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3日 星期二

【導讀《阿賢仔》】

─〈契子〉

 

~世間事既非真實,也非不真實,勉強說差不多是相對真實。 
所有的故事都非故事,而是說故事、聽故事者的當下進行式;所有的當下,也成了過去事、故事。~


2014622日,毫無預期地,我首勘綠島,自然而然,到20151121日期間,我卻出版了3本綠島的書,也認識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台灣素人,其中,最是傳奇的是阿賢仔,迄今從未見過面,因為他還在另一個奇幻的空間中─某一個監獄裡修行。


他,就是拙作《綠島金夢》的隱性主角;他,心思纖細敏銳、多愁善感而沉默寡言;他,從小不時與靈界打交道;他,坎坷的半生,幾乎是五濁惡世的代言人,道盡台灣偏鄉弱勢,如何被政治惡勢力間接地活整惡搞;他,豔福齊天、一表人才而天賦異稟,卻始終沉浮於生死臨界,善惡的剃刀邊緣;沒有他,綠島千餘年前被集體屠殺的,百零八位原民冤魂不得解脫與出土問世。我冥思感悟,他的前世是法師,因犯重戒,今生得受屢劫,且他合該即將出獄救贖、濟渡眾生。他幾乎是半部台灣現代史,台灣人的象徵


我與他的因緣很抽象。他出生、成長於濁水溪溪畔玉峰村,隸屬於南投縣水里鄉。


說來詭異,我曾經在19851989年間居住在水里,卻從來沒到過這個與我同名字的村。直到20151010日,因為阿賢仔信中提及,他吃毒自殺的故鄉事,以及草屯將軍廟、竹山紫南宮神明報給他同一支「靈籤」(註:發生的概率,表面上是3,600分之1),註定他吃的是免錢飯的預言,所以我一一去勘驗,而得知靈與驗,大抵依人的志與氣而轉。於是,我首度來到玉峯村,也就是背倚台灣最高山,俯瞰第一大河流的開闊山林村落,順便參觀阿賢仔老家的風水。其實,該地合該是波瀾壯闊、寰宇一體,理當出賢人啊!


沒人說得清人生。我們一向被迫、被洗腦地相信,一切要合理、講理、因果律幾乎是真理、有目的、有動機,因為什麼什麼,所以如何如何,等等,絕大部份是胡扯、荒謬的「迷信」。事實上,大多數的人就是這樣平庸地爛死的。而阿賢仔大不同,他從小就是活在沒牌理的,中國病態歷史廢棄物傾倒下的邊陲,一個原本無憂無慮的山水田園家鄉,卻被迫接受牛鬼蛇神的玷汙,扭曲成長於小說虛幻的殘酷世界。


我永遠記得他寫信給我的一段,他唸國小時,因為不小心講台語而屢被羞辱、掛狗牌;為應付晨間檢查,玉峯村民當時從不知衛生紙為何物,小阿賢仔「不知從哪裡弄來的56張衛生紙,陪我過了56年!」;老芋仔老師「衛生課」檢查小女生穿內褲沒有,還抱著猛親,對小男生則拳打腳踢!


他唸國中一年級即輟學,他小妹國小畢業後也拒絕升學,跑去學「五子哭墓」。


13歲的他,隻身來到花花世界,先當鐵工廠的學徒,「老闆夫婦年紀不是很老」,「老闆娘對我更好,常趁我們外出工作時,把我換洗的衣物拿去清洗,並私下塞個50元在我晾曬過後的工作褲子口袋,她是我見過最美麗的老闆娘了!」。


於是,他被最美麗的老闆娘○○了,半年時程而「瘦了很多」,所以他搬出老闆的工廠兼住家。


他搬進租屋。


純潔勤奮的1314歲少年家開始清房間,將牆壁上老舊斑黃的月曆紙撕下。不料,當夜熄燈後,清乾淨月曆跡地射出隔壁屋的一道春光。少年仔偷窺到了他情竇初開,豔情的未來:「一王二后」;他第一次看見「如此真實、美麗的異性胴體,而且美得令人幾欲窒息的一絲不掛!」


隔壁屋吸膠進入迷幻世界的雙姝,做著「異性戀人在做的事!這一幕,可能我已暈死了?至少接近心臟跳動最大的負荷程度,腦充血失去魂魄地僵硬在原地!以致她倆何時移師到我門口我已不省人事了!」


在獄中半百年歲的他回憶:「年輕沒有錯,卻容易犯錯,尤其是出於無心之過更是冤枉!」從此,14歲的少年「嘗試到該是人性中最渴望、最甜蜜的『苦果』」,打開了六道輪迴、無盡苦海的命運交響曲。


他的住處恰好是緊鄰警察分局旁的黑道詐賭場,陰陽錯差,偶然與他的聰慧,叫他陷入驚滔駭浪的險境,接著,又被捲入檢警司法系列的黑幕之下,他進駐「少年觀護所」,過五關、斬六將,深造他一生悲慘的際遇。


此間如何起、承、轉、合,如何離奇荒唐,暫且按下。


他的流年,直到2008年走向綠島掏金,展開顛覆式的新局。他完全被矇在鼓裏,但他隨同老闆朝向烏石腳準備挖金之前,在政治受難者及加害者共享的第十三中隊墳場前,無由來的,他跪地痛哭失聲。究竟是何等神鬼時空交錯,1,030年前的百零八條冤魂因他而出離,他莫名所以,也毫不知情。但他自此篤志挖出受困的骨骸,此間,駭人聽聞、驚悚得無以復加的靈異事件,我認為正是另一時空或平行宇宙的某種意識,透過他的念力而應現,從而左右了相關一群人的心志狀態。最後,圓滿地入火小祠,冤魂修成正果,得享千餘年後的人間煙火。


而挖金當事人從六趣的渴望,轉折成積陰德、走正道,個個虔敬安份且獲致身心平寧、幸福的善報的同時,阿賢仔兌現了靈籤對他的預言,不用做什麼都有得吃,他再度進入漫長的鐵窗生涯。


整部超自然的神鬼奇航,我已書寫在拙作《綠島金夢》,也因為這部靈異小說的撰寫之所需,我以書信訪談在獄中的他。而他接到我的第一封信的反應是:終於來了!而我參悟台灣的宗教哲學多年的些微感受力,建議他在獄中回首前塵,如同玄天上帝的神話,在內心世界,一一釐清生涯也是太虛幻境的斑斑駁駁,藉以將昔日的腸肚自剖,且回收為龜蛇靈助,實踐他此生此世的未竟天責。


於是,他繼綠島奇遇記之後,幾番掙扎地寫出回憶錄。


他的「正式學歷」是國中一年級肆業,他現在就讀獄中的國中部。當他的學期成績單寄到我這裡來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他的文字、心智令人驚艷,除了錯別字、段落,以及標點符號之外,我幾乎完全不作更動。如今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是原汁原味的阿賢仔。他的故事比小說還小說,比真實還真實,也比妄相還虛無飄渺。他說的,就是人生。


我不確定現實界的他如何,然而,曾經是妻子的女士是他小妹的同學。


1985年某天,在他鄉異地相見相識,他們談話了。她問他:「咦!你怎麼會講話?你不就是楊秀玲的哥哥嗎?」然後,迅速地譜出一段孽緣,也以一排血齒痕結束。也就是說,他,從小天生沉默寡言,或是國小講台語被霸凌而噤聲使然?他也背負台灣人的「原罪」,至今還在自我救贖與平反?!

這部小說緣牽綠島,1895年之前,反清復明志士從未臣服於清國的唯一基地,卻在日治之後,淪為兩大外來政權的惡魔島。如今狀似黎明新生,但歷史悲劇的鑿痕依舊血淚斑斑。阿賢仔的故事就從鐵窗中,一封一封地飛出,且讓我們展閱孤燈下,他寫給我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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