領隊:「請你閉上眼睛,腦海中浮出印象最深刻的地景是何?」他乖乖地閉上眼:「有了!最鮮明的就是前面夥伴的那雙登山鞋,來回的走動!」太多、太多的世人如此,一生最精華的時光忙著追求、征服,登上了什麼山頭,卻從來遺忘旅途最優美的景緻、最美好的體驗、最值得感受的靈動或風雲際會,最曼妙的生命悸動,而白白漏失了大好過程的風景,內外最有意思的意義、沉思、賞析與美感震盪,或至少至少,對母親母土的一絲眷戀,以及永世容顏的記憶!~

 
台灣鐵杉林內開裂的「映光輪」(2013.2.27)
2013227日下午,我們從庫哈諾辛山返抵三叉路口,朝東南方向,先下走再上溯第一主側稜,邁向南台首嶽─關山之路
§關山第一側稜美林
事隔32個月,南一段之旅沿線銘記在腦海深處,隨時可以浮現的,身歷其境的畫面之一,便是銜接關山南北主稜的,這條第一側稜,而且,跳躍重現的畫面,呈現真實與幻境的重疊、壯麗與險峻的合一,還不時有種幽深神秘的況味,因為,瘦瘦的長稜上,針葉林高聳入天的氣概,君臨深淵在危巔巔的雲海之上,不是玩命,而是直訴生命的霸氣睥睨一切,幾乎失卻了自然的厚道。它的美,是集體的「孤傲」,神明之類或王者之風。
行程中我一直有種惋惜與感嘆,必須趕路,以致無緣佇足在許多值得流連忘返的景點。畢竟個人的眷戀,總輸它團體行動的倫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錯失啊!
從三叉路口海拔約3,023公尺的展望平台,上溯至關山中央山脈的南北主稜銜接鞍處(海拔約3,448公尺),山路長度2公里餘,海拔挺升約425公尺,一般登山隊伍估計得花2小時40分鐘,而我們邊走邊拍攝影輯,外加解說,時程拖得久,由是走到摸黑,才切上主稜紮營地。
先說側稜天路。
我們從次生高地草原、灌叢上溯,進入鐵杉純林區,特別是沿著一長段窄隘的岩稜上,台灣鐵杉族群發揮淋漓盡致的「雅爸(Ya-bar)」特性,在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之上,盤虯的粗根系,牢牢地抱纏鉅大的岩塊。設若欠缺這批鐵杉,這條瘦稜不可能在此堅持千百年。
鐵杉林的年齡結構很完整。老朽的、高齡的、壯年者,乃至小樹,天然更新良好。姑且不論世代或樹齡,瘦稜頂的鐵杉,其樹梢易受風折而早夭,樹高受抑而較矮些,但稜頂略下方,樹高往往可超越30公尺。
毫無疑問,這條單薄的斷崖側稜,由於代代相傳的鐵杉鐵衛把持,張撐聳天的剛毅,鋪陳鐵杉極富造型、色彩的美感與滄桑,而且,愈是高齡的鐵杉樹皮,愈是彰顯灰鐵色亮麗的色塊組合,尤其在下午,偏斜陽光的浸染下,閃閃發亮,愈老愈有勁味,名符其實的「鐵」杉!
每當壯闊空谷的陣風吹拂而過,渾厚、洶湧、澎拜的鐵杉風濤,便蜿蜒骨牌似地橫掃,合奏出排山倒海的和弦,很是古典與浪漫。
另一方面,就時空智性而言,整條側稜森林完全越過海拔3千,如果在玉山或中北部,照理說,合該全屬於冷杉林的天下,但南台以緯度的關係,加上地質地體較中北部脆弱,台灣冷杉被上下擠壓成一窄帶的落差。昨日往庫哈諾辛的側稜下段,殘存的冷杉寥寥屈指可數,而且還被台灣雲杉零星瓜分地盤;而今日之側稜上段,一半的路程全數讓與鐵杉,此乃關山生態帶的一大特徵。
台灣鐵杉()與台灣冷杉林()的交會帶(ecotone)
我邊趕路,邊賞玩鐵杉的造型藝術,及其光影效果,而雲霧遊走林內成幻境,不時翻轉「映光輪」(日文,中文譯為觀音圈,即倒影在雲霧上的陽光折析成七彩)。有時,淡淡的霧空烘托出鐵杉身形的優雅厚重,有時暖色調陽光在鐵杉林渲染莊嚴,世間出世間的瓊樓玉宇,盡在鐵杉林內幻變。
歷來登山客以山頭攻頂代表目標,登頂的迷失叫人忘卻過程的菁華,而鐵杉林頻常出現在人們注意力渙散的時段,因為在台灣,完整的八大植被帶中,鐵杉排在第三位階(上有冷杉林及高山植被帶),百餘年來台灣鐵杉的老三哲學,只在特定人士心目中,銘記山林之美的桂冠。其實,這也是偏見,自然界從來沒有價值觀的排序,「比較」從來都是心魔的幻覺!
我那說不出口的眷戀,是以加速腳步來譴責自己,也以年輕時讀過的,佛洛斯特很想在林中雪地長眠的徘徊,卻因塵世還有未了責任,只好割捨不捨,持續前行的詩句,自我欺騙或安慰。我有幾陣衝動就此了斷。
還有,記憶中電影的或生活的情節插播進來醱酵:「我走了,誰來餵養牠們?」(電影《惡魔島》,達夫斯汀‧霍夫曼的台詞,牠指豬);「我不回去,絲瓜棚必將枯死,誰來澆水」(〈絲瓜棚下〉,收錄在陳玉峯,2000,《自然印象與教育哲思》,47-50)……
山林步伐永遠存有前世今生、過去未來的糾纏或拔河,也是佛陀在菩提樹下,證悟之前的自我格鬥!
§夕陽無限好
沒近黃昏,夕陽如何無限好?!世人總愛顛倒想。
當我們跨越鐵杉及冷杉的交會帶之後,已近黃昏。
上溯冷杉林內的步伐中,冷杉樹幹上的顏色,伴隨遊走的林木漸層流轉,先是金黃色調的印染,後是暗紅色的潑灑。對映西天火輪的墜入雲海,顏色的質量與重量加速地沉重。
就在2013227日際夜,我在冷杉林內,目睹日夜神聖的交接儀式,忽然好像明白了白天與黑夜、光明與黑暗、生與死、任何二元對立,原本即是同一回事!既無分離,也無背反,只緣人心起了分別,將自己的身心剖開兩半,禪門所謂分別智,正是其形容詞啊!過往,我之所以追溯、體悟「觀音」的原型,乃因數十年在山林自然,早已浸淫在其中,它,並不需要思考,甚至連感覺也不必使上。有些直觀純自然。
也在這段將暗未暗的冷杉林內,我看見孤懸半掉的巉岩上,零星的台灣鐵杉或玉山圓柏盤據。有些據點,從其根系的懸空,或可推想這些介入冷杉林內的植株,之與地體變動,伴隨著走過氣候變遷的流年。
不用計算樹齡,我敢宣稱,1819世紀之間,這條側稜上下,高山植被帶、台灣冷杉林帶及台灣鐵杉林帶來回遷徙,只在崩蝕殘遺的稜尖岩塊,留下地文與生文最後的胎記。
1980年代我曾經在滂沱大雨中,匆匆走過這段天路,而無緣解讀時空的密碼。2013227日,同樣的趕路而無暇他顧,但我「天眼」已然開光,眼角遺光已足以瀏覽34百年自然史。
還是匆匆。
§關山主稜脊的大戲
出了冷杉林,我們半摸黑接上關山下,中央山脈的主稜脊,海拔已屆3,450公尺。
所謂的主稜脊,正是單面山順向坡與反插坡的剃刀邊緣或交界,一邊是斷崖峭壁,另邊是緩坡的火燒跡地,原本的冷杉純林淪為玉山箭竹的高地草原,且塊斑、條帶的冷杉或圓柏族群,正試圖成林。
很有意思地,台灣冷杉林內有森氏杜鵑,一出森林外,稜脊裸岩上散生的,立即轉變為玉山杜鵑,且「兩種」杜鵑還不時存有分不清彼此的「過渡型」,伴生在玉山圓柏的灌叢間。
鋪陳在台灣中央山脈的這條脊椎骨,打從造山運動奮力搶天的250萬年來,依據板塊隱沒流動的速率及擠壓計算,理當上升超過10公里,比喜馬拉雅山還要高十多倍,然而,台灣地質岩性太脆弱,底盤面積太狹小,專業估計,高山地區的剝蝕率是亞洲平均值的44倍,是北美洲的152倍,是阿爾卑斯山的13.6倍;另如化學剝蝕率,也是別人的6.522倍。可以說,絕大部份隆起的地體都往下崩蝕掉了。儘管如此,近1萬年來,台灣地表的上升率,平均每年還是維持在0.20.5公分之間。
隆升與崩塌,成、住、壞、空從來更替。「成」即間歇發生的造山運動;「住」大抵夥同植物根系的榮枯、生命史而成長共存;「壞」或可指反演替;崩蝕消失即為「空」。
中央脊稜實乃興衰更替最最嚴重的地域,而且,愈是南部愈形劇烈。曾經,我以台灣主脊的南北剖面圖,詮釋台灣天演的大戲,明確認定台灣北、中、南的地理分化,發生在能高安東軍大草原,以及卑南主山到北大武之間的,全國最大崩陷區的大、小鬼湖地域。大小鬼湖地區,較之其南北主脊,下陷了接近2千公尺。
這一段主稜的大陷落,導致南北大武山區形同中央山脈的南台遺孤,而大小鬼湖及紅鬼湖等等凹陷、崩塌、淤積的地形,形成對生物最嚴峻的隔離機制,就連台灣鐵杉族群也因地理阻隔,在演化上產生孤島化後的若干型態上的變異,曾經有人視為另一物種「大武鐵杉」!
因此,我們縱走的南一段,由南橫到卑南主山近30公里的天路,相當於中央山脈南部嫡系的龍脊,我們預定攀登的最後一座卑南主大山以南的目力所及,必然摔落千米以上的浩浩蕩蕩。
然而,當我們從第一主側稜接上南下的主稜脊,反插與順向坡的東西分水嶺,卻發現所謂的高山植被帶已退縮至主脊上,寬度大約230米的崩崖邊緣,且得以聚積崩土的斜坡,盡屬玉山箭竹的次生演替區。
就氣候條件而言,高山植物早該完全滅絕,得拜母岩裸露且強風等天候壓力之下,山頭魔力或龐多即將下台的大小土地公,各自盤據最後的一絲執著,始告保住最後的尊嚴,而物種稀少(朝綱不振矣)
在走出冷杉林之前,林下有塊國家公園設立的里程木柱,上記距離關山2公里,往進涇橋3.6公里。我們在主稜、側稜銜接點往南數百公尺的稜脊下紮營,我的帳篷位在最南端。
入夜後山風虎虎,台灣冷杉林的葉濤、山谷洶湧的海濤似的,時而雄渾澎湃,時而溫柔婉約,而大風浪打來之前,先是遠遠的低吼,接著是無比的咆哮!我在帳篷內可以感受諸神騰雲駕霧的追逐,很是精彩。
在此主稜的第一個夜晚,老天爺賞賜了滿天星斗,我合掌感恩!
中央山脈脊稜的第一側稜上,台灣鐵杉老樹的盤根,維護天然廊道不遺餘力(2013.2.27)

台灣鐵杉在霧氣中凌空的剪影,是台灣高地無以倫比的勝景


造型競圖中的鐵杉植株

第一側稜的這條天路叫我陶醉

台灣冷杉林的黃昏(2013.2.27)

台灣冷杉林的夕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