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8日 星期六

【南一段行腳之五 ─絕地武士】



雄偉的玉山圓柏喬木巨靈(2013.2.28;陳月霞攝)

~南台高山沒有森林界線(timberline),玉山圓柏、台灣冷杉、鐵杉、雲杉、松類甚至紅檜,有時不再有海拔高低的「階級」定位,而三不五時彼此混生,特定區域則偶見形成「越位」的純林(例如玉山圓柏喬木林),也就是說,南台高山衝破溫帶文化模式,以南國的熱情,將「熱帶雨林政治學」帶進溫帶地域,恰與2021世紀的台灣政治相似!而西元18961113日,台灣歷史上第一位植物生態學者本多靜六博士攀登至玉山風口下,同行領導人─竹山撫墾署長齊藤音作,單獨登頂玉山東峰,埋旗為證;18981226日,德國人史坦貝爾證實齊藤為文明人之首登玉山東峰,他自己則成為玉山主峰頂的首登;齊藤氏下山後上奏明治天皇,而於1897628日,告示第六號頒佈,將玉山改名為日本的「新高山」;本多靜六則在1899年,發表了台灣歷史上第一份植被帶的報告,這篇報告首楬台灣高山的生態特徵,直至21世紀,其見解仍然屹立不搖!~
生存且可能焚毀於上次小冰河時期(西元1350-1850)的玉山圓柏(2013.2.28)


〔文獻引徵〕:
1.      本多靜六、齊藤音作首登玉山東峰及新高山命名誌:〈靈山聖地話深情〉,收錄於陳玉峯,1996,《生態台灣》,46-50頁,晨星出版社。
2.      玉山頂首登的歷史公案:〈誰是攀登玉山主峰頂的第一人?〉,收錄於陳玉峯,1997,《台灣自然史3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610-614頁;相關歷史2425頁,晨星出版社》;玉山圓柏資料見同書204-213280-319頁,以及各章節散見。
3.      台灣歷史上第一份植被帶的勘查報告:同上文獻24-35頁。
2013227日夜,我們紮營在距離關山頂北方約1.5公里處,選擇在中央山脈主稜線稍下方,過往曾經存在過的舊山屋遺址附近,海拔約3,400公尺。
228日星期四,台灣國難日,天氣轉佳。腳下東台雲海浩蕩無極,預告台灣即將否極泰來乎?事實上此行11天的天候,就屬登南台首岳的228為最佳。
吃過早餐後,我講解台灣冷杉林生態,包括有趣的「母雞效應」,也就是一株台灣冷杉繁殖下一代小樹的範圍,通常侷限於以其樹高為半徑,畫出來的圓圈之內,且愈小的樹愈接近圓周;幼苗、小樹的樹高,恰好由圓心的母樹,朝圓周遞降;冬雪期,冷杉枝椏上的皚皚白雪,從母樹側枝往小樹漸層套疊,彷彿母雞伸展羽翼,庇護小雞的模樣,故而我將冷杉世代繁衍的現象,戲稱為「母雞效應」
§先知卓見總是彗星劃空?
晴空萬里的中央脊稜側,南望壯碩雄渾的關山,擺脫了先前遠眺的單面山模樣,而以大地壘狀,威鎮南台,不愧為首嶽雄風;北瞰則關山北峰、鷹仔嘴、向陽山,乃至東台首嶽的新康山等,由近而遠迤邐佈陣;而回首來時路的庫哈諾辛,靜謐穩重,舒坦坦地攤在西北足下。光是四周眺望,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台灣氣概油然滋生,不由得讓我想起1934年,台東廳長本間善庫越過「關山越嶺古道」的中央山脈後,寫下的詩歌:
「……
莊嚴之島名蓬萊,永恆不變綠色深……
大山大脈並群嶺,於此乃見其偉大!
昇自大洋的太陽,飛越於高高的雲表;
沒入海峽的月亮,遙送於足下。
向天呼嘯而風起,向谷吐納而雲湧;
千古森林環繞於左右,紅葉石楠花舖陳御花畑。
山澗流水瀑布的音聲,於此乃見其尊貴!
任吹走雲彩的天風,祓禊年輕的男兒;
憑藉遠離塵寰的山靈,甦生老去的靈魂。
因神的默示而覺醒,掬取力量的泉源;
對多汙的人間世,注入神聖的生命……」
(關文彥,1936,〈關山越〉,翻譯全文收錄在陳玉峯,2006,《台灣植被誌第六卷:南橫專冊》,564-574頁,前衛出版社。)
沒有感染台灣中央脊稜氛圍的人,無法體悟台灣的心胸與格局!
就在關山南北的龍骨上,麥導訪問我時,我說在此主脊山稜上,我背倚新康,右攬向陽,左抱關山,何等台灣視野啊!而將本間善庫的詩歌朗誦出來。
歷來入據台灣的外來政權,約屬日本人才對台灣本土具足自然情操,這或許是他們原本即屬「八百萬宗教」(註:世間萬物各自有其神明,自然界八百萬種生物與非生物,故而擁有八百萬個神。)的緣故?然而,他們自從明治維新、西化以降,唯物或自然科學的學習速率及效能驚人,19701980年代,我在台大圖書館及標本館翻印的史料、研究報告,教我瞭解他們承襲的德國精神已臻化境,我自己正是從日本人遺留下來的文物,理解他們對台灣山林的經驗智慧,而切入台灣自然文化的母體。當然,世間從來正反相生、相應或相對,沒有包贏的一面倒。
而最早切入台灣生態研究的一位日本學者名喚本多靜六。他在189611月,跟隨竹山撫墾署長,取道濁水溪、陳有蘭溪畔的八通關古道,翻上至玉山風口下方處,但因患上台灣的瘧疾發作,不克登頂。雖然如此,源自日本本土及東南亞的經驗,在台灣高地物種尚未鑑定、命名的時代,2年後,他在日本「植物學雜誌」第149151號,發表台灣史上第一份的植被帶研究報告。
很有趣的是,他因罹患熱帶台灣洪荒時期的傳染病,而沒體力登上玉山東峰頂,但他的報告寫得有模有樣,好像他的確全程勘查。由他報告全文檢驗,我認為他沒看見玉山主峰西向坡的森林界線,以及森林界線之上的玉山圓柏、玉山杜鵑、玉山小蘗的大面積灌叢社會,或許正因如此,他以氣候因子的演繹外推,直接認定台灣的森林界線應該落在海拔4,500公尺,而他也假設,玉山頂及頂下若不是因為母岩裸露,則台灣冷杉必將佈滿全台灣最高海拔段落。
相隔120年後的現在,科技資訊的進展早呈天壤之別,但本多氏的見解,基本上並無錯誤,只須補充一些地文、冰河及小冰河期等資訊,加以重述,一樣可成為今之台灣生態教科書的章節,或說,本多博士只憑1896年一趟當時被劃歸「黑暗世界」的玉山東峰之旅,竟可寫出台灣各代表性植被帶的精要,他的全球性視野,值得讚嘆與肯定。
我一直不清楚的是,是否因為當時日本學派、門閥的慣習,或其他不明原因,本多氏之與台灣,就只春雷一聲悶響,爾後不再有其音訊。而120年來,除了日治時代我最欣賞的植物學家,佐佐木舜一曾經提及「本多老前輩」的先知卓見之外,就我所知,沒人記起台灣生態開天闢地不凡的先行者!
之所以提起本多靜六,乃因關山山頭以及其南北的脊稜,我認為數百年前,應以台灣冷杉林為植被的主體,很可能只在稜線區的崩壁及裸岩隙,殘存高山植被帶的塊斑狀孑遺,整個關山山頂或應全屬於台灣冷杉林的天下。我推測,就在西元1350-1850年的小冰河期間,關山曾經發生一次以上的森林大火,焚毀龐大面積的冷杉林,形成現今順向坡的高地草原,且在小冰河時期火焚後,玉山圓柏林消失,其灌木卻再次擴展地盤。
就在我們邁向關山最後大山頭基座之前,北稜平緩坡的玉山箭竹草原的邊界,反插坡的崖頂上,我看見玉山圓柏大樹火焚後的枯幹,如果取此枯幹的部份,進行碳14的檢測,當可驗證我的推測。
我拍攝了另株玉山圓柏的盛花。
玉山圓柏雄花穗(2013.2.28;關山北側中央主脊)
§絕地武士
先前我曾說,南台高山植物衰退,物種較少,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氣候主導下,生育地的消失,只在針葉林難以存在的崩崖、裸岩間隙等,少量殘存。物種今較常見者如羊茅、曲芒髮草、玉山懸鉤子、玉山水苦賈、高山石松、高山白株樹等等,而玉山圓柏、玉山杜鵑灌叢中常見的落葉灌木玉山小蘗,數量也少得可憐,也就是說,物種多樣性及各物種的植株數量都偏低。
在如此「低迷」的氛圍下,距離關山頂約1公里開始,卻存在一長帶精彩絕倫的玉山圓柏喬木林!
當我們闖進這片原柏林,甫一照面,阮小姐立即要求麥導幫她跟圓柏合照,還說:「這才是台灣的原住民!」
很貼切!玉山圓柏喬木群徹徹底底是台灣的「原住民」,他們落籍台灣的天府之國可能已經超過150萬年;他們早就認同且特化為台灣特產。不用闡述他們在生界、生態學術的傳奇,一般只消稍具敏銳度的人,光是目睹其枝幹的盤虬曲張、千迴萬轉,在台灣高山絕嶺的岩塊間隙掙脫而出,歷盡數百千年冰雪風霜的千錘百鍊,道盡絕境裡,生命力道的劇力萬鈞,誰人得無驚悚動容?每一枝椏堅苦卓絕的構圖意境,不只是鬼斧神工,簡直是宇宙大霹靂、太極大爆炸,沒有任何語言、文字可以詮釋。這就是為什麼我的老朋友蘇振輝先生,每次演講他爬山閱歷,只要秀出玉山圓柏圖像時,動輒淚崩!我曾經以DNA的「返祖現象」,說明他的震撼與感動。
1985年我在玉山國家公園任職時,首勘關山頂,第一次遇見這片美林,奈何豪大雨傾盆狂注,好不容易攀登到南台首嶽山頂,雨霧籠罩下,教我誤判關山頂「約有足球場大小的平頂高地草原」;下山時一樣在漫天煙雨中,匆匆告別這片玉山圓柏林,只留下不捨的朦朧美的剪影,且暗自許下「我當再來」,而當時,「再來」意味著「再來詳實調查」,這是山林學習者的「固執」。
不料如此一別,當我再來時,轉眼隔了28個年頭!
此度前來我早已白髮蒼蒼,心境也已遠離調查狂的年代,一樣的心情是,我又來到諸神的殿堂。
我舉起小相機,卻有種拍不得的感受。過往懷抱著「5W」的動機、目的,誤以為自己背負著台灣歷史的天責(自然史),一味狂痴地要探索台灣萬象的前世、今生與未來,也算是善意的偏執,可我內心其實一直另有某種深沉的意象,只礙於目的論研究的枷鎖,漠視生靈之間的連通,毋寧才是探索的另番境界。
如今我還是犯上紅塵的雜念,我必須在鏡頭前解說,以致於原本至此圓柏聖殿合該沉澱無念卻不可得,解說也說得不搭不七。唉!何時我才能不執兩端,不執中間,不執「執與不執」的雜染呢?!我的解說出現了罕見的NG
這片玉山圓柏林面積不大,但絕對是地心穴道之所在。他給我的直覺,就是直指地球之心;他是我們遠古共同血脈的分靈,比宗教還宗教,由其美感藝術登峯造極的意境,直接聯結我們靈魂的原鄉!
永遠記得198851516日,我初睹秀姑坪,海拔約3,430公尺以上,赫然出現遼闊壯麗的圓柏林「火葬場」,我在《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206頁》「枯燥的」植被學術專書中,寫下理性自然科學克制下的感嘆:
「……巨碩白森森的枯木,或立或臥或坐或倚,橫陳交錯、參差佈列,宛似經歷千軍萬馬的劇烈戰鬥而屍骨滿山遍野,洪荒戰役的悲壯,夥同56月間玉山杜鵑緋紅的怒放,任何人難掩初睹的震撼,敬畏、贊嘆造化之情莫不油然滋生……」
而真實我的情境,如同希臘羅馬諸神的宇宙大戰、古印神話的「庫盧之野」世界大戰、諾曼第登陸的血戰……,我盤桓徘迴其間,估算3007001,1001,5002,2002,6003,100年前,或許各自發生一次回祿浩劫,因為該等年代各自呈現一次種苗的拓植高峯。加上其他高地研究的經驗,讓我下達在自然情況下,台灣高山大約每隔5百年,發生一次區域性的大火。而秀姑坪最大枯木的胸徑超過2公尺,其活體樹木高壽可能超過6千歲,應是台灣近世之最。
在麥導的訪談下,我講解著玉山圓柏極富戲劇性的故事。
例如玉山圓柏的基因中潛存可以長成三層樓高的大喬木,卻在岩屑或岩隙地、強風、重雪、凍拔等等環境壓力下,隨著外力嚴苛的雕鑿鞭笞,長成曲張迴旋、貼地蜷伏,而以無比的耐力,逢機探首陽光,全株因應整體環境的協調後,形成森林界線之上的「矮盤灌叢」;以全台各高山的生長速率而論,玉山圓柏枝幹直徑每生長1公分,花費時程在23-100年;長成1公尺的寬度,最快速者需要2千年!而我在19811115日夜宿玉山北峯氣象觀測站,駐站朋友以玉山圓柏的木材煮飯、燒水,我抽出燒毀一半的木頭,算出了350圈年輪,以這樣的渺遠太陽能淨身、煮飯,不成神仙也難,因而1985年我就任玉山國家公園保育課長後,立即協調該站改換瓦斯……
不管從冰河時期的大遷徙,到玉山圓柏的祖宗三代;無論從生態到變態,任憑我一生調查的心得如何闡述,總讓我漂浮在心智的表象,而不是圓柏予我原力的深刻感受,最最貼切的無形精神,語言、文字總是徒勞無功。我只期待台灣人可以自行親炙這群台灣精神的神蹟,而可以從他們的造型等等,發展出台灣原味的舞蹈藝術、台灣原靈的神話史詩、創作,以及任何抽象或具象的啓發。
關於玉山圓柏的生態面面觀,我在《台灣植被誌(第二卷)》已經書寫超過50頁,能說的,差不多也已談盡,只是對他,我依然茫然無所知,或可以說,他不是他、我不是我;我是他的一部份,他是我的一部份,我們只是在時空逆旅中,不同色身、同一法身慧命下的某種應現。不同的也在於,現今的他,是台灣天府之國的絕地武士,孤絕於台灣生界的天頂。
§關山下的天梯
不記得我如何告別這群玉山圓柏,只滿滿洋溢著他們的加持與祝福,我的感恩、感懷純屬靈界,再也說不出人間世的粗鄙。
既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更是「一花一草一世界」,拜別絕世珍異之後,山林一草一木依然是曠世殊勝。自然天地沒有人文世界的差別心。
行行重行行,山林的每一步履都是獨特的一步。可惜世間人頻常將數萬步的步步奇蹟,看成一步重覆的無趣,而我走過數十年的每一步,可以是絕無僅有的履歷。如果人們可以感受一生的每次心跳都是奇蹟,當可領略山林行的奇異恩典。
我回頭一望鷹仔嘴的單面山,一團雲霧恰好拂過鳥喙,剎那即永恆;我也拍下山徑旁一叢高山芒,同樣是唯一的永世記憶。
然後,我們走到了要翻上關山大山壘塊的,近乎垂直的天梯,岳界戲稱為「煙囪」。煙囪是指爐灶上出煙的管孔,不知那位天才,竟然將垂繩攀岩的登山客,比喻為裊裊上升的煙霧?全台登高攀壁的場合何其多,又為何只在關山獨享此名號?大概是此地得需要接連幾段陡峭的攀爬,讓人想到煙霧在煙囪的迴旋、來回衝撞而上?無論如何,都無關緊要。
1985年我首登關山時,記得攀繩只有一、兩條,此番前來卻見多出好多條;記憶中1985年首登時,上下此天梯輕鬆自如,這次攀登怎覺得步履沉重?這種差別叫做「年紀」?其實並非如此。首登時只有我跟助手江丁祥,當時是雨天趕路,感覺上這類垂直的上下,可以省卻許多路程,不但不是畏途,反而是討喜的捷徑。而此番前來是大隊重裝人馬,塞車誤點的錯覺使然,只是這樣。
翻上「煙囪」後,我們走上傾斜約45゜的順向草原坡的腰身,邁向南台首嶽的最後一段天路。而登頂的山徑大抵直攻順向傾坡,稍耗體能,一到山頂則是近乎坦坦平臺的寬濶。
百岳排名第13的關山標高3,668公尺,歷來被劃歸「十峻」之一,大抵是遠觀有如金字塔尖之所致,真正登臨其頂,不知何「峻」之有?!
登頂免不了列隊合影歡呼,畢竟我們登上南一段五、六座百嶽的第二個山頭,最大的山頭。山頂自從23百年前大火之後,台灣冷杉及玉山圓柏林早已不見蹤影,而玉山箭竹等草原,更因登山人士高度踐踏的壓力,呈現反演替的衰退狀況。
可以說關山頂最有「看頭」者,還是下瞰四鄰各山頭。我知道,越過關山之後,擒住視線的地景,常常只是東台與南台。這是告別南橫與玉山國家公園的天界,但我們未曾想過這也是告別好天氣的開端。
全台唯一最是涇渭分明的森林界線,出現在玉山主峯西坡,海拔約3,530公尺。

最險峻的玉山東峯()

台灣冷杉母樹拓植的「母雞效應」模式。

2013227夜宿中央山脈主脊下側筆者的帳篷,此地南距關山頂約1.5公里(2013.2.28)

營地附近拍攝來時路的庫哈諾辛山(2013.2.28)

2013228號早上邁向關山出發前,左起筆者、陳月霞、麥導及嚮導們 (2013.2.28)

關山頂大合照(201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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