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人住在山中或說與山為伴是謂「仙」;台灣俗民或老輩人揶揄不正常吃飯的子女,動輒罵:「你要做仙呢?!」;不好意思罵人是酒鬼就說是「燒酒仙」;日治前期暨之前,許多台灣人喫鴉片,後來衍生出「指稱人們沈溺於特定事、物無法自拔」為「癮仙膏(giàn-siàn -ko)」;罵人裝模作樣、違心虛假叫「假仙」;慣常胡扯的人叫「虎làn仙」;高手對招是「仙拚仙」⋯⋯不勝枚舉的台灣「仙」可以是反面、正面或中性,內在邏輯其實蘊含有「消除二元意識」的基本台灣哲思,只是一向不為人「知」而已。
2019年下半葉以降,在老朋友林紫鈴先生的協助下,我長年想要在山間有個多住幾天的落腳處,總算有了著落。就在埔里的邊陲,或日本人宣稱的「極限村落」裡,我開始了斷續的山居。
初來乍到,最感到幸福的是,左鄰右舍是三斗柯、大葉栲、觀音座蓮、翼核木、九丁榕、香楠、白袍子、山黃麻,一大堆寧靜沉默的朋友,加上數不清的鳥獸蟲蟻,最少見的是人車。
於是我開始書寫「山居記事」,恰好商周出版社的兩位執事有意出版拙作,將一些散文輯為《山林書籤——一位生態學家的山居記事》,是為「山居(一)」,本書則以植被調查筆記為主,基本上是一段乾溪畔,以及68山路的記錄與思辨,另則將山居有感或相關雜文輯錄,共計三部分。然而,最早書寫山居的一些短文,留待以後作為省思對照。本書是為「山居(二)」。
我所在的山居處,每逢暗夜向東,望向埔里上空,山丘黑幕之上,總是浮現半天紅暈,難怪古人將相對文明與繁華稱作「十丈紅塵」,就空間而言,我介於東、西兩側的都會與鄉鎮之間;就思維、價值觀與撰文內涵而論,我介於「仙人」與「常人」的夾縫,大概是即「半仙」或「扮仙」?
必須說明的是,商周出版社的編輯抽走〈乾溪物語(5)〉、〈投68山路巡禮〉系列的(2)及(5),就調查記錄而言,形同斷橋,但我不願意違背事實而修改編序,因而文輯編號當然跳脫了3篇。小至人生常態,大至地球生界的「平衡中斷理論」,跳脫、斷代似乎是常見的現象,抽象些來說,我撰寫本序文跟本書內文撰寫的時差,短則半年、長則一、二年,事實上在心境、心識上老早已成斷代或斷裂,除非是人文刻意的營造,很難「無縫接軌」。
而2020年11月23日,我前往和美老朋友陳來興畫家的畫室,恰好看見來興兄1997年的〈龍騰斷橋〉登峯傑作,我悸動之餘,漏夜寫了〈魚藤坪(龍騰)斷橋〉,我相信這是台灣山精地靈要我做的事,我文章傳給秀免姊且發佈在臉書後,秀免姊來訊:
「⋯⋯您真是來興的知音,難怪來興前幾天一直念著您,翻閱您的著作,想去找您⋯⋯只有您能將來興畫作的靈魂透徹地描述出來,您的下一本書如果使用此畫當作封面的話⋯⋯來興將會高興得天天大聲呼喊!」
來興兄兩年前在馬頭山作畫時,播放著我在廣播電台的錄音,伴著他的畫筆流轉。他是我所認識的,台灣最純潔無邪、老實透頂,又超級專注於內觀性靈的藝術家。
奉台灣地土、生界的童真、裸真,我將斷橋一文加進本書,也以該畫作作為封面,同時將本書題贈來興兄、秀免姊賢伉儷,用以誌念歷來無私、純真為台灣打拚的人們!
通常人們每天起心動念數萬次,念念「不相知」(佛經語),也就是心識常態,但人心不自知。近年來我的寫作試圖表述心的義理,而文字當然看不出!是為序。
時2020年11月26日凌晨
於 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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